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連綿不絕的山體間簌簌飄着雪,每個山上的人都像是即将被大雪吞噬的獵物,漸漸消失在視線裏,風雪隔着雲海窺探山下星落般的人間村莊,同一天穹之下,卻是兩個世界。戰神被困在自己盔甲中,不知道那條貫通三界的河流之上,萬川之宗的越枝山間,是不是真的能容得下自己。
身後是越枝神廟不默亭,身邊站着一個叫念曲的巨齒僧人,是浮春河擺渡僧。他門牙一路拖到下巴颏,看上去十分瘆人。大雪不斷地落在他們身上,熾仞擡手拍了拍肩側的雪,覺得這鬼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
“熾仞殿下獲封鎮山神衛,賜名守歲,封歲辰十二殿殿主,奉天神命守護越枝山與鳳靈宮,是越枝山數千年來無上的榮耀。”
熾仞冷笑一聲,心想這老東西的門牙怎麽沒妨礙他說鬼話:“我是偷盜天神殿寶物才被天神貶來越枝山的,不必朝我鞠躬作揖,說到底,我只是個罪人。”
“呵呵……”念曲沉聲笑笑,“神就是神,犯了錯,那也是天神殿的神,您站在哪裏哪裏就是神殿。”
熾仞送了他一個白眼:“冷死了!”
也是,天神殿四季如春,可越枝山常年風雪,放眼望去看不盡的凋零和陰晦,就算是鐵骨铮铮的戰神也免不了覺得無趣。
念曲卻道:“人心本從風雨中來。”
如果這山上到處都是這樣頑固不化的老東西給他喋喋不休一些聱牙诘屈的東西,熾仞很想再幹點什麽出格的事直接回人間去贖罪算了,卡在這不陰不陽的半山腰裏着實晦氣。
“神衛殿下負責駐居山間歲辰十二殿,火霓神姬住在十二殿正北的鳳靈宮,老僧這就給您引路,您這邊請。”
熾仞擡頭望去,那鳳靈宮的朱梁玉柱掩映在皚皚風雪中,看上去不是很遠。印象裏,那一路,他與念曲也不過走了一時半刻便到了鳳靈宮前,可他此刻看到的,卻是一條慘白的漫漫長路,伴着高旋不去的鹫鷹,走過浮春河,走過破落蓋雪的山門,走到了一個叫“守歲”的守山神衛的命運裏。
可遠山間望見的華麗宮殿竟也是障眼法,真實的宮殿裏卻是破木爛柱。熾仞推開殿門,火霓那刺眼的紅色長發和赤羽霓裳鋪滿殿上的簡陋的“寶座”,她赤着腳,雪白的腳踝上拴着鈴铛,風一扯,鈴響便傳至山巅雪頂,這是她的枷鎖。
往後的許多年,鳳凰神之後那明豔絕倫的臉上透着一股空洞的落寞,赤色瞳孔望向殿堂外的凄風苦雨,殿內香塵缭繞。記憶裏,她總是支頤側卧,神色疏離倦懶,卻是平靜下的哀怨離愁,而後,繁華落幕般,滿眼風雪如落絮,眼前擋下一片漆黑,耳邊只剩下一個嬰孩的啼哭聲,聲聲拖着尾響。
“靈杪……”
他在黑暗裏看到一個孩童驀然回首,空洞的雙眼流着暗紅的血。
“不……阿童……你牽着焰兒,等哥哥……回來……”
大雪糊了眼,埋了熾仞腳下名為“贖罪”的腳印,斷壁殘垣裏的戰神拖着遍體鱗傷的身軀,化為百世的肝腸寸斷。
林守歲恢複意識的一時片刻只覺渾身氣血散了一多半,嗓子幹的冒火,連指尖動一下都沒有力氣,卻清楚的聽見了遙遠的哭聲。
原來将死之人,要到最後的最後才能落個清淨。但很快,隐隐的後腰疼又把他刺激得清醒過來,剛掙紮着睜開眼就聽到烏啼月聒噪的聲音,
“醒了……醒了醒了!裴玉,快來!”
“走開!”裴玉推了她一把,自己坐到了病床邊給林守歲檢查,“打架鬥毆你裝孫子,現在開始蹦跶個什麽勁兒!把藥拿來!”
“那也比你只趕得上來滅火強!”烏啼月掏出溫在掌心虛囊裏的一顆藥丸,推進了林守歲唇間。
老萬爬上病床探了探他的額頭,燒是退了,他這副肉身靠着現代醫學算是救了回來,凝神聚魄還得靠裴玉煉的那藥丸,總之人醒了應該是沒什麽大礙了。
老萬于是默默爬下床,嘴裏念叨要給他炖鴿子老鴨母雞鹌鹑湯,外加十個蛋。烏啼月不解:“為什麽給他炖這麽多鳥?”
“他被那小子戳破了腎,不是吃哪補哪嘛。”
烏啼月:“……”
林守歲郁結地咳了起來:“他……”
裴玉替他撥了撥輸液管:“少說話……”
“我……”林守歲想坐起來。
裴玉又給他摁了回去,林守歲後腰和胸腹部都疼得厲害,使不出勁兒,只能乖乖躺回去。
林守歲順了順氣:“那小子呢?救……”
“出院了。”
“什麽?!”林守歲撐着又要起來,他本以為這家夥一劍把他倆串成羊肉串,以他那瘦不拉幾的身板鐵定兇多吉少,本還想問救回來了沒,誰知竟然只有自己躺成了個笑話。
烏啼月在病床旁坐下,手裏聚起一團綠色竹葉,竹葉逐漸排陣拉長,随後四散開,裏面露出一把破劍掉落在她手中:“喏,破蒙還給你,放心,那小子沒事,這把慫劍在捅破他身子的那一刻就自己化成了一根樹枝,可惜還是把你倆捅了個對穿,你已經昏迷三天了,他昨天出院的,應該是……呃,主要還是,他年輕!”
“咳咳咳咳……” 林守歲氣得邊咳嗽邊扶住了後腰。
“放心,你的腎沒捅穿,就是位置比較近而已,老萬就是關心則亂。
林守歲吼道:“告他襲警!故意傷害!蓄意謀殺!”
“你倆疊一起受的傷,兇器現在在你這兒,你說誰告誰?”
“诶?你什麽意思,我還說不清了?”
裴玉笑笑:“得了,別急別急,出了院就告他,行不。那天的事我已經做好善後,調查組定性為老舊樓房因內部拆除不當導致了整樓倒塌,帶倒了附近的高壓電線引發片區火災,那一整排樓都燒毀了,老館長在火災中失蹤。淩芸和祝石燕的案子秦天明接手了,基本已經查的差不多了,确實是莊鳳至幹的。”
林守歲長嘆一口氣,從病號服裏伸出手掌,探出碧婆蘿将破蒙收了進去:“羁恒的魂魄呢?”
裴玉坐下削蘋果:“被那小子收進晨昏簿了,溫鹂的魂也是那天晚上他搶走的。他真的是晨昏簿的掌印人?念曲怎麽自己也死了,那靈杪豈不是……”
烏啼月聽到“靈杪”的名字整個身子都震了震,惴惴不安看向林守歲,林守歲按着傷口,只剩下嘆氣的力氣,自己廢成這樣,要想再去尋什麽救什麽,都像是天方夜譚,也許能安安穩穩活過這一世都是幸運。
這一世和那九十九世本是沒有分別的,他殘缺也好,完整也好,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也許一生都是徒勞。
可這一世那小子出現了,而且還是帶着晨昏簿出現的……
一想起萬曈曈這個家夥他渾身疼得抽搐,林守歲想起那晚被強迫奪去的一吻,緊接而來的那一劍着實有點險些命葬溫柔鄉的意思,管他什麽鬼玄機,他現在不想看到這個混賬瘋子!
三天後。
林處居家休假養傷,閑的無聊在院兒裏招貓逗狗,他終于還是沒舍得告那個越枝餘孽,想來也是無奈,這算不算是對他當年立下禁咒的一種反噬。
晴朗的霁寧冬日天空湛藍如洗,雲飄得肆無忌憚,近空劃過的飛機帶來撞破胸襟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在工作日的上午顯得異常熱鬧。
只可惜林守歲大傷初愈,吸一口氣都感覺肺疼,沒心情欣賞這閑暇帶來的燦爛。大寶被裴玉留在家裏,正往林守歲這兒溜達到一半,被一陣狂轟亂炸的敲擊聲給吓得竄回了裴玉家圍牆上,瞪大了眼拉高警戒。
林守歲嘴裏叼着準備逗大寶的雜草,聞聲看了看隔壁圍牆,動靜着實不小,于是走近了幾步,忽地只聽見“轟”一聲巨響,他敏捷地閃身一退,就同一時刻,隔壁與他家共用的一堵院牆排山倒海般砸了下來,塌得只剩下半段圍牆,灰塵撲騰起來蒙蒙一片,林守歲瞠目結舌又緊退了兩步,腳邊還是砸了一地的碎石土塊。
他對這突如其來的破壞力既嘆為觀止又頗為似曾相識,他眼皮沒來由地跳了起來,手在鼻端揮了揮,往隔壁看去。
倒黴“鄰居”正和一隊舉着榔頭鐵鍬的工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斷壁殘垣,林守歲走了過去,一手扶着半堵牆,一手掏出手機準備打給城管的弟兄投訴鄰居強拆,不經意間擡眼一看眼前那張欠揍的臉,瞬間覺得胸口被嗆得又悶又堵,咳得差點沒死過去。
操他媽的,大白天見鬼了!
“萬曈曈?!”林守歲狠狠冷笑,手裏打給城管的電話登時直接撥給了“110”,“喂,我特案一處林守歲,來兩個人到我家,有人尋釁滋事、擾亂治案、暴力入侵,哦,還有——襲警!”
電話被萬曈曈跨過那半堵倒黴的牆一個飛撲搶了下來,倆人又打了起來。
林守歲擡手杵了他一肘子,正捅到了腹部,萬曈曈疼得蹲了下來,一臉送葬般的痛苦:“警察叔叔,你對老百姓就這麽粗魯地使用暴力?”
半牆之隔的工人兄弟們烏泱泱開始起哄:“哎喲,是警察啊,哎看到活的警察打人了!快來看,哥們趕緊,給錄下來!”
林守歲一把抓起他後衣領:“你小子碰瓷還沒碰夠?!”
“哼,你都差點陪我一起殉情了,還怕被我碰瓷”
不得不說萬曈曈真的是個變臉綠茶,求饒讨歡心的時候那張臉着實讓人心動得很,這會兒互相掉了馬甲可以中門對狙的時候又是一副陰陽怪氣內涵人的嘴臉,看得人想給他那漂亮臉蛋呼倆大巴掌!
只可惜萬曈曈眼角處的那段紅痕像是一道刻在林守歲生命裏的致命傷疤,看到了就觸目驚心,想起自己幹過的混賬事不由得心一軟手一軟哪都軟,于是林處還是守住了人民公仆的底線,松開了這小子。
“你們怎麽回事?”林守歲背着手大步一跨,越過斷牆巡視領地似的踱步去了鄰居家視察災難現場。
幾個大兄弟客氣地遞上煙,林守歲頓了頓,還是接了過來,矛盾便宣告暫時擱置,點上煙後,臭男人就可以開始稱兄道弟了。
“警官大哥,別誤會別誤會,我們就是來萬館長家做裝修的,這個院子裏本來有一棟違章搭建的小屋子,萬館長不要了,讓我們拆了,拆的時候不小心把和您家共用的牆也一起砸了,不好意思啊。 ”
“裝修玩多米諾骨牌呢,你們夠厲害的,裝修隊資質有沒有,拿來看……”
林守歲夾着煙的手指忽而一頓,半截煙灰落在了院泥地裏,這哥們剛說什麽來着?
“你等等,”林守歲一臉被侵犯了的臉色,看了看裝修兄弟,又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人,“你剛說什麽?萬館長……的家?”
“唔……忘了給林處解釋一下,”萬曈曈走了過來,白淨無暇的臉上更顯出了那雙杏眼的殺傷力,“那天老館倒塌引發火災,一把火把我宿舍樓燎沒了,我就……尋了個新住處,誰知道這麽巧!”
“你……”
萬曈曈淡淡一笑,伸出手:“你好啊,鄰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