第15章 章

第 15 章

接近午夜,烏啼月的靈力逐漸衰微,那竹葉拼成的人形便現出枯萎之勢,溫鹂的樣子也從脆豔欲滴變成了皺巴巴的腐朽之态,她仿若一個油盡燈枯的老妪,佝偻着身姿像是向衆人吐露着塵封萬年的心事。

“噬焰蝶是萬年不生的靈物,要煉化它首先得有噬焰斷魂種,那更是可遇不可求,火霓便自剖心脈取出鳳凰心丹,以鳳凰神之力吸引噬焰斷魂種附着,然後撒入光陰谷地下,經八十一個月相輪回終于将噬焰蝶的卵種煉化而出,只是……光有蝶卵可不行,噬焰蝶的孵化須有一萬活人的屍體為祭。”

“你說什麽?一萬活人?”烏啼月大驚,“越枝山上只有太玧賜予的三千族人,那都是不生不死不老不滅的怪物,從來沒有繁衍過後代,哪來的萬人為祭?”

在一邊許久不吭聲的林守歲開口朝烏啼月道:“等你開了靈智有記憶時,都已經過了越枝千年了,你看到的那三千人都是因為噬焰蝶才留下來的,火霓當時面對的處境比你能想象的惡劣千萬倍,那時的越枝山早被艮守斷了三界,連根毛都長不出來,更是空無一人!”

烏啼月倒抽一口涼氣,順便從腦門上甩下來兩根綠毛,飄落地上時便已化為了竹葉。

窗口的溫鹂點點頭:“火霓沒有人能幫她,只有光陰谷裏土生土長的一個半妖陪着她,那便是光陰谷谷主羁恒,他是越枝山上一只摔落谷中的朱鹮,被火霓無意間救起,為了報恩便為她駐守光陰谷,看護噬焰蝶的孵化。可三界截斷,即便凡人願為天下獻身,也無從得知這救世之法。羁恒乃鹮仙,有落羽傳聲之能,在火霓為孵化噬焰蝶一籌莫展之時,他私自将自己的落羽幻化成人形,一路飛聲傳音,将人耳可分辨的越枝南音傳入山下人間,而我……便是羁恒的落羽之一,越枝南音的傳音人。”

林守歲呼吸微顫,腦海裏抑制不住地浮現出萬年前那座冰雪神山下的絕境,屍骨成山,血流成河,人族部落首領帶領人間不足十萬凡人落荒而逃,被逼至越枝山域斷界之處負隅頑抗,跨不過的那座裂谷後,便有三界重生的希望。

鹮仙,也便是光陰谷谷主羁恒,将落羽幻化傳音人,溫鹂便是其中之一,它們一路傳音下山,越枝南音借助越枝山的風、塵、林、河為媒,終于飛躍裂谷傳至人間。凡人族聽到了來自山上的救世之法,由當時為首領相天法地的巫師逐術挑選出一萬死士,因為尚不知孵化噬焰蝶需要什麽樣的凡人,所以這一萬人裏有大人也有孩子,一起奔赴那缭繞雲翳之外的神山,以最殘忍的方式和微渺的薪火之力去為三界搏一場未知的命運。

溫鹂那佝偻的背影越縮越小,枯萎的竹葉簌簌落下來,鋪了滿地,她那已經不成形的人影模模糊糊地轉過頭,越發有氣無力道:“說來,那太玧是至高無上的天神,三界之尊,諸神更是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相比之下,凡人吶最是沒用,小鬼打不過,天命渡不過,越枝橫亘其間,将高低貴賤分得明明白白,可噬焰蝶偏偏只有凡人之軀才能孵化,而他們,卻總是有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那股子憨勁兒,心中燃着以一救百的英雄夢,但其實,死亡對凡人來說,太平常也太無常了,你聽過神仙大羅随随便便死的嗎?他們身隕形不散,形散了魂也不滅,還有幾生幾世憑神谕造化而來的重生,灰飛煙滅哪是那麽容易的事。只有凡人的命最賤,他們是燃不盡的柴薪,是割不完的麥子,生死不休,子孫不匮,所以才可以輕而易舉地去送死,那些挑出來的死士,誰會在意他們的性命呢。”

老萬急了:“喲呵,子子孫孫無窮匮有什麽錯!繁殖能力強就該被懲罰?”

烏啼月嗫喏道:“……不值錢,所以就該為那些高貴的神而去送死嗎?”

溫鹂陰冷冷的一笑,沖烏啼月道:“怎麽,你覺得我說的不對?那可沒用,諸神可沒覺得我說的不對。”

烏啼月聽得呆住了,頭上已經長出了一腦門的竹葉,她問:“那……那他們是怎麽進越枝山的,不是光陰谷阻斷了三界的路嗎?”

溫鹂:“光陰谷中是深逾千米的斷界河,河床中有無數奇形怪狀的巨石露出河面,布成河床中的斷界陣,便是這巨石陣阻住了三界通道。就在凡人族部落窮盡方法都不能破陣渡河進入光陰谷時,身後便迎來了緊追而來的十萬厲鬼。凡人首領孤注一擲,帶領餘下的九萬人孤勇一戰,人鬼決戰于裂谷前,只剩你死我活的血腥厮殺,凡人族最終屠盡萬鬼,自己也死傷慘重,最後都堆成了驚天駭地的屍山血海,一同沖入河道,血河逾漲千丈,奔流呼嘯,将斷界河中的數百巨石沖刷雕刻成了另一幅模樣……”

屋裏那幾個越枝山遺留下來的老物種似乎對當年“開山祖師爺”那些陳年往事都知之甚少,都張大了嘴等着被“投喂”那已經時過境遷了上萬年的真相。

林守歲擡手一揮,落地窗上凝出恢弘壯闊的山川全景,純澈山水蜿蜒穿梭巍峨千仞的大裂谷淙淙而行,林守歲似乎刻意跳過了那些血腥的暴戾場面,只一眨眼間斷界河便被腥紅的血水浸染,奔騰的血河瞬間激浪萬千,聲勢浩大的澎湃之聲響徹山間,那像是凡人倚靠着越枝山發出最後一搏的暴怒之聲,聽起來竟還帶着向死而生的暢快淋漓。

血河奔流,如千刀萬斧将百座巨石一點一點削鑿成了天界諸神的神像!

窗上顯出的千仞山崖與蒼茫天地都籠罩于飄零落雪之中,而那些剛剛出世的河中神像剎那間顯出奇異色彩投映于人間,在白雪皚皚的山體中透出光芒萬丈。若是仔細觀察,其中一尊神像在河流的沖刷下,竟顯出了在場所有人都熟悉的模樣。

溫鹂看着林守歲造出的幻境,音色已經嘶啞如一把枯木,說一個字有半個音是聽不清的:“因為神像的出現,斷界陣便破了。斷界河瞬間被抽幹,山谷裏卷起了萬年難遇的飛沙走石,無數的嶙峋怪石很快便将斷界河填平,那一萬死士架梯立锲,飛越了這不可逾越的屏障,來到光陰谷,為孵化噬焰蝶獻出肉軀。羁恒利用谷中靈物引月石布陣,終于在一個月圓之夜将噬焰蝶孵化。噬焰蝶蝶身天生就擔着越枝火種,它們會往返于極寒與極陰之地運輸火種,浮春雪峰也因此漸漸融化,浮春河順着山體流向斷界的裂谷之處,很快便修複裂痕,貫通三界,火霓借浮春河之力讓太玧對越枝山有所倚仗,天神急于平定人間陰陽之亂,便以晨昏簿記載凡人功德、罪孽與修為,允準浮春河馱載亡魂至冥界渡人輪回,而萬千亡靈中只有寥寥二三人從浮春河飛渡成仙神,自此人間鬼魅一并收拾幹淨,亡魂便也有了安息之處。”

林守歲将幻境收回,順勢将那團不成形的竹葉稍稍賦力托起,他沒好氣地問烏啼月:“你還能撐多久?講了半天半個字的重點都沒講到!”

烏啼月一愣,心說這一晚上知道的事讓她覺得自己前世在越枝山渾渾噩噩簡直白活了,信息量還不算大?只可惜她現在腦子一片混亂,體力也有些不支,聲音都帶了些許喘:“幾……幾分鐘吧。”

林守歲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行了,前世那些屁事兒就不要敘舊了,來說說今生吧,你跟程峰怎麽回事?!人是祝石燕殺的?”

那團竹葉即使在林守歲的加持下也已經維持不住人形了,它在窗臺前團成一個拳頭大小的竹葉風球,順逆時針緩緩轉動,溫鹂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殿下只說對了一半,程峰,是被祝石燕和顧行舟一起殺死的。”

老萬腳底一出溜:“什麽?!還有那老頭兒的事兒?”

林守歲:“程峰是你愛人,顧行舟對他下手反而可以理解,這裏面有祝石燕什麽事兒?四角戀?”

“你們凡人真夠亂的!”

林守歲擡起眼皮瞪了老萬一眼,老萬翹着二郎腿乖乖閉了嘴,溫鹂的聲音悶在那團竹葉風球中,依然發出凄厲可怕的笑意:“您想多了,殿下忘了屍語蓮了嗎?”

林守歲慵懶無神的目光忽而閃出一絲驚異,倏地縮緊了瞳仁:“祝石燕喉底的那枚印記他們殺程峰不是為了孵化噬焰蝶,而是……是為了得到讓人永生的屍語雪蓮?”

“哈哈哈哈!”

那團竹葉随溫鹂蒼涼的笑聲倏地破了形,散成一股股雜亂的竹葉亂風闖進小洋樓的客廳裏四處亂撞,而溫鹂的聲音也随着散亂的竹葉分散在屋裏各個角落,形成了詭異的環繞音響特效,很是瘆人。

“烏啼月!撐住!”林守歲回身并指射出碧婆蘿,藤狀黑霧朝無數團竹葉飛去,逐個困住它們穩住了溫鹂的聲音,林守歲吼道,“別磨蹭,繼續說!”

溫鹂的聲音從屋內四面八方傳來:“噬焰蝶被孵化後,每日從光陰谷到浮春峰來回運輸火種,它們從浮春峰上無意間帶回了一種奇異的雪蓮花種融化進光陰谷中的土壤,以那一萬人屍身為養料,最終長出了屍語雪蓮,那是讓越枝山上所有活物永生不死的花,甚至因此喚醒了那一萬死士中的三千人,最終成為越枝山上最原始的族人,那也是所有生死不滅的奇跡的開始,卻也最終成了越枝幻滅的原罪。”

林守歲急促問道:“所以越枝山毀滅後,你活了下來?甚至留下了噬焰蝶卵?”

“沒錯,”頃刻間,所有被碧婆蘿黑霧捆住的竹葉都平靜了下來,像是告別前最後的凝望,“我從那場焚天熔地的災難中活了下來,經由百世,渾渾噩噩,直到這一世,我遇到了程峰,我想和他永遠在一起,便動了利用醫學院的屍體做祭孵化噬焰蝶和屍語蓮的念頭,我想讓我們得永生,至少比凡人永壽可期。可那時我已經與顧行舟結婚,顧行舟與祝石燕都是越枝山傳說的狂熱信徒,我的行動被他們發現了,這無異于讓他們發現了長生之法,顧行舟一怒之下殺了程峰,屍體被抛在研究院的水溝裏,而祝石燕的目标是屍語蓮,他只想得到這讓自己永生不老的傳奇之花,所以偷走了程峰的屍體,在實驗樓裏秘密煉化噬焰蝶。”

林守歲:“顧行舟三年前死于嗎啡過量,是你做的?”

“沒錯,他有慢性胸椎病痛,處方藥裏有嗎啡,我給他服用了致命的嗎啡劑量,僞造成他為鎮痛而意外導致的死亡。”

“三十年前你就可以殺他,為什麽等了這麽久?”

“殿下……殿下啊……我們這些遺孽都被你封了對付凡人的靈力,便只能靠人間手段折磨有罪之人。百世已過,你終究還是站在遼闊的神山之上漠然俯視着衆生的無奈……顧行舟、祝石燕和淩芸,都是我殺的,沒什麽可追究的,終究是……神山不是山,山神不留神……”溫鹂的話到最後越發沒有邏輯也不知所雲,聲音終于像一把揚灰,稀碎地越來越低,漸漸消散在了屋內。

“漏洞百出,一派胡言!”林守歲怒不可遏,憤然而起,騰空翻身一把收起手心甩出的碧婆蘿,将各處僅剩的竹葉聚攏到了一起,可惜,溫鹂再也沒能發出任何聲音,而那些竹葉再也維持不住漂浮的狀态,在碧婆蘿的捆綁下依然枯皺成一團,掉落在地上,待竹葉一散,中間竟然冒出一團白亮的光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黯淡下來,那竟是一片閃着光的羽毛,尚不待衆人琢磨透,屋外檐角上的火霧倏而飛了進來,點燃了那片光華旖旎的落羽。

“不好……”林守歲凝神注目,突然地眼角一顫,“這難道是……”

這時,裴玉的手機響了起來,點開後裏面傳來了于芝芝咋咋呼呼的叫聲:“喂!林處人呢!為什麽不接電話,快告訴他,溫鹂在審訊室暴斃而亡,我們沖進去時已經救不回來了!”

“操!”林守歲低聲咒罵一聲,“這是溫鹂的魂魄!老萬,歸隕石給我吐出來!”

“什麽?!怎麽他媽的這麽突然!尿個腎結石也得給個上廁所的時間啊,這讓我怎麽立馬給你取出來!”老萬罵罵咧咧一個翻身就單手倒立在窗臺上開始颠吧自己想把什麽東西倒出來。

“來不及了!”林守歲凝住碧婆蘿控制着那團愈燃愈烈的火球,一回身吼道,“大寶,上!”

裴玉懷裏的大橘貓像是領命的士兵,唰一下從裴玉臂彎裏竄到了窗臺上,叼起小烏龜的後腿吧噔吧噔地一通甩,硬是把老萬給甩吐了,一粒黑金小石子從老萬嘴裏吐了出來。

老萬被大寶随手一扔,翻蓋的小烏龜四腳朝天呼哧帶喘地躺倒在地上快吐死了:“林守歲,你……我他媽跟你沒完!”

那顆小小的歸隕石被林守歲隔空一抓飛到他掌心裏,黑霧一掃,歸隕石立刻循着某種未知的引力轉了起來,邊轉邊吞噬着周圍的黑霧,那些落在地上殘損的竹葉也被一并吸了起來卷進了漩渦裏,連烏啼月腦袋上挂滿的竹葉和綠頭發都卷了進來,瞬間把烏啼月吸成了個禿頭少女,氣得她在房裏抱頭亂竄,推開窗就要跳出去立地成竹去。

那小石頭仿佛個貔貅屬性的吞金獸,越撐越大,在林守歲掌心裏轉成了一個坑坑窪窪的黑石塊,很快就把溫鹂魂魄化成的那團光亮吸到了邊緣,就這一剎那間,窗口忽然一道刺眼銀光閃過,林守歲側頭一眯眼,那道銀光好生熟悉,他心裏猛一激靈,像被一只躲在暗處的手狠狠抓了一把,他想起來了,在霁寧大雪和那股翅鱗對戰時最後也是一道這樣的銀光!

那銀光似是強盜般透過落地玻璃闖了進來,直直逼近溫鹂的魂魄,和林守歲掌心的歸隕石開始拉鋸戰般的搶奪,散在各處的碧婆蘿像是發了瘋般四下狂舞起來,屋內刮起了一股詭異莫測的旋風,時間卻像是牢牢凝住了。

林守歲那頭半長不短的亂發如水母般在亂象中飄散,他眸色堅定不為所動,只五指微屈專心運力控制歸隕石越轉越快,希望能吸附住溫鹂的魂魄,可惜,那道刺眼的銀光不知附了哪處的神力,只與他僵持了半晌,便将溫鹂的魂魄蠶食吞沒,銀光從窗口原路返回,倏然褪去,幹脆利落,只留下漫天繁星灑滿天際。

這一刻才發現,雪徹底停了。

平安裏巷尾的拐角處,一束銀光倏而收攏,歸位于一個指節長短的銀色挂件中。

萬曈曈收起掌心裏的這枚挂件,重新挂回脖子上,他探身擡頭,望了一眼不遠處燈火通明的那座小樓,澈亮的眼神裏透出一股莫名深意,剛剛那些散落窗前的繁星像是盡數落進了他的眼裏,眼尾處的水紅淡痕宛如傷疤隐隐綽綽,而後他攏了攏衣襟,回身消失于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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