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日暮時分,天低霞飛,夕陽如熔金将博物館幕牆染得剔透炫麗,走廊裏穿過一群嬉鬧的返程游客,笑聲陣陣,打斷了窗邊沉默駐足的兩人。
莊鳳至喉頭微動,溢出一聲嘆息:“我老了,心也死了,記不得了。”
“心死了,和記不得了,是兩回事。”林守歲道,“當然,人活着卻還忘不掉,才當真要命。”
莊鳳至按動輪椅繼續前行:“越枝山漫山遍野皆是良方渡人無數,可那份所謂人與神的契約,卻是病根深種,沉疴難治,越枝三千族人都毀于誰的手,林處可知?究竟是什麽樣的病,永遠治不得……”
林守歲聽聞這話,唇角不自然地一抿,眼裏閃爍出空洞洞的笑意,只道:“人力有時盡,天命不可違。”
“恐怕沒人比你,更明白這話了。”莊鳳至朗聲一笑:“與林處聊天真是收獲甚多,不枉曈曈總提起你來。”
林守歲一蹙眉,剛想說什麽,擡頭便看到萬曈曈站在離他們十步開外處靜靜等着。
莊鳳至擡手,道:“不耽誤你了,往後我就不來新館辦公了,如果林處還想找我聊天,舊館随時歡迎。”
林守歲便伸手與他握了握:“後會有期。”
待莊鳳至離開,萬曈曈便上前,直勾勾看着林守歲,問:“你今天是特意來看我的專場解說的?”
他那雙眼睛總是奇特得要命,一道淺淺的紅痕,又溫柔得像是溫水池子裏泡過似的,實在蕩漾,讓林守歲看了忍不住龇牙。
“我……”林守歲其實這回是有正事找他,但萬曈曈的眼神裏帶着雀躍的期待,心不知為何沒來由地一軟,只能道,“答應你的來打卡,可惜只聽到了個結尾,不過還算精彩。”
萬曈曈:“唔……案子查的怎麽樣?”
林守歲:“你說南音曲社的人散夥了,但是組織還在,在你們博物館挂了個名,是嗎?”
萬曈曈杏眼一彎:“是啊,怎麽?林處想加入?”
“那倒不必,請萬館長跟我走一趟吧。”
萬曈曈:“……”
缺只耳朵的警車終于修好了,“健步如飛”駛往霁陳縣方向。
“我說,你不讓人吃飯,開着警車把我挾持去霁陳,這合法嗎?”萬曈曈嘴裏罵罵咧咧,肚子餓的咕嚕直叫喚,“你這兒有什麽吃的嗎?”
林守歲:“沒有。”
“別這麽小氣,我真餓了,暈車,給點能吃進嘴裏的就行。”、
林守歲點了點剎車,将車速放緩,終于開得穩了些,他十分認真想了想,單手從後座撈出一只磨破了邊的黑色挎包,從裏面摸索出一盒安眠藥扔進萬曈曈懷裏,言簡意赅道:“能吃。”
“………………無良公仆!”萬曈曈氣憤難當,随手翻着車裏的儲物箱,終于從一堆打火機、過路發票、用過的紙巾和用來洗制服的幹洗店過期優惠卡裏翻出兩小袋瓜子,百般無奈,只能磕着瓜子墊墊饑。
林守歲已經不記得烏啼月什麽時候留下的這包瓜子,他邊開車邊斜眼瞄了一眼包裝袋,大概率已經過期了,他清了清嗓子,終于沒阻止萬曈曈,畢竟眼下他也變不出什麽東西給他吃,只能眼不見為淨。
林守歲道:“今天麻煩萬館長做好市民了。”
萬曈曈麻溜嗑瓜子,嘴裏含混道:“你不像是這麽有禮貌的人,別裝了,你直說利用我去霁陳的文化研究所查資料,我也得跟你走不是。其實壓根不用我帶路,你亮下你的警官證,誰還能不理你?”
“強龍難壓地頭蛇,”林守歲說,“時間急,我們初來乍到還得和霁陳分局的人瞎寒暄,麻煩。你算半個熟人,要方便些。”
說是嫌麻煩,主要還是“大變處”威名在外,劍走偏鋒不說,還不按常理出牌,程序流程老走不全,常留一堆爛攤子讓後面人收拾,和市局、縣局正統刑偵隊的人總尿不到一壺,林守歲是真懶得浪費唾沫星子。
萬曈曈輕哼一聲:“男人真是鬼話連篇。”
林守歲提唇笑道:“怎麽,那天還說我是神來着,隔了幾天就翻臉不認嫌我是鬼了?”
萬曈曈:“是,你是神,男神!行了嘛?”
“你,唔……”
萬曈曈趁他說話,不經意間塞了一顆瓜子進他嘴裏,林守歲算是嘗到了“害人終害己的”的滋味,也不知這姓萬的是不是故意報複,林守歲郁悶地說不出話來,只能硬生生将瓜子咽下。
霁陳縣離霁寧市中心一個多小時車程,林守歲将車停在霁陳檔案館門口,胳膊撐着車窗點了根煙,他望着萬曈曈的背影,接起烏啼月打來的電話。
“老大,醫院查過了,和你想的一樣。舊館搜證完畢,真空檔案室的自救裝置被做了破壞,相當利落,充分懷疑是館裏熟人幹的。還有,淩芸調換行車記錄的那個晚上,霁寧大學門口的監控裏拍到了類似‘鬼火’的東西,和新聞時間吻合,龔叔在做視頻分析,極有可能就是最初出現噬焰蝶的地點。”
林守歲盯着萬曈曈折返的身影,淡淡道:“知道了,把人看住。”
“是!”
萬曈曈從檔案館出來返回車上:“走吧,解散前文化研究所的資料還在原來的大院裏,那裏有個地下圖書館,資料都在裏面,沒搬。”
林守歲心想幸虧把這家夥帶來了,立刻打火起步,叼着煙問:“什麽方向?怎麽走?”
“往南,沿着溯水河。”
夜晚的溯水河陰風陣陣,河南岸是霁陳文化研究所舊址,北岸是當地一處森林公園,晚上望去是一片漆黑的高大樹林的輪廓,還有高高低低的黑色丘陵,時不時有夜風呼哨,吹得後脖子一片冰涼,不知名的飛禽兇猛盤旋,像是帶羽毛的野獸,賊有鬼片意境。
萬曈曈吹了聲口哨:“北岸這麽個玉帶金腰水的地方建了個什麽玩意兒!怎麽都不是個富局,文化館在這南岸‘水反邊’,壓根就不吉利,哎,這地兒風水不行啊。”
林守歲掏出手機查看溯水河畔區域圖,發現北岸在地圖上是一片公園空地,什麽時候建起來的森林土坡,到現在也沒更新地圖标識。
“我聽說,”萬曈曈壓低了聲音道,“這地方有野生烏鴉,兇狠得厲害,專啄拾荒人的五髒六腑吃,已經死過好幾個人了。”
林守歲看看他,心想若是真的,當地同事大概率把這些事當野禽兇猛的意外來處理。
這時,頭頂傳來應景又詭異的“咕咕咕”叫聲,一只黑青色大鳥撲扇着翅膀低空掠過,似乎根本不怕這兩人。
林守歲定睛一看,是只瞪着眼珠子的貓頭鷹,看上去有點呆呆的,智商匹敵烏啼月,他拉了拉萬曈曈的袖子:“別耽誤了,進去吧。”
那貓頭鷹在他倆頭頂不斷盤旋,直到送他們進了老文化研究院的大院門。
萬曈曈出示了博物館的介紹信,帶林守歲進了門,一路拐到地下圖書室。這間圖書室在地下兩層半,幾乎占了這棟樓的大半個地下區域。萬曈曈找熟人拿了鑰匙推開門,一股陳年黴味夾雜着散不去的灰塵撲面而來,從地到天花板都鋪滿了斑駁的木制書架,環繞整個圖書室一周,牆壁上沒有多餘的任何東西,而書架上密密麻麻擺放着發黃的舊書籍和線裝資料本,四周架着五米長梯,除了昏黃的頂燈只有幾縷光從頂上那半層露出地面的天窗上漏下來。
萬曈曈在鼻尖處揮了揮手:“請吧,林處想找什麽?”
林守歲闊步走進去,掏出浮瞳戴上:“幫忙,找程峰當時在南音曲社參與的全部資料。”
“嚯,”萬曈曈輕巧地踱步進去,随意攀上一架高梯查看書架上的目錄,“這可是大海撈針啊。”
林守歲不理他,自顧自用浮瞳檢索起來,随後攀上另一架高梯,陸陸續續翻看當年的記錄。
兩個小時過去,地上堆積起來厚厚的小書山,都是他們倆翻到的有關的書籍和資料後從上方扔下來備用的,大部分都是當年南音曲社做的研究筆記和話本,以及出版的一些奇聞異志。
林守歲仍停留在二層書架處,半倚靠在梯子上研讀當年曲社建立伊始的會議紀要,萬曈曈忽然“噫”了一聲,然後長腿一蹬,将長梯沿着書架橫軸往林守歲處移動了一些,他居高臨下攤開一本線裝本亮給林守歲看,
林守歲沒功夫陪他扯閑篇,頭眼都不擡,只說:“發現了什麽?”
萬曈曈坐在梯子上,十分悠閑道:“你知道一個叫熾仞的神嗎?”
林守歲翻書頁的手一頓,臉色不動,卻像是把頭往旁邊轉了轉,将人藏進了更深的陰影裏,說:“不認識,書上說什麽了?”
萬曈曈沒在意林守歲的異樣,只道:“說他是天神界太玧座下唯一的戰神,當年可了不得了,連神域三垣天牢都阻不了他,不知犯了什麽錯,太玧貶他下凡守衛越枝山,可惜,最後他助纣為虐,替火霓神姬一起蕩平了越枝,還親手屠了三千越枝族人,哇,這是真的嗎?我以為越枝山有一萬人,原來只有三千,可是都被他殺了也太血腥了,他也是為了重返神域嗎?”
林守歲薄唇微啓,想說什麽,終是忍住了,原來後人都是這麽寫的,他又想起這天下午那個女孩問過萬曈曈的那個問題,那麽他自己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不對,熾仞不是人,他是戰神,一個腐朽于天崩地裂間的神,早就筋骨盡碎,灰飛煙滅在那場修羅煉獄般的火焰山林裏了,那些牽挂、憎恨和曾經的狂妄魯莽都随着烈烈熔漿化為山下翩翩飛去的只言片語。
“哼,重返神域,”林守歲覺得簡直是個笑話,便道,“讓你找程峰的東西,你都翻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萬曈曈:“這也不能怪我啊,你看看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什麽浮春往事,雲雨越枝,歲辰殿秘辛,我看我再翻翻都能把神姬當年的床事翻出來了……如果她有的話。”
林守歲冷笑一聲:“你也不怕渎神。”
“這有什麽,說不定人家還有個把私生子流落凡間呢,只是我們不知道……哎呀!”萬曈曈還沒說完,就被林守歲當頭扔了一本巨厚的書,砸過來的力道堪比千鈞重,直接将他從扶梯上砸得一個趔趄,腳下一滑便直往下掉。
“啊!!!”
林守歲暗罵一聲,飛身撲來,一手将萬曈曈卷進懷裏,一手攀住扶梯一路下跌,胳膊被長梯的橫檔一級一級砸得一片烏青。
落地時,萬曈曈手裏那本書也正好掉在了地上。
萬曈曈還緊緊抱住林守歲的脖頸使勁叫喚,将頭埋在他鎖骨前,雙腿還圈在他腰上。
林守歲将脖子往後一縮:“好了!到地上了!”
萬曈曈歪了歪頭:“好高,我怕。”
林守歲松開手擡起拳頭要揍這個茶裏茶氣的小青年,萬曈曈笑嘻嘻從他身上跳了下來。
林守歲從地上把那本亂七八糟的閑書拍了拍灰,卷起來插在後褲腰裏,道:“天譴就是來得那麽快!別亂說話,幹活!”
“明明是被你譴!”萬曈曈嘟嘟囔囔揉着腿,又爬上梯子找書去了。
林守歲坐回地上,将剛剛扔下來的幾本書用浮瞳依次掃過,裏面提及程峰的內容少之又少,沒有他這個人的來龍去脈,大多只是一些座談會上的發言,唯有一份東西在林守歲的浮瞳裏掃出一個熟悉的詞,讓他的臉色越看越沉重。
那是程峰當年寫的一本越枝山傳說紀,被當做了南音曲社的話本,裏面對越枝山的描繪大多是一些自己的臆想與猜測,在幾十頁的文字裏,卻出現了“屍語雪蓮”的完整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