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這,這他媽還來個搶屍奪魂的?”老萬驚呼,“講不講先來後到!”
林守歲沖蹲在窗口看戲看傻了眼烏啼月怒吼:“看什麽呢!追!”
烏啼月“啊”地一叫喚,被林守歲攔腰一抱一起從窗口循着那銀光跳了出去,可惜,烏啼月還沒來得及“追兇”,落地時已經整整齊齊立在了小木屋的牆邊,化成一排幽靜的小竹林。
“懶驢上磨屎尿多,”林守歲朝竹林望了一眼,沒辦法,轉身發現裴玉從樓裏走了出來,他撈住裴玉的胳膊,“走,跟我追去。”
裴玉一擡肘甩開他的手,抱着胸口的橘貓一頓呼嚕:“不去,大寶剛才吓得都咳嗽了,打架鬥毆別找我。”
“哎?你!剛才在門口是誰原形都化出來了,還說不打架!”
裴玉稍一低頭:“剛才還不是因為……反正現在你沒危險,我不管了,我回處裏去看看溫鹂的屍體。”大寶窩在裴玉懷裏作瑟瑟發抖狀,看上去吓得不輕。
林守歲戳了戳貓腦袋:“這會兒裝什麽嘔心瀝血,跟你爸一樣沒良心,滾吧。”
裴玉事不關己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林守歲擡頭盯着窗口探出頭的老萬,擡手一指院門外。
老萬看了一眼已經雲銷雨霁的夜空,那束光早已消散得什麽也沒留下。它拍拍爪子跳回了屋裏,哼着小調吹口哨:“今晚要泡腳,不加班,加不了一點兒~”
林守歲:“……”
小洋樓裏沸反盈天雞飛狗跳,特別是某位氣炸了的處長差點把房頂掀了,手下一幫沒人性也沒人樣的家夥靠不住,林處只能大半夜自己罵罵咧咧開着機車滿載噪音呼嘯着返回特案處,溫鹂的魂丢了,只能退而求其次處理她那尚在人間的□□。
萬裏崇山,碧海如雲,林守歲飛身一躍,腳下踏着十萬峰巒,眼前是滔滔雪舞,擡眼便是繁星如織,浩瀚天地下只剩無比自由。他忽覺腰背處的積年傷患都消失了般,又恢複了身輕如燕,又變成那個劈天斬地的無畏戰神,為太玧馴服神域四大神獸,斬殺妖魔無數,少年封神,一戰成名。意氣至盛時他一頭紮進無往池中徒手去撈那把心心念念的寶劍,卻忽而卷起一陣旋渦,将他卷進了亘海中。海水腥味撲鼻,林守歲從海底掙紮着探出頭來,竟發現海水全部染成了血紅色,面前是越枝山上那三千族人猙獰恐怖的面孔,一張張活生生的臉都活生生被熾烈的岩漿吞沒,可每一張臉都像是來想他索命的,緊接着他渾身劇痛襲來,天崩地裂仿佛發生在骨髓之中,一切絕望和痛苦都瞬間入了魂。
“不!不要!”
林守歲從夢裏掙紮着醒來,直挺挺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氣。
昨晚他回一處處理溫鹂的事一頓善後,又被莫麒麟追在後屁股後面一頓臭罵,得虧溫鹂将自己□□的死亡僞裝成了投案前服用藥物導致心髒病突發的自殺,才沒讓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回到家已是清晨,林守歲本想打個盹就回去上班,畢竟他總覺得自己這一世從開始就活得像個老人,随便坐在沙發裏就能瞌睡上一會兒蓄點力,可惜夢裏來自那座神山的傾覆垮塌猶如潰堤洪流,一處塌了,接下來一處跟着陷落,很快便摧古拉朽般分崩離析,将他的意志一點點沖散,直至心境徹底垮塌。
他曾經不止一次夢到這樣的場景,全世界都被深埋于黑暗的夢魇之下,無法掙脫,而林守歲夢裏的自己永遠是不完整的身軀,如他的前九十九世一樣。
錐心刺骨的疼痛讓他在這個茫然卻平常的中午掙紮醒來,林守歲擡手擋了一下對面屋頂反射出的刺眼的雪後強光,手臂一牽,渾身疼得像一晚上被人抽筋拆骨了一般,忽而耳邊響起急促的電話鈴。
記憶尚且還在腦海的縫隙裏不斷噴湧,他掌根揉眼,随手接起電話:“說。”
烏啼月道:“還在睡?我的殿下。”
“有屁放。”林守歲還為昨晚這位姐們關鍵時刻掉鏈子的行為十分惱火。
烏啼月省得自讨沒趣,開門見山道:“上次你讓我去查程峰詩裏三十年前秋分那天,霁陳溯水畔的天氣,氣象局的文字資料比較籠統,沒什麽特別的,但是我們從當地一間史料館的舊報紙上發現了一張那天溯水畔的照片,是一位記者拍到投稿的,我發給你看一下,看了你就明白了。”
翻拍的照片很快傳了過來,林守歲看了一眼,瞳孔倏地一縮,溫鹂昨晚那千萬聲絮語像是穿越還沒消散的夢境來回沖撞着他的腦神經。
照片上的溯水河邊,一片火燒雲浸染天邊,而那片雲霞的形狀竟像極了一只振翅翺翔的浴火飛鳥,準确來說,那應該是……鳳凰。
枝南巷——
于芝芝因為溫鹂的突然暴斃又忙了一夜,白白淨淨的臉上長出了青黑的胡茬,大清早就蹲在鏡子前哭天搶地嘤嘤地刮着胡子。
林守歲拿着檔案本沖他腦袋敲了下:“別刮了,留胡子不是挺好看。”
“是嗎?”于芝芝對鏡自憐,開始修起了胡子形狀,嘴裏喃喃道,“不知道韓式半永久能不能紋胡子呢……”
烏啼月捧着一堆盒子左搖右晃地進來:“林處,你要的東西都在這兒了。”
林守歲逐一查看,裏面是30年前研究院保存下來的老式錄像帶,龔叔拆開帶子做轉錄,林守歲目不轉睛盯着屏幕,烏啼月試探地問:“你……你懷疑是那個人?程峰那個案子裏線索都斷了,溫鹂昨兒承認是顧行舟和祝石燕殺了他,那,殺祝石燕是為了幫程峰報仇嗎?可是為什麽又要殺淩芸?”
林守歲十分冷淡:“你除了問問題,還會點別的嗎?”
“切,冷漠!”烏啼月悄悄翻了個白眼,從抽屜裏掏出一張打理頭發用的魔術劉海貼,将林守歲亂糟糟得幾乎要擋住視線的頭發往腦後一攏,啪叽将劉海貼往他腦門一拍,滿頭半長不短張牙舞爪的頭發總算歸攏整齊了些,林守歲任她折騰,眼睛沒從錄像帶轉出的屏幕上挪開。
烏啼月繼續道:“我們将淩芸的行蹤軌跡推到兩個月前,我們發現她兩個月前最常去的地方,除了最近去的幾個地方,竟然還有自然博物館舊館。可惜舊館裏的監控近期都拆了,沒有更有價值的線索了,我們把她登記看過藏品的記錄拿回來,你看看。”
林守歲翻看她遞過來的資料,唇角微微一提:“越來越有意思了。”
烏啼月說:“還有啊,你讓我查淩芸出事那天開車離開博物館以後的沿路監控,除了幾個死角,我都一路追蹤到了,和尋常路線一致,但是真的不能确定那個殺他的人在不在她車上。”
“靠你就完了,”林守歲說,“她小區呢,犯人總得出門吧!
“第二天進出那個小區門口的錄像帶一幀一幀得看過了,沒有翻牆的人,幾個進出口處也沒有什麽可疑的人出現,每個人頭都做了人臉比對,都是住戶,我們也考慮過犯人會不會躲在某家汽車的後備箱出去,但是這個小區路面是不停車的,所有車都在自己家的私人車庫,所以除非有共犯,但從現場調查來看,似乎小區裏的其他住戶沒有太大的嫌疑。”
林守歲:“除了住戶的車呢?”
“呃……我看看,”烏啼月叼着筆翻案卷記錄,“哦,那天早上有一輛生鮮配送車進出過,停留的生鮮櫃區有監控,沒發現可疑的人上過車。還有……一輛救護車,是個小女孩打電話叫的,說爺爺早晨身體不舒服就打了120,跟急救中心确認過,6點20發的車,6點35接到人,120記錄、醫院出車的車牌號和出小區的時間都對的上,那個住戶,我看看,11幢的,和淩芸隔得挺遠,有監控,但是被救護車身擋着挺多,看零星角度老頭應該是被擡上車的。”
“你剛剛說什麽?”林守歲忽然看向她,“共犯……”
“共犯,我是說如果懷疑是藏在別的住戶後備箱的話……”
“不是這個……”林守歲問,“打電話的是個小女孩?”
烏啼月輕輕“恩”了一聲,愣是沒反應過來。
只聽林守歲對秦天明派來協助的技術員道:“去查一下那天救護車接人到醫院後的監控。”
“好的,林處。”
裴玉從法醫室走了出來,将林守歲拉到一邊遞上報告:“你從霁寧大學帶回來的那堆屍體渣渣分析報告出來了,其他我猜你都不感興趣,有一點,你一定沒想到。”
林守歲翻開報告查看,眼神冷峻了起來:“這具屍體竟然……不是程峰?”
裴玉點頭:“按你的推斷,溫鹂是霁寧大學醫學院的老師,當年将程峰屍體偷出來給祝石燕的應該就是她,現在這具屍體應該是從醫學院偷梁換柱來的,将程峰真正的屍體偷換出來的也極有可能是溫鹂,問題是,程峰的屍體去哪了?”
林守歲眼神一頓,忽而想起了什麽,擡起自己的指尖拈了拈,然後沖裴玉不懷好意地拱了拱:“你越來越厲害了,一定是得了秦隊的‘真傳’。”
裴玉:“流氓!”
這時,林處手機裏跳出一個小青年發來的消息:“長官,今天有空來館裏打卡嗎?小萬為您專場解說。”
林守歲反手回了個消息:“沒空。”
“哦,那當年越枝南音曲社并給了我們博物館,您應該也沒興趣了。”
林守歲:“……”
老萬從兜裏爬上他掌心看了一眼手機:“呵,被拿捏得死死的,還好意思說裴玉。”
下午,霁寧自然博物館——
新館二樓,可容納三百人的階梯展演廳裏裝潢典雅,人頭攢動,牆上正投影着白垩紀時期的古生物骨骼化石圖,投影設備采用立體環繞,整個展演廳裏明暗交織,光線旖旎,伴随磅礴大氣的音樂聲,時不時有巨型翼龍從頭頂飛過,腳下深海翻湧,魚群泅游穿梭,引來陣陣歡呼。
林守歲從後門悄悄入座,靜靜望着在演講臺上正在眉飛色舞進行講解的萬曈曈。
美妙的“夢回遠古”演講接近尾聲,萬曈曈關閉了聲光設備,燈光聚焦,他回歸主講臺,開口便是:“倒數第一排靠門那位先生,會議室裏不能抽煙哦。”
衆人回頭齊刷刷望向叼着一根沒點着的煙在唇間的林守歲。
上課被點名的林處:“……………………”
萬曈曈笑笑:“好了,看在他長得這麽好看的份上,原諒他。那麽大家經過剛才的特效演講,對一億年前古老又充滿勃勃生機的遠古世界有了更為具象的了解,大家有什麽問題嗎?如果沒有,就請大家跟着我們的導游小姐進行下一場館的參觀。”
一位年輕女孩騰地站了起來:“萬館長,聽說博物館裏的通靈蝶的化石标本是來自傳說中的越枝山上的古生物标本,是真的嗎?”
萬曈曈聽聞這話,掃了一眼最後一排的林守歲,林守歲看戲似的靠在椅背揉了揉下巴,眯眼等他的回答。
萬曈曈道:“這位姑娘,你說的越枝山,也只是傳說而已,你相信它的存在嗎?”
姑娘不答反問:“那麽萬館長您呢,您相信嗎?”
“我……我的證件上寫的是free thinker,”萬曈曈沖她眨眨眼,而後眼神飄向了林守歲,道,“但是,世間傳說千千萬,我相信一定有人相信它們的存在,因為這就是一種意義上的信仰。”
小姑娘不甘心,追問道:“傳說當年山上的鳳凰神姬護佑山間千年太平,最後卻一把火将越枝山燒沒了,是因為她不甘寂寞,觊觎通神之路,那你覺得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總有人喜歡把人簡單的分為好人和壞人,那女孩話音剛落,座下議論聲四起,這個話題似乎和今天萬曈曈演講的內容南轅北轍了,可大家又對這類怪力亂神、似有非無的事情保持了強烈的好奇心,十分想聽聽博物館這種“唯物論”堅定守護者裏專業人士的意見。
萬曈曈沉了沉氣,道:“都說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但我們都知道,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自古歷來成王敗寇,最後歷史被打扮成什麽樣的小姑娘,都由最後勝者說了算。可越枝山也許并算不得上歷史,那只是傳說,凡人的想象與杜撰體現了一定的發展需求和生存意志,那代表了人類對自由與美好的永恒向往,但最後它們都湮滅于世,無人為勝者,更無人為其争辯。如果說越枝山存在的話,我想,它的意義,是凡人與衆神之間達成的某種意義重大的契約,而當時撕毀契約的一方究竟是誰,并不由神說了算。”
臺下一片寂靜,數秒後,掌聲雷動,音樂再起,衆游客在意猶未盡中陸續魚貫而出奔赴下一展館。
林守歲剛起身要離開,才發現身邊的過道裏不知何時停着一部電動輪椅。
莊鳳至看着臺上鞠躬致謝的萬曈曈,笑盈盈沖林守歲道:“一起走走?”
博物館展館間的走廊裏,游客絡繹不絕,步履匆匆。林守歲與莊鳳至一站一坐,在走廊裏緩緩前行,雪後晴天映襯在他們身側的幕牆玻璃後,浮雲層層,随行漂浮。
莊鳳至坐在輪椅裏,朝林守歲道:“沒想到林處這麽忙,還有興趣來參加曈曈在新館的第一場演講,今天,可能是他以副館長的名義做解說的最後一天了,往後,還請多多關照萬館長了。”
林守歲雙手插在褲兜裏,指尖把玩着那兩朵塑料貼紙花,他說:“幸好來了,收獲不小。”
“呵呵,”莊鳳至喉間發出滄桑笑意,“林處怎麽看剛才曈曈的回答?”
“您是說信仰,還是契約?”林守歲意味深長看向莊鳳至。
莊鳳至:“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随人說長短,世人多渺小,蠅營狗茍自己一份生計,活着本就不易,那些太遙遠的事,大都是道聽途說罷了。”
“莊老不像是如此悲觀無趣之人,”林守歲停下腳步側身而立,莊鳳至陪他停了下來,調轉輪椅一起望向樓外的白雲悠悠,林守歲道,“每個人都在低頭蓋自己的房子,百年一世,有人蓋得高樓齊雲,有人窮盡一生也不過蓋了間茅草屋,能看得多少世間風景,全看你腳下墊起的高度,可惜,萬丈高樓在瓊樓玉宇面前也不過是蝼蟻,你猜,神看着我們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凡人很可憐。”
“你們穿制服的也信這些?呵,”莊鳳至道,“不過,信鬼神的才知敬畏,才不會害怕死後的孤獨。”
林守歲:“哦?莊老信越枝傳說嗎?”
莊鳳至:“林處大可不必兜圈子,石燕是我師弟,這麽多年我們走得近總不會是因為欣賞彼此的長相吧,我們都深愛越枝山傳說,不僅信,而且深陷其中,越枝南音曲社是石燕早年的畢生鑽研,可惜,最後天不遂人願。”
林守歲平靜望着前方:“天不遂人願,還是,人不遂人願?”
走廊裏,這雙背影看上去悠閑得仿佛與此地毫無關聯,甚至與這個世界都毫無關聯。
莊鳳至不做聲回答,林守歲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目視幕牆外的遠方,沉沉問道:“你愛他,對嗎?”
莊鳳至擱在輪椅扶手上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終于在這一刻洩露出一絲情緒波動。
林守歲道:“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位。”
時間無聲流淌,二人相視無言,那一刻,眼神間仿佛隆起世間萬象,高山沉淵,澗流入霄,一剎那便是滄海桑田,萬年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