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茫茫雪舞的山間回蕩着火霓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
鹫鷹低低飛巡,發出哀哀凄鳴。
熾仞捧着剛拖出來的孩子,全身不是血就是發紫的皮膚,手腳都是涼的,連着熾仞的心也涼了半截。
“愣着幹什麽!去燒火塘來!”林守歲抱着溫度一點點降下去的小肉團,吼得鳳靈宮房頂的雪都簌簌滾了下來。
“回……回禀神衛殿下……”幾個侍女跪了一地,趴在地上哭的不像話,“您剛從天神殿下來,有所不知,越枝山……山上從沒有過火塘這些東西的……”
“……”熾仞也算是開眼了,他知道沖這幫東西發火沒用,回身看了一眼火霓,神姬産後幾近昏迷,他立馬脫下身上的披風将火霓全身裹住,“我去救你兒子,救回來我可不會養,你好歹是鳳凰神之後,多少撐一會兒?”
火霓似斷了骨頭的身子倚靠在熾仞懷裏,閉着眼點了點頭,虎口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摳着林守歲的手指。
林守歲将她放平在床上,輸了一股內力讓披風裏溫暖了些,抱着剛出生不知道死沒死的嬰兒轉身離開了冰窖般的內殿。
“殿下,殿下!”巨齒僧念曲颠颠撞撞跟了出來,快走兩步撲通一下跪倒在跟前攔住他去路,“神衛殿下!您把這孩子帶出來做什麽,到這冰天雪地裏也是死路一條啊!”
熾仞想想也對,低頭解開長袍門襟,接着松開裏衣領口,将孩子塞在了貼身的懷裏。
念曲:“……”
熾仞道:“帶我去光陰谷,我要找越枝火種。”
念曲問:“就燒堆火不行嗎?”
“你看看他這德行,是燒堆山火救得回來的樣子嗎?”
懷裏的孩子出生時就帶着與火霓相沖的胎氣,把所有寒氣都吸附在了身上,這會兒已經渾身開始泛出紫瘢,冷得跟塊冰似的趴在熾仞胸口。
念曲嘆了口氣:“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熾仞吹了聲哨音,那雪鹿便從殿門邊跑了進來,他抱着孩子拎起念曲一起跨了上去,三人一騎,一路朝光陰谷疾馳而去。
山路迢迢,雪鹿踐踏起一路飛雪殘屑,狂風裏聲光作伴,似是飛箭般穿梭。
光陰谷被羁恒施了守護結界保護噬焰蝶和屍語雪蓮,在風雪漫灌的山上倒像個虛幻芥子,溪流古木疏影重重,有一番自己的風景。入谷中時雪便停了下來,似乎也溫暖了一些。
“光陰谷谷主羁恒見過神衛殿下,不知今日是殿下駕臨越枝山的吉日,未能迎駕,請殿下責罰!”羁恒朝熾仞半跪施禮,心裏犯嘀咕,這祖宗怎麽剛降臨越枝山沖到光陰谷來了。
一陣咿呀哼唧聲打斷了二人,這孩子剛剛半死不活的一點聲氣兒都沒,這會兒不知怎麽回過神來,雖然依然是紫斑遍身,但這叫聲裏多少聽出點頑強的味兒來。
羁恒驚訝道:“這孩子……?”
“是神姬的孩子。”
“啊?”羁恒下巴快驚掉了,“什麽?神姬……哪來的孩子。”
“哼,哪來的?我親自給她接生出來的!”不提還好,提起這事兒熾仞可就不客氣了,“你們越枝山上連人帶獸一個個都是廢物,連山神後代投胎轉世到了越枝山都無人知曉,還要我一個外人插手,我今天要是不來,你們神姬就命隕越枝了,看你們這幫老東西怎麽交代!”
羁恒乃當初火霓救下的鹮仙,本就有救命之恩,數千年來奉命守在光陰谷,對神姬和越枝山都有守衛之責,他聞言立刻跪下匍匐在地,痛心疾首道:“屬下無能!屬下不知神姬竟有此難,犯下滔天大罪難恕,萬死難辭其咎啊!”
“你們這群人都一個樣,孩子都生出來了還跪一地不知道該幹嘛!”熾仞氣急敗壞看了一眼也跪下來的念曲,轉身将羁恒踹了起來,“帶我去找越枝火種!”
“是!是!”
三人來到光陰谷中一處隐蔽山洞,這裏便是光陰谷初生之地,黑腐地上一片螢火之光,藍綠的星星點點,仿若繁星落地。陸陸續續有噬焰蝶擔着火種從山洞中飛出來去往浮春峰。
熾仞将懷中孩子抱予念曲,自己尋了洞外一棵長滿瘿瘤的千年古樹,樹紋缭繞于虬勁蒼莽的樹幹上,如被山水沖刻,帶着舒散逍遙之意,應是仙家靈物。熾仞拔出破蒙,一劍砍斷一株粗壯枝幹,削磨一番,很快雕出一個懷爐,細看之下像是個帶樹瘤的土瓜,醜是醜了點,但管用就行。
熾仞提劍闖進了山洞之中,噬焰蝶在洞中飛舞,看見不速之客闖入,皆是懸停于洞中。熾仞飛身去抓,噬焰蝶訓練有素似的一下散開飛撲在洞壁上熄滅了翅鱗上的火光,隐身了,幾番你來我往熾仞竟然一只也沒抓到。
戰神殿下殺伐三界,倒确實沒跟一群蝴蝶急眼過,力氣使大使小也沒個底,這越枝山越發讓他見世面了。
這時,羁恒走了進來,一撣衣袖,一束綠光倏然而至,不費吹灰之力,幾十只噬焰蝶便圍了過來,立在他掌背之上。
熾仞算是看出來了,這些狗東西欺生。
羁恒将噬焰蝶引至那老樹做成的懷爐中,抖落下的越枝火種如星火墜入其中,千年古木有仙靈庇佑,遇火不燃,枯蓋合上,那暖爐似是下凡九日有神功似的,烘得人心曠神怡。
熾仞抱過那已經奄奄一息的嬰孩,将凍紫的小手小腳捧住那褶皺滿身的老松皮樹瘤懷爐,一呼一吸間,嬰童的膚色漸漸轉了色,原先駭人的青紫色泛出了嬌嫩的粉紅,小眼睛緩緩睜開,第一眼瞧見了熾仞,“哇”一聲嚎哭聲穿出洞中,震徹山谷。
“……”熾仞嫌棄看了娃娃一眼,“就這麽對你救命恩人,哭什麽哭,沒良心!”
羁恒長舒一口氣,再次沖熾仞跪下:“神衛殿下果真是越枝山守護神,屬下代越枝三千族人叩謝殿下施救之恩。”
“起來吧。”熾仞語氣裏帶上了輕快,看得出被這孩子提着的心眼終于放下了,他伸出手指捏了捏那孩子已經轉成粉嫩的臉頰,道,“這懷爐就當我給神姬這孩子的見面禮吧,這破樹爐就叫……‘供春’,希望越枝山早日枯木逢春。你們回頭就照着這懷爐,給神姬殿裏打幾個大的取取暖。”
念曲牽着雪鹿站在山洞口,望向熒熒火火的洞內,熾仞那一刻既是神,卻也更像個人了。
他聽見了嬰孩那哭聲震天響,很快傳遍山間,一沾染這哭聲,那戰神身上便沾上了人味兒脫不去了,念曲轉身朝歲辰殿的方向跪了下來。
巨齒僧人雙手合十,喃喃道:“一枯一榮,枯木逢春。”
遠在神山中央的鳳靈宮中,奄奄一息的火霓聽見了光陰谷中傳來孩童勁力十足的哭聲,蜷縮在戰神披風中的臉龐終于挂上了一滴晶瑩淚,不其然間,她暗無色彩的枯啞長發已經漸漸變回了充滿生命力的赪霞之色。
铛~~~
山間不默亭傳來鐘鼓聲,越枝山上風雪遮蔽不見日月,一日晨昏只靠這暮鼓聲分辨。
一天終了,即是一天起始。天神殿俯視蒼山與人間,神秘缥缈的越枝山千年來不生不死不老不滅,可這一天,高高在上的神仙大羅們給山神送去一位鬼見愁,卻也迎來一名不速之客。
光陰谷中一枕清風缱绻,熾仞怎麽也不會想到,往後的歲月,罪與罰,生與死,都将葬于這山谷間。
夢中的鐘鼓聲穿越萬年時光,在淩晨的夢裏被冷風一吹而散,林守歲整個人瑟縮了一下,他本就睡得淺,還被夢緊緊纏着,醒來依然覺得累,睜眼發現自己睡在萬曈曈的躺椅裏,身上蓋着厚毯,而tony先生正坐在身邊,頭枕在躺椅扶手上也睡着了。
林守歲還沒從遠古的夢裏回過神,恍惚間擡手輕輕摸了摸萬曈曈的頭,萬曈曈睡眼朦胧把腦袋豎了起來,胸口那枚收回來的挂件就從頸窩裏鑽了出來
林守歲伸手握住這枚“萬棱鏡”,小小一枚銀制挂件,內裏竟然如此乾坤萬千,确也是他沒想到的,更重要的是破蒙劍自帶的極目靈石竟然收進了裏面。
“醒了?”萬曈曈睜開眼想起身,奈何“狗鏈子”被拽在林守歲手裏,一個撲騰又被牽了下來,倆人面面相觑,中間隔着萬棱鏡,卻也沒能擋住鼻息交纏。
“極目是怎麽到這裏面去的?”林守歲問。
“是我撿的,”萬曈曈一把抓過挂件塞進衣領,“神衛殿下當真以為,光陰谷困在黑羽翼中歷經了數百年黑暗?”
“難道不是?”
“你身隕越枝後,破蒙也失蹤了,只剩下極目在光陰谷裏碎成了三萬顆碎晶渣。”
“三萬顆……”林守歲想起他捏碎極目時的情形。
萬曈曈聳聳肩:“恩,三萬顆,足夠照耀黑翼太虛了,是我在光陰谷的黑腐土裏一顆一顆把它們撿回來的,被師父煉進了晨昏簿,一同化成萬棱鏡,,你想看的話以後就在陽臺喊我,我給你放。”
林守歲挑眉問:“你都看過?”
“看過,”萬曈曈道,“但裏面能投射出來的畫面都是零碎片段,很多事我也是靠聽師父和羁恒口述,外加猜測,也有很多還不知道,比如……”
“哎好了好了……我又困了,回去了。”林守歲真怕了他了,這小崽子又逮着下山挖人眼睛的事糾纏個沒完。
萬曈曈可不幹了,抄起擱地上的剪刀在手心轉了兩圈:“怎麽,當我免費勞力呢,不給報酬就算了,還想着要跑?”
林守歲冷笑道:“總不能你給我剪個頭我就以身相許吧,這買賣虧大了。”
萬曈曈手裏把玩着剪刀,沉聲道:“我見過你帶着那孩子騎雪鹿,在雪地翻山越嶺,笑聲震天;見過火霓神姬降臨族人篝火之夜,光着腳踩在雪地裏依然縱情歌舞,沒有日月卻也縱酒狂歌;也見過浮春峰積雪融流,浮春湖間旖旎一片,山鷹奇獸巨犀角仙都遍野奔襲,沒人攔得住越枝山的自由自在。還有……還見過……越枝山積雪融化的第一個春天。”
林守歲怔怔望着萬曈曈,良久沒有說話。花與劍勾勒了一個夢,它曾為極樂,卻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人空虛恍惚了數千年,依然填不滿心裏那個窟窿。
“第一個春天,”林守歲喃喃道,“越枝山曾被下了千年風雪咒,所以才風雪蔽日,這你知道吧。”
“知道。”
“所以,靈杪生下來時雖然耳聰目明,但是長大到兩歲時,眼睛就徹底瞎了。”
萬曈曈忽然開竅,瞳孔倏地一睜:“是……雪盲?”
“恩。林守歲道,“所以我才下山了取了你的眼睛。”
“可是……可是你取了我的眼睛,這孩子不也還是得面對滿山白雪嗎?換眼又不是打疫苗,該盲還得盲啊。”
“所以啊……我才想辦法解了千年風雪咒,讓越枝山有了第一個春天。”
“那你是怎麽解的……”萬曈曈窮追不舍,可林守歲顯然不想再答了。
“萬館長今天的問題有點多了!”林守歲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短發:“你手藝不錯,謝了!”
“诶,喂!”
林守歲毫不墨跡,飛身一躍就從萬曈曈家的露臺跳回了自己陽臺,轉身進了屋,差點一腳踩那祖宗身上。
“你舍得回來了?!”老萬陰森森道。
家裏的小妖精竟然還守着門,活像盯着自己出軌的老公抓現行。
“你怎麽還不睡?”林守歲進門第一件事竟然轉進了洗手間對着鏡子欣賞自己的新發型,“我靠,這小子手殘黨啊!”
林守歲的頭發被萬曈曈剪得跟狗啃似的沒法看,老萬跟了進去,從洗漱櫃子裏翻出電動推子,自己爬上洗手臺,給林守歲把頭發重新整理。
老萬總覺得不對勁,這家夥可是頭發燒了半邊都毫不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可能真禿頂了都不會看自己一眼,太反常了,老萬邊給他把崎岖的頭發推平邊惴惴不安從鏡子裏打量,問:“都弄清楚了?他真是晨昏簿掌印?”
林守歲沉沉舒了口氣,點了點頭,問:“我記得你說過,越枝山崩塌後,你們幾個順着浮春逆流進了一處幽暗之地,但又不完全黑暗,能看到一些光,一直待了幾百年後等到混沌再開,但你們始終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是啊,怎麽了?”
“那可能是羁恒造出的鹮仙黑翼太虛境。”
“你說什麽?”老萬眼珠子快瞪出來了,“是那老東西的黑羽翼?我說怎麽一股禽獸味兒,那光亮呢,哪來的?”
“極目當時碎成三萬顆鋪了一地,所以會有光亮。”
老萬噎住了,上古靈石碎成三萬顆渣,那場浩劫裏林守歲差點自己也徹底沒了,慘烈程度現在想起來都令人膽寒。
林守歲晃了晃頭,倒是滿不在意,将推子推出來的一點碎發拍了下來,發型終于修成了樣,還挺帥氣的短發,他吹了聲口哨:“行了,這小子手藝還行。”
“诶?”老萬收好推子,跳了下來,“明明是我手藝好,給他擦那狗啃的屁股!”
林守歲抄起小烏龜,給他扔進郁郁蔥蔥的生态水系龜房裏:“行了,就你最能耐了,本座第一愛寵,烏啼月和裴玉都靠後站!”
老萬變回小烏龜本體大小,聽着這話恃寵而驕起來,他趴在龜房邊,捏着嗓子問:“神衛殿下,請問您答應的為您第一愛寵找對象的事兒呢?”
“哦!這事兒!得了,我記住了,明兒就讓烏啼月給你去隔壁街找去!”林守歲掀開被子爬上床準備睡覺。
淩晨的寒夜,日出尚晚,天空裏依然漆黑一片,晚間那場天幕盛宴老萬其實也都看到了,心裏自然是千頭萬緒。
安靜的房間裏,老萬忽然問:“噬焰蝶在光陰祭裏都被毀了,那越枝火種是不是又沒了?”
“你以為那小子白當了這麽多世晨昏簿的主人,”林守歲頭枕雙臂,閉着眼道,“噬焰蝶收進了萬棱鏡裏,随時可以複活,越枝火種他留在他那枚打火機裏了。”
“那……”老萬欲言又止,“那你……還能回去嗎?”
“……”林守歲翻了個身,不說話。
老萬自然是懂他,他活了這百世人生,沒有一世不在受罪,只有這一世算是積夠了德,讓他終于能完完整整的活下來。可林守歲的心早就随着陷落的那座山死了,他也沒想着要活,他只想回去,和那三千個越枝山族人葬在一起。
只可惜,他死不了……清醒着輪回,對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來說,比什麽都要殘忍。
老萬道:“你今天沒告訴那小子,你當年為什麽下山取他眼睛?”
“說了。”
“那他知道你其實沒有違背誓言,後來想回去找他,就因為這才導致……”
“你閉嘴!”林守歲忍無可忍吼了一聲,随手抄起枕邊鬧鐘扔進了烏龜水缸裏,“睡不睡了,不睡出去!”
“我去!火氣這麽大,老男人沒對象真可怕!”老萬躲開了飛來橫禍,乖乖閉了嘴,憋進水裏冒了串泡泡,呼嚕兩下就睡去了。
黑暗裏,林守歲後腰處又疼了起來,當年被天神釘進去的鎖魂釘輪回百世依然威力不減,不過這也不算什麽,比起前面那無數段殘缺的人生,這輩子活成這麽完整的一個人,已經是萬幸了。
只是,那小子……林守歲想起萬曈曈那雙霧裏看花恨不得迷死人的眼睛,頭疼得直抽抽。
事實證明大半夜不睡覺,千萬別想不該想的人。
手機忽然亮了,是萬曈曈的信息。
【林處,你說,淩芸知道光陰祭需要羁恒以命換命嗎?】
林守歲回道:【她偷聽過莊鳳至和溫鹂的話,她能不知道光陰祭要用鹮仙心頭血?】
等等!
剎那間,林守歲坐了起來,他猜到了萬曈曈要說什麽。
萬曈曈:【所以,為什麽淩芸會舍得莊鳳至去死?換做我,我用命去幫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去死的,我想你活下去。】
林守歲緩緩打下:【除非,她不知道,或者說,她被什麽事誤導了,以為祭法中有讓莊鳳至活下來的另一種方法。】
【可惜……她被騙了。】
雲山萬重,寸心千裏,竟是這般自欺欺人。
似有翻江倒海之聲,空寂的城市上空卻只回蕩着浮光初躍前的悠悠晨音,萬曈曈和林守歲各自躺在卧室,睜着眼等來了日出。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