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昨夜官奴所內的盛聞還未趁着夜色傳遍洛京,皇帝已經聽了好幾個不同花樣。本還想呵斥一番,卻在早朝時得到了平陵郡抗戎大捷,俘虜西戎部落王的消息。

西戎與中原向來水火不容,歷朝歷代的中原國君都欲除之而後快。到了大魏朝時雖有加強交往,卻也難敵邊境茲擾。甚至時有大軍盜入關市,燒殺搶掠的蠻虜禍害邊境百姓。

故去的陳遜便是奉命鎮守西北平陵郡的主将之一。趙破奴在八年前随軍上了戰場,因殺敵有功而被陳遜收養後更是勇猛非常,幾乎屢戰屢勝。自陳遜故後,他平步青雲,代替義父鎮守平陵,成了一郡太守。這平陵軍大捷,自然是他居首功。

皇帝頓時龍顏大悅,揮手便賞了萬金。

從将軍府把人托給義妹顧淨言就匆匆進宮的趙破奴并未推托,從善如流地跪下謝了恩。

如此一來皇帝便不好在朝上責他回洛京沒入宮面聖,而是直接去官奴所一事。

但趙破奴留着這大功直至今日才報,本就是為了蘇念奴而來。

他頭朝地上一磕不起,朗聲道:“陛下,微臣尚有一事所求。”

皇帝神色微頓,垂眸看他。

趙破奴是個出名的守財奴,自封了威遠将軍後沒再接受過皇帝其他賞賜,只要黃金。今日竟生出了其他心思,倒也值得稱奇。

“微臣昨夜闖入官奴所見一女子,一心求娶,萬望陛下成全。”他身姿低伏,比往常都要虔誠,透過姿态與語氣,甚至隐隐帶了絲卑微。

皇帝沒有應,反而沉默了一陣,才佯裝不知地問道:“是哪個女子?”

“蘇鼎之女,”趙破奴挺直身驅,背脊不屈不撓,語氣堅定,“蘇念奴。”

立在左側的謝珩钰側目看他,清冽的眼中似有不解。

去年西北平陵一戰,陳遜在布防時勘察有異軍潛入,在領兵追擊時被圍困擊殺。一同身死的,還有鎮守雁北的鎮國公蘇鼎,與他年滿十五的幼子蘇與安。

那日唯一活着回來的士兵在陳述了經過後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而他的一番話,成為了鎮國公滿門落獄的罪證:“鎮國公叛變,殺害陳遜将軍後,又西戎人背刺而死。其子蘇與安,亦被殺于沙谷之下。”

當是時,戎奴趁亂大肆進攻,趙破奴為了守城與尋回陳遜屍首,身上也受了重傷,養了數月才好。

大魏頓失兩名邊郡太守,其中更是牽連叛變之罪,自然不可輕易揭過。刑部當即立案調查,最後竟在鎮國公府找到了通敵西戎的書信,震驚朝野。

殿前衆人悄悄揣測着皇帝的心思,心裏對趙破奴皆是一片暗罵。

皇帝早已因鎮國公勾結西戎震怒不已,如今趙破奴作為抗戎将領,又是陳遜養子,卻要娶蘇念奴為妻?平日粗鄙愛財便罷,竟敢提如此不忠不孝的請求,也不怕龍顏大怒,問罪于他。

果不其然,皇帝對他的話起了別的心思,雙眸微微眯起,試探之意宣之于口:“罪奴蘇氏父親勾結西戎,害你義父冤死平陵,如今你求朕,就為迎她做将軍妻?”

藏于袖下的手悄然捏成了拳,面上卻絲毫不顯。趙破奴再次跪拜,聲朗氣足道:“蘇家男丁皆已伏誅,唯她落入賤籍。可這家國天下是男人的事,于她何罪?臣昨夜見她柔弱可欺,風光不再,憐她深陷水火,孤苦凄涼,無人相護。臣是粗鄙之人,沙場征戰數年,入室凄涼,無人暖家,故求陛下成全,臣迎為妻,也算是成全蘇家此前忠烈,予她最後一點尊榮。”

“簡直胡鬧!”皇帝拍案而起,指着殿下跪着的趙破奴,臉色鐵青:“蘇鼎勾結西戎,叛國叛君!你倒好,見了美人一面便什麽都忘了,我大魏有你這樣的将士,何以平西戎,戰天下?!”

衆臣躬身,懼不敢言。

趙破奴抵在地上的額頭沒有擡起,更沒有因為皇帝震怒而發聲求饒。他的姿态依舊卑微,可任是誰看都知道他毫無屈服之意。

皇帝眸中的怒火更勝了,拂手喝道:“滾出去跪着,等你想明白再來見朕!”

趙破奴抿了抿唇,沒再辯駁。伏于地上告退後,徑直站起走到了殿門外,又再次跪了下來。

這一跪,就跪到了天色黃昏,日落月升。

宮門馬上就要下鑰,就連大殿前的公公都來勸他服軟,向皇帝告罪。

趙破奴搖了搖頭,見有烏雲漸聚,秋雨欲下,略有一些不好的預感,不由有些擔心還在府裏的人。

晨起時他匆匆上朝來了,也不知道淨言把人照顧得如何。

義妹是他撿來的孤女,一向活潑好動,說話也直爽豪氣,不似洛京人賢淑守禮,只怕吓着她。

他正擔心着府裏兩個姑娘,卻不知道莫如玉派人上門來接蘇念奴時,顧淨言為了完成兄長給的任務,竟以身犯險假裝成蘇念奴回了官奴所。

整個将軍府,如今已亂作了一鍋粥。

将軍府內,蘇念奴因身子虛弱昏昏沉沉睡了一個白日,不料醒來頭一個要面對的卻是這樣一個混亂的狀況。

管事元叔是個沉穩的人,但如今府裏的主子為了蘇念奴一個在宮門前長跪不起,一個冒死頂替入了官奴所,實在是讓他焦頭爛額了起來。

因此見蘇念奴醒來,府裏的事也沒瞞着,一五一十地都告知了她。

蘇念奴對聽來的消息實在錯愕得很,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尚在夢中。她與威遠将軍素不相識,也不認得他的義妹,為何兩人要如此費盡心力把自己留在将軍府?

只是如今猜測也無益,府裏人個個愁眉欲泣地望着她,她只能先解決眼前事。

“煩請取紙筆,我去信一封,請元叔為我送到雲府,顧姑娘今夜自會安全無虞。”人已去了官奴所,她尚沒有這樣大的能力把人換出來,只能請雲府出面,花些錢兩把人帶出來。待到明日,她去雲府把顧淨言換回來便是。

處理好此事,元叔見她面色蒼白,便退了出去為她取熬好的藥。

蘇念奴坐在桌案前,盯着剩餘空白的紙張一動不動。

顧淨言之事她尚能做主解決,趙破奴那頭她卻是無能為力的。

趙破奴這步棋實在令人意外,完全無法看透他意欲何為,更難以猜測他這份堅持之下到底有幾分真心。

他與自己之間過去并不相熟,不過是在宮宴之間視線相撞時的點頭之交,就連席間也不曾做過任何交流。如今兩人之間橫亘着“殺父之仇”,更說不上有必須救她出官奴所的理由。

以他在京中的名聲,她若入府,只怕百姓都得猜測她需要幾日才會橫着被人擡出去。

可這世上,會有甘願用萬金把她帶出官奴所,不惜頂撞陛下也要拿軍功換她為妻的仇人嗎?還是他也如刑部一樣,認為自己手中有父親的遺物,才願意花費這樣多的心思把自己捆在自己身邊?

回想起當初刑部對自己與母親的質問,蘇念奴皺了皺眉。

可她與母親并無此物,甚至并不知曉他們口中的遺物到底是何物。但無論如何,此物看來是十分重要的。

她垂眼執筆,緩緩地寫下了四個詞。

平陵。遺物。刑部。趙破奴。

這四者之間,到底有何關聯?

平陵郡乃是抵抗西戎的天險之關,一旦失守,西戎人便可驅馬直指中原,大魏将亡于一旦。父親與陳遜将軍遭伏擊而亡,敵軍趁亂進攻,是趙破奴恰時出現,領兵擋住了西戎人,才得了機會高升,代替其義父成了如今的平陵郡太守。

刑部與他,會是一夥的嗎?

她斂眉抿了抿蒼白的唇,一個想法自她腦海漸漸形成:若她留在将軍府,是否就能靠近趙破奴,找到當初謀害父親與胞弟的罪魁禍首,為父親翻案?

只是......她并不覺得自己要入府,能做趙破奴的妻。

畢竟她如今是罪奴之身,父親又涉及通敵之罪,嫁與趙破奴做将軍妻是絕不可能的,這有失國體。

趙破奴這個乞兒将軍,只懂行軍打仗,怕是并未明白其中的謀算與迂回。

她籲出一口氣來,心中有些嫌棄此人粗莽。

但也無妨。既然他有意向讓自己入府,那她自然得為自己謀劃。

心中想着,腦子裏已有了法子。

一個能令自己嫁給趙破奴的法子。

此時元叔送了湯藥來,她低聲道謝,抱着藥碗慢慢喝了一口。

豆大的淚水突然滴落,跌在了漆黑的湯藥中。她有些錯愕地揩了揩臉,望着指尖滑膩的淚水,皺了皺眉。

她的父親與胞弟連一聲冤字都沒法喊出口,就被人把罪名落實,一錘定音。

如今她作為一個官奴所的罪奴,如今有幸嫁入威遠将軍府,已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她為何要委屈的?她不該委屈。

幽燈一盞,窗外又飄起了秋雨,打在窗棂上噼啪作響,把一切隔絕于外,僅剩下蘇念奴一人。

她挺着腰背,咬牙一口氣把苦澀的湯藥都飲盡了,才任由臉上的淚留下:“這藥,可真苦,要是有蜜餞就好了。”

她低低地喃着,伸手摸着淚,起身把空了的藥碗還給了在外守着的元叔。

天子對拒絕趙破奴求娶一事格外堅持,而趙破奴也并沒有輕言放棄。

宮門下鑰之後,他又到了午門跪着。一跪又是整整一夜,一夜秋雨也沒能讓他服軟。

蘇念奴得知後對此并不感到感激,甚至更覺危機四伏。一個與自己有父仇之人,如此不惜得罪陛下也要留她在府中,其中必然有更大的陰謀。

她在清晨草草清洗了一番,便從後門悄悄出去,直奔雲府。

這個法子,還得請引之幫個忙,否則她是絕對不會應承的。

入了雲府,泅嫣引着她往前庭去,遙遙聽見了雲引之正與顧淨言在對話。

“我是平陵郡人。與兄長是義兄妹關系,自然姓氏不同。”聲音如黃莺出谷,嬌中帶脆,語氣甚是灑脫,“當年義兄遠赴平陵從軍,路遇大旱,在饑災時救了父母雙亡的我,才幹脆認作了義妹。”

話一落音,她轉眸看見蘇念奴的身影,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氣色好了些許後頗有些苦惱地哀怨起來:“你身子似乎好些了,可晚些還是得把你送回去的。”

昨夜雲引之把她帶出來又花了整整千金。兄長晚一天,她就得籌錢護着蘇念奴一天,将軍府可沒這樣財大氣粗。

“萬分感激姑娘相助,但官奴所非尋常女子可進,姑娘切不可再魯莽了。”蘇念奴輕聲與她解釋。

尋常女子入了那地方,名聲可就毀了。

顧淨言聳聳肩,對此并不在意。

身後的雲引之在回京後第一回親見她,眼見她不僅面容憔悴,人也瘦削如紙,仿佛輕輕一折便碎了,心中不禁滿是歉意:“若是我早些回來,你也不必如此受辱。”

蘇家出事時他正在外,聞訊趕回洛京時,蘇念奴一家已經将要行刑。他一屆皇商,能力微薄,當時還給莫如玉送了雲郡萬兩的茶餅,只求見蘇念奴一面。可最終還是沒能成功,只得了不會欺辱的承諾。

蘇念奴搖搖頭,輕吸一口氣後低聲道:“這等事,你即便在也無用,何必愧疚。倒是要與你說聲謝......”

“算了。”雲引之聽不得她說這些,忙打斷她,“你我之間,還是少一些客套話吧。”

知己之情,非身份地位能禁锢,他們實在不該如此生疏。

顧淨言有些驚奇于二人的關系,眼眸轉了又轉,正欲說話便聽見泅嫣來禀,說大理寺少卿謝大人登門來訪。

雲引之微怔。雲府與大理寺少卿謝珩钰素來無甚來往,今日到訪,所謂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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