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翠如宮主殿。
素雅簾帳外跪着一個宮人,朝着裏頭側躺在貴妃椅上的高令茹恭順道:“奴婢得了消息,早些時辰蘇氏去了趟宮門前,為威遠将軍送食物。”
“她說什麽了?”聲音透過紗簾傳來,略有幾分慵懶。
“侍衛不敢湊太近,約莫聽了個大概。蘇念奴跪拜謝将軍援救之請,可将軍似乎對她頗有幾分厭惡。”
簾帳上的挂玉碰撞出細碎之音。一只養尊處優的白玉素手伸了出來,對着宮人輕輕勾了勾,示意他湊近一些。
宮人連忙挪着自己的身體,跪在了距離她更近的位置。
“何以見得,你仔細道來。”靠得近了,宮人才看見她裸露的藕白小臂,甲蓋上塗着鮮紅的鳳仙花汁,魅惑勾人。
宮人不敢多看,低着頭仔細回禀道:“她多次靠近,而将軍對此态度反而平平,甚至多有躲閃,似是不喜。”
簾帳裏的女人緩慢地直起身子,旁邊的婢女攙扶着站起後,擺了擺手,沒再多話。
婢女示意宮人退下領賞,輕輕揭開了簾帳。
一個高挑纖瘦的女子緩緩步出側室。她雲發如緞,細眉入鬓,鳳眸潋滟,一身麗色團化錦裙,襯得人肌膚賽雪,活色生香。
她不是別人,正是當朝魏帝寵妃高令茹。
她不說話,沒人敢開口,只能低眉恭順着,靜默不語。
“那蠻子,到底為何執意娶她為妻?”她望着已走出宮門的宮人,突然低聲問。
身旁的婢女是自幼伺候她長大的,于是思索了一陣,小聲答道:“無非貪圖她貌美。”
“你認為一個戍邊将軍,會僅僅為了她的美貌,跪在宮門前整整一日?”高令茹冷笑一聲,原是柔弱悲憫的眉峰輕挑,添了幾道精厲。
站在她身後,另一名宮女捧着一個木盒,有些無奈地上前兩步道:“娘娘,此事關聯甚大,主子囑咐過,您萬不可推托。”
高令茹冷着臉,側眸看一眼那木盒,邊揭開邊諷道:“便是我去求陛下,陛下就能答應我麽,你家主子是多看得起本宮......”
她語氣頓住,雙眸死死釘在了木盒那塊雕花蘭草玉佩上。
“這塊玉佩,從何而來?”她伸手取過玉佩,手指捏地很緊,面上露出鮮有的不自然。
這是上好的暖玉打造,蘭草堅韌柔弱,是雲引之當年親手雕刻而成。
雕這塊玉佩那天,洛京下了雨。她就坐在那人身側,看他低頭真摯的模樣。
公子如玉,白潔無暇,品德高雅。她心生傾慕,暗付真情。
“高姑娘久坐陪伴在下,等下次見面,在下若能雕刻完成,此枚玉佩,便低價賣予你罷。”那日離開時,他對高令茹溫和一笑。
可那一次,卻是他們二人最後一次見面。
宮女一臉茫然:“是大理寺少卿送給主子,命人呈給您的。裏頭還有一封信......”
高令茹忙擡眼去看,取過來展開細讀。
确實是他的字。一封,懇求她為蘇念奴求情的書信。
高令茹緊握着手中的玉佩,豔紅的蔻丹手甲僅僅扣在玉上。
為了他那洛京無人不知的紅顏知己,他竟把這枚玉佩送入了宮中。
她仰頭,無視了在她身邊神色關切的女婢,晃蕩着站起身,滿面森然。
“娘娘,”宮女見她面色不善,忙問道,“可要差人叫醫正來?”
“不必。”她輕聲道,“回去告知你主子,我盡力而為。”
是她所托,她自然不會拒絕。可她怎能,如此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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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送禮的宮女回去後,高令茹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陣,待情緒緩和後,吩咐人去小廚房做了些糕點,親自帶去了正陽殿。
皇帝見她來,心情微舒,問:“你怎麽來了?”
高令茹淡然一笑,讓人把食盒呈上來:“方才聽見了一些閑言碎語,臣妾本無意打攪陛下,但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妥,便來禀告陛下。”
皇帝眉峰一皺,眸中透出不解。
“此事尚且不急,陛下辛勞,先吃些糕點,再聽臣妾為您道來。”高令茹拿起糕點往他嘴裏喂,動作熟稔,似是做了很多回。
當今魏帝在位已多年,年歲已近不惑,卻依舊英姿倜傥。他的身材高瘦,面上沒有蓄須,反而白淨光滑,比洛京城內的貴族公子更加俊秀。
草草吃了些點心,他已在側殿的躺椅上,由高令茹伺候着,服入了些許五石散。
魏帝母親是琅琊王氏貴女,系出士族之家,遂在私底下還是帶有幾分風流士族的做派。
他躺在高令茹的腿上,聽着她緩慢地低聲道:“臣妾今日游園,偶爾聽見有宮婢碎嘴,說威遠将軍已在宮門外跪了一日有餘。”
“嗯,是朕要他跪着的。”皇帝閉目,“有何不妥?”
“朝堂之事,陛下自然不會處理錯。”高令茹猶豫了一陣,續道,“可那些宮婢說,今日那罪奴蘇氏去給他送了吃食,當值的侍衛在一旁看着,感覺有些怪異。”
“有何怪異?”
高令茹略有幾分苦惱:“威遠将軍,似乎并不喜蘇氏,還對她多有嫌棄之意。”
她分析道:“臣妾聽了才知道,原是将軍向陛下求娶蘇氏為妻才跪在外。可是為何将軍又不喜蘇氏?”
皇帝心中對此事其實頗有惱。那趙破奴不比陳遜,脾氣硬,朝堂的迂腐儒生都沒他倔,可偏偏行兵打仗是個奇才,若不重用,實乃大魏損失。可蘇氏父親叛國一案幹系大魏國本,他斷不能答應此事。
“臣妾左思右想,有一個推測,陛下不妨聽聽對是不對。”高令茹在他耳邊低聲道,“商人重利,武人重義,威遠将軍是當世豪傑,自然更是重情重義。陳遜将軍因蘇氏父親慘死邊關,蘇氏作為罪臣後代,将軍心中定然對她有怨。”
“那他為何要求朕娶妻?”皇帝睜開眼,“他在朝堂上,說自己憐惜蘇氏孤苦,難道是騙朕的?”
高令茹側頭笑了笑:“臣妾聽聞那威遠将軍,自小是個孤兒,行乞到十五歲,因行軍夥食裏有幾個饅頭就答應了上戰場,後來幸得陳老将軍賞識,認了做幹兒子,放在身側提攜,才有如今的成就。”
“陛下,說句大不逆的話,陳老将軍當是他最敬重的人,就連您,也該排在後面。”高令茹直言,“如此成長的人,若見了仇人之女,怎會如他所言那般,憐惜蘇氏孤苦?”
皇帝緊緊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他向朕讨人,是要帶回去讓她贖罪?”
高令茹沒回答,反而提及了另一件事:“臣妾聽聞,威遠将軍萬金奪下蘇氏第二日,蘇氏曾高燒不止,命懸一線。宮人也說,今日見那蘇氏神色恹恹,面容憔悴枯槁,與往日大不相同。”
皇帝擡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他是嘗過男女之歡的人,自然明白她在暗示什麽。
女人向來是用來疼的,但也不乏某些人有別樣情趣。
“可朕若允他此事,又如何向天下交代?”趙破奴可是正三品将軍頭銜,邊關守疆大将,娶個叛國罪人之後,算是什麽事?
越想越是頭疼,服過五石散後的身體漸漸發起熱來,身軀與靈魂仿佛飄然而起,無法凝聚精力。
“陛下!”守在門外的禦前近侍突然入內,跪下禀報:“宮人來禀,威遠将軍在宮門外暈過去了。”
皇帝一驚,坐了起來,忙不疊問道:“宣醫正了嗎?”
“有醫官在查診,說是身上的傷沒養好,複發導致高燒不退。”
“豎子!”皇帝起身急走兩步,着急地來回踱步,破口大罵,“那蘇氏是何身份,他是何身份,為這麽個女人,給朕難堪!西北剛打了勝仗,他一回京便因朕責罰染上大病,這讓天下人如何看朕!混賬!”
“陛下息怒。”高令茹見他如此氣急敗壞,上前溫聲勸道:“事到如今,不若陛下退一步,何苦與那武夫比倔?”
她的聲音柔和,如春風拂柳般和潤,眉眼與皇帝對視,真摯溫柔。
皇帝被她提醒,雙眸微微眯起,沉默不語。
高令茹有些不解:“陛下?”
“阿茹,朕有件事,要你替朕去辦。”皇帝眸中神采恢複,似是想到了辦法。
高令茹頓了頓,道:“陛下吩咐便是。”
皇帝淡了神色:“是讓你揚名的好事兒。”
高令茹搖了搖頭,失笑道:“真有如此好事?那看來臣妾還要謝過陛下。”
“你且聽朕細說。”皇帝瞥了眼近侍,摟着她竊竊私語起來。
跪在地上的近侍躬身,識趣地起身,餘光見貴妃貼着皇帝的胸膛,可兩人的神色皆未有半分甜蜜,忙把頭壓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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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念奴是翌日跪在官奴所後院的小閣樓裏接的旨。
威遠将軍昨日深夜暈在了宮門前,傷疾複發,魏帝這才松了口,說是家宅婦人之事,他懶得管,就把此事扔給了高貴妃處理。
貴妃為此“愁”了一夜,今日才送了旨意來,讓身邊近侍親宣:“蘇氏父親叛國通敵,害陳遜将軍戰死沙場,貴妃憐憫其養子趙破奴身側無人照料,榻前凄涼,命蘇氏入府為妾,專心侍奉威遠将軍,以贖父親重罪。”
蘇念奴垂首,躬身跪拜:“謝貴妃娘娘開恩。”
近侍看了她一眼,沒再多話,扭頭走了。
人一走,蘇念奴身側就傳來了細語,她深深看了眼莫如玉,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莫如玉冷笑一聲:“着人去備轎,準備嫁衣。從我這出去的人,自然由我風光送過去。”
小閣樓裏的姑娘看她的目光都奇異起來。莫如玉與蘇念奴有過節,是洛京皆知的事情。如今她要出去,莫如玉還願意給她準備衣物,實在驚奇。
等來女婢送來嫁衣,莫如玉在門外親自候着她出來。
蘇念奴從容起身,獨自換過衣裙,脂粉掃蛾眉,隆重且端莊地打扮了一番,緩緩走出了房間。
“入轎吧。”莫如玉見她出來,唇角勾起,冷薄的眼中染上點點笑意,似乎對此頗為滿意。
她自然滿意。這衣裙根本不是正統的嫁衣。侍妾入門不穿紅,而是極為廉價的妃色。侯公大族嫁喜向來以朱紅為服,意在大雅。妃色薄紗分明媚俗,與蘇念奴筆直規矩的體态格格不入。
蘇念奴行過她面前,腳步停頓下來。冷淡的眼眸落在她面上,把手已輕輕搭在莫如玉臂上後,開口道:“如玉娘子要送,那便走吧。”
衆人面面相觑,吶不敢言。這哪是被貶為罪人的姿态,分明就是過去那個目中無人的長平郡主才有的傲氣。
莫如玉雙眸暗了下來,心裏悶着一股氣,難以發洩。她最恨的就是蘇念奴這幅模樣。仿佛說何種諷刺的話,都如耳邊吹風,無聲無息。
她狠笑一聲,擡手虛扶着蘇念奴步下樓閣:“既然是從此處出去,我自然送你一程。身為罪奴,竟還能飛入官爵武将之家為人侍妾,相信你那賣國的父親泉下有知,也會為你高興的。”
聲聲刺耳,句句紮心。莫如玉一張利嘴混跡三教九流,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說死。
可蘇念奴卻挑眉看向莫如玉,語氣平穩無波:“威遠将軍乃當世豪傑,保家衛國,為大魏立萬世之功。今日有幸能入将軍府,是貴妃娘娘恩賜,父母自然會為我高興,難道如玉娘子你不為我高興嗎?”
言辭間分明在詢問,卻讓人聽出了上位者的威嚴。她是落毛鳳凰,披着惹人笑話的妃衣為妾,狼狽如此也不願服軟分毫。
“自然為你高興。”莫如玉冷聲嘲笑,也不介意她嘴硬。她送了人入轎子,又拍了拍手,着人把垂簾卷起,笑道:“昔日郡主驚豔洛京,世人驚嘆,如今出嫁,我官奴所自然不能藏着掖着,得讓百姓好好看一看,一睹郡主風姿。”
蘇念奴知道她有意羞辱自己,并未多言。她願意羞辱便羞辱,若是表現上心,她越快活。
一路大街行走,甚至讓身邊的女婢四處吆喝,引人熱鬧。
蘇念奴坐在轎中,沿路聽着百姓的竊竊私語,淡漠垂眸。她若有似無地揉弄着雙手,不再刻意去聽四周的聲音。
她既然下定了決心,便不該為此感到難堪。
她甚至要感謝莫如玉。
坊間見聞最是鼎沸,傳到某些人耳中,更是落實她的狼狽。本就沖着贖罪的因由入府,她自是越慘越好。
妃色裙角随着小轎的起伏微蕩,如同她即将面臨的人生,不見半點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