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洛京多秋雨,酷熱卻也不減夏日光景。待馬車行至宮門,日光已幾近爬上了發頂,曬得人發昏。

跪在宮門前的趙破奴唇瓣幹裂,面色如土,昨夜濕透的衣衫與長發早已被曬幹,豆大的汗珠自臉上滑落,滾入頸脖下,濕透了內衫。後背的傷口似乎已破裂,大汗滑入時惹來一陣又一陣刺痛。

前些時辰下早朝時,他看見百官自他身邊經過,皆掩鼻側目,絲毫不掩嫌棄之心。

他是個粗人,自少在紙醉金迷的洛京長大,比誰都明白這些紅牆金瓦內的貴人心中所想。

有人生來卑微如塵埃,也有人生來高貴美好。他不懼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卻無法容忍那夜官奴所內投向蘇念奴的一雙雙赤裸眼眸。

那是本該被衆星捧月的人,如今卻被他們踩在腳下,甚至說嫁與自己都是一種攀附。

他垂眸閉目,久跪一日的雙腿早已麻木難移,他卻依舊跪得筆直。遠遠看去,他就像一座豐碑,巋然不動,不懼侵蝕。

“威遠将軍。”生性冷淡的聲音自耳邊響起,還未能反應過來,來人已跪坐在他面前,緩緩放下了食盒。

熱汗滾過眼角,他眯着眼,擡頭看來人。模糊間一張白皙素淡的臉,眉眼如畫,曾入他夢中多年。

“威遠将軍,可還清醒?”蘇念奴見他不應,又低聲叫喚。

“你......”怎會來此?

一日滴水未進,喉中發聲嘶啞難聞,不過吐出一個字,一股癢意自頸脖傳來,讓他捂唇咳嗽起來。

蘇念奴忙不疊從食盒取出水來,遞到他面前:“将軍先喝一些。”

趙破奴接過,舉袖掩面飲盡,才壓下了喉間不适。手方垂下,蘇念奴已為他拿來了手巾,奉到他面前,沒有說話。

他目光落在蘇念奴垂眸恭順的面容上,半晌不敢接下手巾。

蘇念奴等了一陣不見動靜,沉靜的眼微微斂下,壓下了心中的惶然,抿唇之間擡起頭,迎面對上了趙破奴的雙眸。

她輕輕擡手,欲為他拭汗。不料他猛然後退,躲開了自己的動作。

四目相對,蘇念奴第一次在如此清醒地狀态下打量他的臉。

趙破奴生了一雙惡眸,天生帶煞。浸墨一樣的眸陰鸷狠厲,如一頭孤狼。淩厲的面上還帶着西北風沙下的粗糙與豪曠,任是誰看都知道他是個蠻人。可這蠻人偏偏劍眉鋒利,高鼻筆挺,與洛京白面高雅的貴公子毫不相同,卻也有着難以言明的俊朗英氣。

她曾聽過父親評價趙破奴:“少年将才,英豪氣概,大魏得之所幸。只是性格古怪,不可深交。”

遞也不是,擦也不是,心思确實難猜。

她默默垂下手,移開了目光,低聲道:“唐突将軍,望将軍恕罪。”

趙破奴緊抿着唇,只覺自己一身狼狽,無地自容。

一日長跪,無需攬鏡,他也清楚自己此刻有多肮髒。衣衫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他甚至隐隐聞到了自己身上的酸臭味。

“你......離我遠些。”趙破奴別過臉不敢看她,聲音又低又輕,生怕自己的口氣把她熏着。

手上的汗巾被捏了捏,蘇念奴緩慢地起身,往後退了兩步複跪于他面前。

“我托顧姑娘準備了一些熱食,給将軍送來。”她微微彎腰,為他打開食盒。

将軍府的廚子也是軍旅出身,做出來的也不是什麽精貴美食,不過簡單的白面饅頭與西北慣吃的小炒。估計是知道他不方便,還貼心地給每個饅頭開了個口子,将小炒塞了進去,讓他拿起就能吃。

趙破奴早已餓得胃腹空空,他擦擦手,拿起饅頭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沒有說話。

蘇念奴認為他不願與自己多話,端起水壺又為他倒了一杯水,緩聲道:“今日來此,是有事與将軍相商。”

“何事?”趙破奴咽下口中的食物,腰繃得挺直,渾身僵硬,垂眸不曾看她。

“驚聞将軍為救我于水火,不惜沖撞陛下,求旨娶為将軍妻。”蘇念奴重新跪直身體,鞠手大拜,“今特意在此,謝過将軍。”

她雙手舉高于頂,此時連同額頭一同緊貼于地。鴉黑長發順着她伏地的腰身散開,寬袖垂地,染上了塵土,也渲紅了趙破奴的雙眼。

兩年前,他随義父赴宮宴,曾遠遠看着她踏入輝煌宮殿祝賀詞。

那時她衣着雲白錦繡長裙,珠釵碧玉,琳琅滿目。瓷白的肌膚如洛京臘月雪下的梅,剔透熏紅。細眉高挑,雙目清潤,鼻峰臨至盡頭輕輕挑起,連接着紅唇勾勒出美好的輪廓,冷傲如谪仙。她目不斜視,甚至不願多看四周贊嘆的衆人一眼,步步生花般行至殿前,躬身輕拜皇帝,唇邊蕩起笑,高聲賀歲。

“願山河清晏,大魏永康。”她許下願望,八字铿锵。

那時趙破奴又怎會想到,那個面對皇帝也不過躬身行禮的郡主,如今就這樣卑微地伏在自己面前,跪謝他願意娶自己為妻。

他下意識伸手去扶,半道又落下。

他昨日趕着上朝面聖,又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把人匆匆交托給小妹就走了。如今想來,他如此自私的決定,竟還沒問她是否願意。

他欲語又止,想問她如此還禮,是為了拒絕還是答應。

沉默好一會兒,他攢緊了袖下的手,聲線低啞:“你願意嗎?”

蘇念奴顯然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問。愕然擡頭,清白的水眸與惶然的他對視。

半晌不語,最後啞然失笑:“将軍戍邊殺敵,守衛大魏河山,英雄氣概當世無人能比肩。”

她一邊端正姿态,一邊低眸續道:“哪怕我還是郡主頭銜也怕高攀,遑論如今身份低微,身如浮萍。得将軍青睐,是我所幸。”

“你不願意。”趙破奴看着她低順的眉眼,脫口而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奉承,句句虛僞,字字拒絕。

蘇念奴神色微頓,反複思量方才的話中哪裏透露出“不願意”。

“你不嫁我,可有其他去處?”手中的饅頭已被他握在手中良久,不過咬了一口便了無餓意,只覺有一股氣悶在胸中,如鲠在喉,不抒難忍,“還是你寧願回官奴所,也不願嫁我?”

蘇念奴連忙搖頭:“非我不願嫁你,而是朝堂詭谲,邊疆未穩。若是嫁你,不僅是陛下,天下百姓亦難安。陛下盛怒,士兵仇恨,百姓唾棄,将軍當如何回平陵領兵?如何面對士兵,面對西北愛戴将軍的百姓?”

她見趙破奴面色越發難看,于是輕輕傾身,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以顯親昵,語氣略有幾分急促:“将軍欲救我于水火,此間恩情難報,但我不能連累将軍。因此,不是不願嫁與将軍,而是需另尋他法。”

趙破奴低頭看她纖細的手指,捏着自己袖袍已泛白,絲毫不嫌棄他的肮髒與狼狽。

聲聲哀切,面帶懇求。

他合上眼眸,只覺她滿嘴荒唐。

“山河清晏,大魏永康”是她的願望。

于是他屹立在西北,吃盡風沙,手染鮮血,抵禦外敵,任洛京紙醉金迷,日夜靡靡,不見風霜。如今蘇家凋敝,她身陷囹圄,偌大的洛京城裏,那些贊頌她傾城絕色的王孫侯爵沒一人能護着她。即便是他甘願舍棄一切救她于水火,她心中想着的,仍是旁人。

朱色宮門前,兩人皆跪于地上,宮人侍衛站在門前,目不斜視。

絢日發暈,曬得蘇念奴身上出了薄汗,宮前磚石跪得她膝蓋疼痛,卻也不敢聲張,只等着趙破奴回應。

父親評價他心思難猜果真不假。至少她跪在此與他對話了一陣,絲毫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若說是恨,他執着于自己的心意;若說是愛,他又不願多看自己一眼。

怪人一個。

“你說的另尋他法,是什麽?”趙破奴深深呼吸一口氣,張開眸問。

蘇念奴一喜,卸去捏他衣袖的力氣,裝作膝蓋疼痛難耐,身軀一颠,整個人往他身上倒去。趙破奴下意識摟住她,冰肌雪骨落入懷中,竟讓他熾熱得手足無措。

“不能為妻,但我可入将軍府中,做将軍侍妾。”她仰面看他,低聲回答。

趙破奴雙手一顫,連忙把她輕輕推開,雙眸帶戾。

蘇念奴跌在了一旁,用餘光确認了侍衛看見了這一幕,來不及拭去手上的塵土,蘇念奴低身伏地再拜:“将軍息怒。”

趙破奴雙眉緊蹙,黑眸全是難以置信。

此生他不曾想過自己會有機會靠近蘇念奴絲毫,而如今眼前女子低伏跪在自己面前,素手染泥,聲聲卑微,求他要一個毫無身份可言的侍妾之位。

趙破奴牙龈死咬,一字一句自口中蹦出來:“你起來。”

蘇念奴緩緩擡頭,抿唇猶豫着是否要再說些什麽。

“我是西北将軍,只懂行兵打仗之事。”趙破奴看向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懂朝堂紛争,也不懂你為何如此決定。你若有話,不妨直講。”

他知道蘇念奴是個怎樣的人。如此卑微作态,根本不是他所知道的長平郡主。既然她要來此,自然心有謀算。

蘇念奴不語,反而定睛看了他幾秒。

最後,她終是沒能抵過那雙炙熱的眼眸,低聲直言:“這是唯一能逃離官奴所的機會,我決不能放棄。但以正妻之位入将軍府,陛下不會答應将軍。所以我來此,是求将軍成全,換個法子救我。”

素白的臉沾了汗珠,雙眸卻依舊清澈。

趙破奴輕輕松開了一直緊握的拳頭。

她自然不會是因為歡喜才願意嫁入将軍府。這他本來就知道。

“你要我如何做?”他壓下了心中的悶痛,輕聲問。

蘇念奴明白這算是答應了,于是重新拾起汗巾,傾身為他拭擦。

這一次,趙破奴沒有躲。

“将軍已無需做任何事,現下就很好。”她頗有些內疚地柔聲道,“再晚些時候,陛下會松口的。”

分明是過分至極的話,趙破奴卻毫無知覺。

柔軟的手隔着汗巾慢慢自額向下,為他拭去汗珠。她神态認真,墨色瞳孔清晰倒映着趙破奴憔悴肮髒的臉。

他沉默,輕顫了兩下眼睫,垂下了雙眸。

只要是她所願,他可以做世間一切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