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所以程峰竟然認為屍語雪蓮的作用只是修複壞死骨肉,保存肉身不腐,并沒有起死回生,萬年不死的靈力?”
二人返回車上已過淩晨,後備箱裏塞滿了從研究院搬出來的舊書遺骸,打算在車裏抱殘守缺一番,。
車停在溯水河畔,萬曈曈在副駕上捧着程峰那本傳說紀從頭到尾仔細研究,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那為什麽越枝山上當年那些死士都複活了?不是都說是因為屍語雪蓮救活了他們嗎”
“沒有全部,一萬裏有三千活下來了。”
萬曈曈直起了背:“你還說你是無神論者,明明知道的比誰都多。”
“連你都知道的事,為什麽程峰會無緣無故來這麽一說。”林守歲在車裏,望着溯水河對岸黑影重重的輪廓,繼續道,“傳說之所以為傳說,是千萬年間口口相傳遺留下來的‘衆所周知’,颠覆?只能自讨沒趣,誰信!”
“诶诶诶,林處你這話就不對了,”萬曈曈說,“字畫的贗品追求的是‘一模一樣’,可民間傳說或是話本那些之所以有那麽多版本,就是要流傳得不完全一樣才有趣嘛,寫得情節都一個樣有什麽可看的,寫來練字嗎?”
林守歲打火起步:“回去再研究,我送你回去”
萬曈曈連忙道:“诶诶!這都快淩晨一點了,你不打算請我住個酒店休息休息嗎?”
林守歲一攤手:“沒有經費。”
“這麽摳門!”萬曈曈簡直對“大變處”的辦案能力嘆為觀止, “飯沒得吃,覺沒的睡,酒還得自備,你們什麽單位這麽無情。”
他随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小瓶酒來,抱臂躺在駕駛座上,閉眼小憩,嘴裏悠悠道:“沒酒店住那就車裏歇一晚再走吧。”
林守歲側身看他:“你哪來的酒?”
“剛剛問門衛保安大叔讨的,”萬曈曈遞過去,“來一口?”
林守歲推開他的手:“不用。”
“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萬曈曈說,“你啊,哼,冷漠!”
林守歲下意識摸了摸自己亂糟糟的頭發,生怕又被烏啼月貼了什麽莫名其妙的發飾:“那歇兩個小時就送你回去。”
萬曈曈撐起半邊身子,饒有興趣看着林守歲,說:“剛才我給你看的那本書上說,越枝山上的族人為了保命需定食屍語雪蓮,但獲取這種奇異花着實不容易,需得下萬丈懸崖,進入光陰谷采摘,可是他們沐雪隐居,心燈不夜,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能之人,取不到屍語雪蓮就得生受那皮開肉綻寸寸腐爛之苦,他們寧可在山崖間忍着疼痛跳舞歌唱狩獵安家,也不徒然求一個萬世安泰。後來就是那位熾仞大神見不得他們受苦,以自己心脈之血貫通越枝山地下山脈,将屍語雪蓮的精髓化入地下,滋養山體,使得原族人吃的東西喝的水甚至呼吸的空氣都帶有屍語雪蓮的不腐靈力,才造就了越枝山萬物不死不生的傳說。”
林守歲看着萬曈曈那雙十分靈氣的眼睛,心裏在猜這小子到底想說什麽。
萬曈曈本來單手支頤撐在自己的後座靠背上,這會兒說着說着十分欠揍地湊到了林守歲面前,撐到了他的後靠背上,細細觀察林守歲腮邊和唇下冒出來的青黑的短胡茬,他皮膚有些粗糙也不過分白皙,但膚色甚是好看,臉頰輪廓被滄桑感一塗抹,顯得十分英俊。
萬曈曈然趴在他耳邊說道:“可越枝山是山神化身,要貫通山體脈絡等于與山神本體抗衡,不是容易的事。聽說熾仞因為這事兒神力大損,本來可與神域匹敵的戰鬥力也只剩下六七成,你說,如果按程峰這份話本裏說的,山上的族人本就有不死之力,那麽這屍語雪蓮豈不是多餘得很,熾仞貫通地脈的犧牲也成了多餘,你說他知不知道這事的真相,或者說,這事會不會本就是誰布下的局?”
對岸忽而傳來詭異的鳥叫聲,烏泱泱的一大片,在空曠的河道上空朝四周擴散得異常空靈,叫得人毛骨悚然,心神發顫。
林守歲冷冷一笑,凡人連自己八輩祖宗都叫不出個全名,萬曈曈說的這些事早就是百輩之前的往事了,若不是他提起,林守歲根本不會去想,時間真是個好東西,能讓人忘了一切想忘的。
只是不知程峰所言出自何處,若是真的,那當年之事卻是有太多不對勁了。
林守歲一擡眼,便對上萬曈曈得寸進尺的腦袋,差點來了個零距離的面面相觑,這小子也太不識相了,他揪住萬曈曈後腦的頭發往後一拎:“你管的也太多了!”
“哎你……真是暴力!我這不是閑的沒事跟你讨論讨論神古傳說嘛,”萬曈曈揉了揉被林守歲捏疼的後腦,起身朝窗外望去,他忽覺眼前一花,随後低聲問林守歲:“你覺不覺得,對面那片林子……矮了一點?”
林守歲後背一涼:“你說什麽呢!”
二人朝窗外望去,月光下的溯水河波光粼粼,而對岸,原本樹林與小丘那黑漆漆的輪廓,竟然移形換影般,瞬間消失了!
就這下一秒,從北岸升起一片巨大“黑幕”朝他們直沖沖地奔襲來,四周響起駭人的哀喪鳥叫聲。
“小心!”林守歲大吼一聲,第一反應便是轉身想把他踢下車去,可惜太晚了,萬曈曈尚且呆若木雞地驚呆在原地,那片巨大的黑幕轟然撞來,力道竟然不亞于一輛小卡車,攔腰把警車撞飛出去十幾米。
“噗咳咳咳!”萬曈曈在車裏一聲哀嚎,被這一擊撞得胸口發悶直咳嗽,“我……操,這他媽是什麽!我們……我們會不會死!”
他一擡頭,竟發現林守歲正死死抱住他,将他整個人圈在懷裏,手掌護在他後腦處,對上目光的那一刻,萬曈曈正躲在林守歲鎖骨下,一擡頭便是鼻息纏繞,他竟然發現這一刻如此似曾相識,一次又一次,連飛快的心跳都如此相似。
林守歲看着他快吓尿的勁兒,毫無感情道:“這樣就死?你想多了!”
随後,他抓起一把萬曈曈沒嗑完瓜子,轉身舒掌一擲,瓜子像是被灌注了千鈞之力,如子彈般從破碎的窗玻璃處飛了出去。
第二波“黑幕”正往他們沖來,瞬間被這把瓜子打地紛紛跌落,稀碎得徹底,這下林守歲終于看清了,迎面撲來的正是成千上萬只黑烏鴉,原先看到對岸的那些樹林土丘的輪廓應該也是這些烏鴉壘疊在一起造成的錯覺。
林守歲将萬曈曈一把揪起扔到了後座上:“你就呆在這,不要動!”
“哎不是,你……你……你去哪?!”萬曈曈手忙腳亂狗爬似的躲在座位下,聲音發着抖。
林守歲推門出去:“我只是覺得,為什麽每次遇到你都這麽倒黴,萬館長屬喪門星嗎?”
“砰”的一聲,未等萬曈曈叫嚷,林守歲便甩上車門走了出去,他點了根煙叼在唇縫裏,眯眼走到剛剛擊落的那片烏鴉前查看,而剩餘的這些不懷好意的黑鳥從林守歲走出車門開始便烏泱泱盤旋在他的上方,像是躊躇,觀望,蓄力,遮天蔽日地等待最後一擊。
林守歲拎起一只死烏鴉看了一眼,竟然愣住了,嘴角的煙也掉了下來。
這些烏鴉羽色烏黑發亮,脖頸間有金色毛圈,而且,通通都只剩一只腳。
“古荒北坡……單足金鴉?”林守歲有些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着。
萬曈曈在車後座把車窗搖了下來,問:“喂,林處,發現什麽?什麽金呀銀呀的?”
林守歲驀然回首望着萬曈曈,此時此刻,他十分想有個人與他說說話,讓他知道這百世已過,萬年前的一切都是泡影。
可惜對面這傻子什麽也不知道,除了瞎叫喚,幫不上什麽忙。
林守歲道:“萬館長知道‘晨昏簿’嗎?”
萬曈曈神色皆是一滞,問:“是……是越枝山上留下來的那個晨昏簿嗎?記載凡人功德罪孽,在晨昏簿上寫上了名字,才能在浮春河裏渡至下一輩子。”
“你知道的還不少。”林守歲道,“那你聽過這句嗎,千鴉墨,碧騰印,晨昏入簿陰陽轉,浮春一渡一、世、盡!”
萬曈曈驚得眼珠子快彈出眼眶了:“什麽!難道是……!”
林守歲騰躍而起,一個翻身,将手中碧婆蘿化成黑霧籠罩住車窗,萬曈曈拍門叫喊的聲音便隐了去,車裏全然一黑,什麽也看不見了。
林守歲回身望向漫天黑鴉,聲叫凄厲,濃黑的羽翼飛掠而過,漸漸盤旋成令人窒息的旋渦狀,甚為壯觀。
林守歲冷冷笑了一聲:“千鴉墨,哼,火霓,你那把火看來真的燒得不怎麽樣,連這些小禽獸都活了下來。那我也不介意再替你馴服一回!”
話畢,林守歲眸色一沉,眼珠子全然染成了黑色,周身漫出張牙舞爪的碧婆蘿,随着他內力的積蓄漸漸舞得越來越瘋狂。
成千上萬的單足金鴉越聚越攏,如一陣龍卷般林守歲困在其間,同時帶起河灘上滾滾的沙石。就這一刻,林守歲小臂上纏着的碧婆蘿嵌入了他的經脈裏,漸漸染上了藍色的血,他騰身一躍,整個人在空中急速飛轉,周身的碧婆蘿狂掃而出,像是最利的劍刃将無數金鴉擊落。
剎那間,哀鳥鳴啼,林守歲的碧婆蘿追擊地越來越長,無數鴉羽飄落,落地前便化成了液體,成了黑墨般的雨滴。
溯水河上方無數烏羽墜落,墜成了黑雨落入河中,将河水漸漸染黑,墨色水花四濺,在一片哀鳴下顯得陰森恐怖至極。
林守歲飛在半空打鬥,一群一群的金鴉像是沒完似的不住撲來,他飛身擊打,躲閃,旋身飛掃,碧婆蘿染着藍血被群鴉叼琢成殘葉敗柳,看上去快支撐不住了。
這時,林守歲耳畔竟然又聽到了那喪門星小子的聲音。
“林處,林處,你你,你怎麽和鳥一樣飛飛那麽高……高……要,要不要幫忙?”萬曈曈竟然推開了林守歲封住的車門,一群烏鴉立刻飛了過去,他一踉跄跌了回去,又開始鬼叫,“啊啊啊啊,走開走開,別飛進來!”
林守歲從萬曈曈這話裏聽出了自己和烏鴉一般黑的感覺,他嘆氣閉眼,一回頭想罵娘,忽然想起了什麽事,他朝萬曈曈吼道:“你那破打火機帶着嗎?”
萬曈曈聲音都哆嗦:“帶帶帶,帶着……”
“給我!”
那打火機上回在破引月陣時應該還沾着噬焰蝶的翅鱗,那可是至燃至烈之物。
萬曈曈推開車門,将打火機奮力一扔,林守歲落地接住,心道,別又關鍵時刻掉鏈子!
打火機還算争氣,擦火打出火苗,果然,噬焰蝶的翅鱗迅速燃燒出極致的火焰,它與碧婆蘿都是越枝山本家,很快便沾染在一起燒了起來,碧婆蘿如火舌般射了出去,金鴉被燎倒了一大片,烏羽化墨,與烈焰一起滾滾而落,簡直人間極致之景。
大約還剩下一千只十分狠厲的金鴉,難對付得很,這時,一聲尖鳴從衆鴉中如利劍穿梭而出,只見黑壓壓一片的鴉群在空中竟然十分默契地朝兩旁退讓出一條路來。
一只通體烏黑,但鳥身點綴着無數金色斑點的大鳥如皇如尊般從中間飛了出來。
林守歲收回碧婆蘿,定睛一看,道:“你是這一代的,鴉王?”
金鴉王似乎和林守歲都認出了對方,在他頭頂盤旋片刻,像是施了禮。
林守歲提唇笑笑:“你們金鴉一族竟然沒死在山上,連你也活下來了?當年古荒北坡,千鴉祭尚在昨日一般,都說越枝山日月如跳丸,不知時光為何物,我看,人間才是樂不思蜀的極樂,萬年倏忽已過,鴉王,過得可好?”
那金鴉王應該還沒像裴玉和烏啼月般修出人形,斷然是不會開口說話的,但它十分暴躁地在林守歲面前橫七豎八地俯沖而過,像極了要發洩某種不滿的情緒。
“怎麽?還在記恨我當年拿你們族鳥為晨昏簿煉化千鴉墨?”林守歲不屑道,“每個生命都有自己命定的路要走,越枝山也是三界之地,金鴉族逃不出輪回宿命,被煉作書寫晨昏簿的烏墨,也算造化蒼生了。只可惜,越枝幻滅,晨昏簿和千鴉墨都沒了蹤跡,可惜……”
一聲仰天長啼打斷了林守歲的話,金鴉嘴裏滴出了血,林守歲一怔,只見鴉王展翼騰飛,翼尖帶上了金焰,那是金鴉族自我毀滅前的标志,這表示,這一擊将是它使出畢生修為,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最後一擊。
林守歲瞳孔驟縮,在鴉王身後的衆鴉皆是翼尖燃着金焰朝着他飛來,擋在身前的碧婆蘿忽然爆發出滋滋裂開的聲響,是那金鴉焰威力太大了,碧婆蘿快招架不住。
只見那金鴉王帶領着一千衆鴉裹着金焰氣勢洶洶朝林守歲撲來,碧婆蘿也視死如歸般聚攏在一起,在林守歲面前擋起一面藤蔓牆,可這碧婆蘿的力量也全靠林守歲自己的內力,不是什麽萬能之物能擋神殺佛,而此刻,顯然已經有些力有不逮。
金鴉焰沖到了碧婆蘿織就的藤牆上,一時間烈焰俱焚,火光沖天,林守歲在慘烈的爆裂聲中雙手交疊擋在胸前,可還是抵不住金鴉的拼死一搏,畢竟,他已經不是萬年前那個百戰不殆的戰神了。
林守歲不住後退,五髒六腑像是被什麽沖撞地快炸開一般,終于,他抵擋不住金焰的沖擊,口中吐出一口藍色鮮血,脫力朝後一倒,被巨大的力量沖擊開,往後不斷跌去。
一萬年,能失去些什麽,這一刻他終于知道了。
萬曈曈再次推開車門,發出錐心的怒吼:“守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