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大魏高祖當年聯合士族奪權開國後,權力并非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朝堂歷經幾次争鬥,才剝奪了士族兵權分而治之。自底層根據兵制軍功提拔武将,獨立于朝堂之外。而士族徒留文官入仕之路,負責決策國家治理之事,成為掣肘帝皇的主要手段。
然世家數百年,族中子弟貴養嬌奢,數代而才竭。雖有能幹之徒,卻不足以維持朝中治理之務,遂先帝大開學堂,開創儒考,遂有了如今朝堂奉行的舉仕雙制:世家察舉人才,而寒門儒考選才。
雙制施行,自然少不了激烈黨争。近年士族一派雖仍為朝中主導力量,但寒門儒生也漸有了氣勢。
而當今朝堂兩派之中最為人啧啧稱奇的,便是謝珩钰。
論士族身份,他他乃是陳郡謝氏嫡出世子,其父為當朝太傅,母親系出大族,姨母是今上先皇後,表弟是當今太子。如此身世,在士族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而論職位,他卻是雙制并考成了如今的大理寺少卿。
他在少年時受察舉入仕,初居京兆尹下廷尉,成績斐然。但不知為何,他在前年得了皇帝應允,匿名參加了科舉,竟榮登甲榜,名噪天下。
正當世家子弟奉以為尊,認為他挫了儒生銳氣時,他又奉聖上之令南巡,頂着齊郡士族的壓力,連斬十餘名貪官,拔起了齊郡根深多年的腐爛根源,惹得士族各家大怒。
根植數百年的士族門閥竟出了個如此怪胎,卻令聖上大喜,推舉着贊許其公正不阿,為世所表,才破格提拔為大理寺少卿。
如此一個以公正聞名的大人,雲府一屆游商,與他自然談不上交好。
雲引之本是打算讓兩個姑娘先行避讓,自己去會客。
可蘇念奴卻攔住了他:“他來此是為何,我大致猜出來了。”
雲引之頓了頓,突然想起了蘇鼎與謝珩钰的關系匪淺。
謝珩钰出身高貴,儒生不容;斬殺士族,門閥忌憚。如今雖背靠皇帝,在朝中卻是獨木難支。
他唯一能結交的,便只剩下不與政事的武将。而她的父親蘇鼎,便是其中之一。
“他應當是來見我的。”蘇念奴心中思緒萬千。
蘇念奴先祖是由庶民一路上爬而崛起的武将之後,在洛京從出身上便低了謝珩钰一層。過去她與謝珩钰曾在宮廷宴中相見多次,卻從未深交。直至他位次九卿,與父親越走越近,蘇念奴也不過是在府裏遠遠與他有過數次寒暄。但在父親不曾出事之前,她曾在母親那兒探聽過,父親似乎有要他們二人結親的意思。
只是未料親事未曾有交涉,蘇家已蒙大難。
“謝珩钰既與伯父深交,應當是為你解困而來。”雲引之聯想到此事,不由讓泅嫣快快去請人。
站在一旁的顧淨言眨了眨眼:“那我呢,可要暫避?”
“無妨。”蘇念奴語氣溫和地笑了笑,“少卿要談之事,應當也與威遠将軍有關。”
既然如此,顧淨言便也留了下來。
謝珩钰步入前庭時,倒也不曾想還有個姑娘。
四目相對,他下意識停下了腳步,手指不自覺地蜷了蜷,有些難以移開目光。
“少卿大人。”蘇念奴朝他恭敬行禮,并介紹了顧淨言,“這是威遠将軍義妹顧姑娘。”
顧淨言是個開朗的性子,見了他展顏一笑。一雙水眸若清泉,眼角一點紅痣如滴血般鮮豔:“謝少卿,我乃平陵軍斥候統領顧淨言,久仰大名。”
謝珩钰把目光緩緩從她眼角的紅痣移開,神色在衆人發現之前便恢複如初。平陵軍斥候是威遠将軍義妹一事京中無人不知,卻不成想是個這樣俏麗的姑娘。
四人落座,此時案桌小爐水開,雲引之自然地伸手煮茶,手輕輕把茶盞推至衆人面前:“請。”
謝珩钰道了句謝,骨節分明的手舉盞掩袖抿了一口,才擡眸看向蘇念奴。
這是謝珩钰頭一回如此認真地打量她。
只見她面目沉靜,黛眉微舒,眸如明鏡,素淨蒼白的臉上不見本應有的慌亂,反而在憔悴中透出一股堅韌。那日在官奴所屋外聽見的嘶啞困獸之聲,似是幻覺般洗去了。
謝珩钰望着眼前端莊殊靜的女子,默然輕嘆。
“蘇姑娘應當知曉在下為何而來。”他率先開了口,接下去的話卻讓一旁的顧淨言與雲引之動作猛地一頓。“若是入府為妻,自是不可行。但若為妾,尚可一試。”
蘇念奴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如此說,只垂眉飲盡了熱茶,方擡眸看向他。
“為妻為妾,雖有高低,但對如今的蘇姑娘來說,并無不同。”他頓了頓,“與其為妻一事苦等不得結果,不如為妾盡早脫離官奴所的禁锢。”
“大人可知此話何意?”雲引之放下茶盞,眸中隐隐有怒。
大魏士族尚道,品性風流,推崇長生之道。對婦孺女子雖沒太多規矩約束,可為妾卻是女子大忌。
洛京的大戶人家常采買一些底層女子入府為妾,食住雖好了些,但走在外頭,都是要遭白眼的。為妾者,婢亦鄙之。哪怕她們為妾,是府上主人的女人,地位也不如一般的伺候丫鬟。稍微得寵一些尚能有好些的地位,卻也是不允許她們上桌同食,出門同行的。甚至此生連名聲都泯滅,娘家不認,夫家不予身份,至死不過一個無名侍妾,連身份都沒有。
蘇念奴作為出生就受封邑的郡主,雖是武将家族出身,但嫁到貴胄家中做當家主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今卻要她分明有妻不做,退求為妾,莫不是瘋了。
顧淨言不是體面人,囫囵咽下後悄悄觑了眼蘇念奴才道:“我雖出身低微,但也知道為妾與為妻的差別,如此實在不妥。”
蘇念奴是貴族出身,若是為妾,怎能接受?更不必說她那兄長,若是知道要如此貶低蘇念奴,是萬不可能答應的。
“無甚不妥。”蘇念奴開口,朝謝珩钰認同地點了點頭。她身姿筆直挺拔,尊貴優雅,黑白分明的眸中堅毅沉靜。唇齒開合間,她眉目舒展,神色輕松:“謝少卿與我不謀而合,可是有具體之法?”
寥寥數語,如平地一聲驚雷炸響在雲引之耳邊,令他心中震動。他擰着眉緊盯蘇念奴,眸中滿是不解與震驚:“蘇念奴,你瘋了?!”
他所認識的蘇念奴,是滿身傲氣,率性而為的女子。
她曾夜半翻牆尋他舉酒邀月,醉到昏聩時,她趴在雲府的池亭中高談闊論。雲引之至今還記得那時月色下美人面帶緋色,銀光流瀉如水,她仰面傾盞時清酒泛着光,落入她櫻紅的唇,姿态風流。
這樣的人,雲引之如何甘心讓她淪落成為別人踐踏可欺的侍妾,成為洛京人人唾棄之人?
蘇念奴自然明白他所想,但她輕嘆一口氣:“若不如此,我只能被送回官奴所。”
雲引之反駁道:“威遠将軍正在宮外求娶,只要聖上答應,你自然就能做将軍之妻,擺脫官奴所的日子。”
蘇念奴見他如此生氣,心裏本有的孤寂感頓時被拂去了些。
“因為陛下不會允。”蘇念奴輕聲道,“無論如何也不會。其一是父親罪名太大。其二是威遠将軍身份過于特殊。”
她把昨夜的分析慢慢告知雲引之,以證明自己并非胡來。
“我如今為叛國罪臣之女,嫁做将軍妻,不僅違背民意,也不能令朝堂衆臣信服,士族子弟與儒生在此事上不可能站在對立面。威遠将軍不顧西北戰事求娶我為妻,更是寒了西北将士忠君愛國之心。娶我,是不忠不義。此舉上至朝堂,下至邊關,都絕非好事。”
一旁的顧淨言與謝珩钰聽着她的分析,心中皆是微震。他們不曾想到,眼前柔弱得不堪一擊的女子竟能如此冷靜地分析着朝堂利弊。
“既然如此,難不成做妾就能避開這些問題?”顧淨言忍不住問道。
“為妾此事便可二看。一個叛國罪臣之後,不過是送做侍妾,誰人會在意?以這樣的名義,此事尚可轉圜。”謝珩钰接過話,輕聲道,“在下來此,便是想告知蘇姑娘,有人能幫你。”
蘇念奴與他對視了一眼,了然地挑起了唇:“高貴妃?”
聽見相熟的人,雲引之不由皺起眉。
“高貴妃......”他沉吟着,“她如何能幫你?”
貴妃高氏是當朝寒門儒考大成者高巍的孫女,閨名令茹。一年前入宮主事後宮,聖上獨寵,封為貴妃。
“士儒兩派相争多年,此家宅之事自然不屑以報複為原因讓聖上松口,但高貴妃可以。”謝珩钰點頭。
納她為妾,往大了說這是動搖國之根基大事;往小了說,也不過是內宅納娶的小事。因此,此事不能讓朝堂大臣去勸。只能讓高貴妃找準時機下手,方能讓陛下松口。
“可如何才能讓高貴妃幫你?”顧淨言有些不解。
謝珩钰上門,正正是因為此事。他正欲說話,便聽見一旁的雲引之先開了口:“我去請她救你。”
他微微抿唇,言辭間有些異樣,但除卻蘇念奴并未有人看出。
蘇念奴知他心有顧慮,卻也知曉自己如今捉襟見肘,實在顧不得太多,只能感激道:“引之......”
“此等話不必再講。”雲引之搖了搖頭,“我與你之間,本應兩肋插刀,在所不辭。如此一樁小事,你又何必與我見外?”
蘇念奴勉強一笑,眸中依舊愁緒濃郁,礙着面前尚有旁人,遂未再把話說下去。
但他們兩人都知道,這不一樣。
除了少數知情人外,天下人皆不知,雲引之與高令茹過去有過一些交情.
那年高令茹年僅二八,在摘星樓行酒令時遇見了周游歸來的雲引之。他以一紙《江月賦》詠江頌月,抒懷抱負。此賦一出,豔驚四座。高令茹一見傾心,引曲一首,從此結識。然而後來......聖上一紙宣召,切斷了兩人之間的一切可能。
蘇念奴與雲引之互為知己,對此事自然最清楚不過。甚至可以說,因着這層關系,過去高貴妃就曾與她有過罅隙。
“當初蘇家滿門能留下姑娘,便是高貴妃向陛下求來的。”謝珩钰适時開口,猶豫了一陣,才續道,“聽聞,是因她舊日與姑娘有舊怨,故才報複,讓陛下把你貶做官奴所的罪奴。”
畢竟一死了之也總比落入官奴所這生不如死的地方要好。
此話言外之意,便是在質疑雲引之如何能勸服高貴妃幫蘇念奴。
蘇念奴卻與雲引之對視了一眼,輕聲答道:“她會幫的。只是她深居後宮,引之恐怕沒辦法朝她遞信。”
他是外男,自是不能給貴妃送禮。但若把禮送到高巍的相府裏,高夫人也未必會為他把請求遞上去給高貴妃。
“在下能把信送入宮中。”謝珩钰并不知曉他們之間的關系,但蘇念奴既如此篤信,他自然不便再出面。此事他若能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蘇念奴得了他的話,不由松了一口氣。她端坐着交疊雙手,齊眉作揖道:“謝少卿及時援助,念奴感激不盡。”
“蘇姑娘不必客氣。”謝珩钰當不起這聲感激,忙起身攔下了她的禮。
鎮國公通敵一案疑窦重重,他雖反對倉促定案,卻只能任由事态發展到如此地步。如今所作所為,也不過是心有愧疚罷了。
一旁的顧淨言聽了個全乎,知曉他們有了主意,但心中依舊顧慮得很,開口提醒道:“我兄長,恐怕不會同意此事。”
在座四人中,唯有顧淨言知道趙破奴對蘇念奴是何心思。她更是清楚自己兄長為何如今還要跪在宮門前。只是這些不能自她口中讓蘇念奴得知。
“顧姑娘,我想親自去一趟午門,與威遠将軍親自商量此事。”蘇念奴對她的話也十分認同。她本就是要依靠趙破奴脫離官奴所,自然需要他同意,更需要他配合。
顧淨言本就不知此事該如何與兄長解釋,蘇念奴願意去見他自然是忙不疊支持:“那便最好。兄長脾性蠻倔,我對你們說的事一知半解,斷是難以說清楚的。”
衆人把話說明白了,也知曉此間事不得拖延,便皆起了身,不再寒暄。
顧淨言念着自己兄長在宮門前跪了一日一夜,特地請了泅嫣帶她到後廚中,讓蘇念奴為趙破奴帶些食物。
蘇念奴側目看了一眼雲引之。雲引之知道她心裏所想,輕嘆了口氣:“我也有些餓了,與顧姑娘同去罷。”
前庭裏霎時只剩下兩人,對案而跽,靜默不語。
“可是還有旁的事要在下效勞?”謝珩钰收回了看着顧淨言遠去的目光,朝蘇念奴道。
蘇念奴微微抿唇,猶豫了一陣,方問道:“我曾聽母親說,父親送了少卿一塊玉佩,有意撮合你我二人成親。”
謝珩钰驚訝地擡眉。
“是一塊刻有雙生并蒂蓮的玉佩,少卿可還記得?”她有頓了頓後才覺自己措辭不妥,續道,“抱歉,非是要攀附少卿,過去的口頭婚事自然也做不得數,只是那枚玉佩是父親遺物......”
“在下明白。”謝珩钰略帶歉意地點了點頭,“玉佩尚在府中,來日有機會,在下親自為姑娘送來。”
那枚玉佩本就是蘇鼎醉極時強塞到他身上的,說是定親信物。後來蘇鼎趕着出征,謝珩钰才未能親自還給他拒絕此事。
上頭那朵雙生并蒂蓮因被摩挲得有些圓滑,手指撫過時仍能感受到過往主人的珍視。想來也是蘇鼎極其重要之物。
“少卿差人送來便是,不必麻煩親走這一趟。”蘇念奴不敢麻煩他,忙拒絕道。
謝珩钰卻搖了搖頭,認真道:“那是蘇公遺物,又有他當初口頭之約,在下馬虎不得。”
他是端方君子,心中對蘇鼎一向敬重,斷不能如此敷衍了事。
蘇念奴見他堅持,便不再勉強。
“府裏廚子正巧做了些熱食可送過去給兄長!”此時顧淨言端着食盒小跑前來,帶着幾分急切與催促,“你現在去見他,如何?”
跟在身後的雲引之揚聲道:“顧姑娘慢些,仔細灑了!”
蘇念奴不料兩人速度如此快,知道自己不便再多說什麽,便斂起了神色,倉促再次拜謝後便起了身去迎顧淨言。
謝珩钰盯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感嘆。
世人皆道鎮國公府的長平郡主有士族之風,氣度高雅,美如谪仙。可又有多少士族之女能蒙此大難,飽遭折辱後如此波瀾不驚,并且不惜委身為妾,快速把握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确實如蘇公所言,皎月不應藏雲,明珠不可蒙塵。但願,這會是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