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雲引之讓蘇念奴去換身衣服,下仆卻直接搬走了一箱子。
一行人在元叔的指點下摸到顧淨言的小院時,蘇念奴才恍然發現自己昨日怪錯了他們。
因為顧淨言的小院,也并不比她那破落西院好到哪裏去。收拾出來的正房也只能算得上簡潔幹淨,內裏竟無半點裝飾,更不必說旁邊的側房那半扇欲墜不墜的門......
顧淨言見她來,咬着馍的小嘴還鼓鼓地:“你怎來了?”
蘇念奴壓下自己震驚的神色:“想借個地方洗漱。”
顧淨言點頭應着,又看見她身後跟着的泅嫣和雲家男仆,繞着箱子轉了轉,恍然大悟:“雲公子給你送了衣物來?”
“姑娘與我身形相當,可以同穿。”蘇念奴讓男仆把東西放下,打開衣箱任由她挑選。
顧淨言好奇地瞧了兩眼,又連連擺手:“我粗魯慣了,穿不得這些。”
她在西北就是個撒野胡來的主,這些衣裙拖沓沉重,穿上身也只覺拖累。
蘇念奴明白他們西北武人不愛洛京的虛與委蛇,便不再強求。只随便指了一件,讓人備水沐浴。
此時閑着也是閑着,她打算先把雲引之的嫁妝清單看一看。
除去放滿了趙破奴小院的,清單上還夾帶了一座洛京的小院的地契和一個雲氏制衣鋪,還有一疊銀票。
縱是熟知雲引之的蘇念奴,也對這份清單感到震驚。哪怕是她仍貴為郡主出嫁,父親恐怕也給不起如此豐厚嫁妝。
她無奈地搖頭,調笑道:“你家公子倒是頭一回這樣大方。”
那泅嫣卻不以為然,笑吟吟地給她遞了一封信:“公子與您交情匪淺,如此已是收斂着籌備了。”
“我如今身份特殊,你家公子本就不該如此大肆入府。”蘇念奴打開信,心中盤算着要讓她都帶回去。
可雲引之似乎并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他在信中只寥寥幾筆,讓她莫要推托這筆嫁妝,權當是他雲引之放在将軍府的一筆投資。接着又言泅嫣是可信之人,可暫時留着做陪嫁丫鬟。但因她如今處境尴尬,此事怕有逾矩,去留且由她決斷。
兩份東西讀畢,蘇念奴也算明白了雲引之今日這一遭,目的到底為何。
洛京大族林立,趨名逐利之徒何其多。她失去了父親與郡主的頭銜,過去被世人所稱頌的傲氣自然就成了傲慢。而日後走在街頭,所得的非議又何止是昨日那些?
如今雲引之拿着義兄的名義為她送來豐厚的嫁妝,也不過是為了告訴将軍府,甚至是整個洛京:哪怕蘇念奴成了罪奴,淪為妾室,背後也有他雲引之撐腰。
他們二人結識多年,雖無關情愛,卻也心靈互通。雲引之深知蘇念奴性子剛毅要強,不能辱,不能屈,更不能打罵,至死不知悔改。若是多露出幾分心疼來,反而讓她無所适從。是故他也不打算說什麽,想着多照顧一些便是。
只是罔顧天家懲戒的照顧,是份天大的恩情,蘇念奴只怕這一生也無法償還。
心中嘆息着,她飛快地寫了封信遞給泅嫣:“想來你也明白,将軍府不比洛京其他府邸,仆人甚少。我一個妾室也不能因此破例。你在雲府多年,自當回去幫你家公子。”
這兩日,她也算明白将軍府的人員有多精簡,既是顧淨言能做到的事,她自然也要做到。往後她也不一定久居洛京,若是随軍去了西北,如此嬌慣也不妥。她已不是昔日名動洛京的長平郡主,得習慣一個人照料自己的生活。
泅嫣聽見她提顧淨言,不禁有些擔憂:“西北來的姑娘,行事風火,獨立慣了。姑娘嬌貴,一時半會定是難以适應。”
“我即便留你也無甚用,我能照顧自己。如今将軍府也無人為難我,已經很好了。”蘇念奴抿唇,比起方才在外時姿态放松了些許,“錢兩與衣物,我都會收着,若有用途,必不吝啬。讓引之無需如此擔憂。”
泅嫣跟在雲引之身邊多年,自然也知曉蘇念奴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只是看着她滿是傷瘡的手,心有不忍,卻也不再強求留下:“公子不日或需遠行,姑娘若有難,可托人到雲府,奴婢傾力相助。”
蘇念奴抒懷一笑,難得歡顏。
與雲引之相交多年,兩人一貫聚少離多。蘇家出事太過倉促,當時雲引之還在外行商,此次匆匆趕回營救,定已耗費了他不少心力,也該到了回去處理的時候。
“為我轉告引之:來日真相大白之時,為我溫一壺最好的烈酒。”
高山流水,知音難有。哪怕不複相見,他們也是知己良朋,歲月無欺。
。
趙破奴本是打算為蘇念奴尋個好地方住下,可在元叔給他哭訴了一頓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将軍府根本就沒有完好的地方能給蘇念奴安身。
元叔滿臉委屈又小心翼翼地抱怨着當初趙破奴開府選了這座陳舊府邸,聖上賞下修葺的銀子又只是給趙破奴的小院和前院做了些許門面功夫,就連此次回來顧姑娘的小院都是臨時整理的。
趙破奴聽到此處,不禁皺起眉,“當時聖上賞下的銀子這麽少?”
元叔幽怨地答:“不少,只是将軍把剩餘的都取走,運回西北了。”
“......”
此事說來也怪不得趙破奴。
他們在西北粗野慣了,平時回京也鮮少入城,反而更願意在城外與将士同吃同喝,在朝向陛下做完彙報又匆匆而去,回府的時日十指可數完,自然不會理會此處的情況。
他沉默了一陣,吩咐阿炎去把還在府上的醫正帶來,又讓元叔把院子的嫁妝都擡入側室,然後自己走入屋內,不知在鼓搗什麽。
待重新出來時,又着人把陳醫正請來,端着面容敲打了一番,讓人誠惶誠恐,琢磨半日才明白是要一張滿是貴物的方子。
過了一陣,他又命顧淨言去請蘇念奴。
待蘇念奴沐浴後,一身幹爽地跟着顧淨言去見趙破奴時,裏頭的人無不下意識側目看她,也第一次明白洛京百姓口中無不驚嘆的長平郡主,到底是何等風姿綽綽,姝麗動人。分明是秋日臨近午時的豔陽,卻生生耀不過眼前美人,讓人直發楞。
趙破奴見她走近面前,木着一張臉,叫停了她的行禮:“你......随我來。”
蘇念奴動作一頓,看着已經轉身走入房內的高大背影,心有戚戚然,卻只能跟着走了進去。
屋內并無他人,空留着外頭阿炎與顧淨言盯着他們二人看,讓趙破奴更是不自在。
于是他輕輕掩上門,看着娉婷站在自己面前的蘇念奴,欲言又止。
“将軍可是有事要囑咐?”蘇念奴見他吞吐至此,只好先開口。
“你先在此處住下。”趙破奴被問詢,決定先把安置一事解決,“府邸裏如今無別處可住人,等修葺好了,會為你安排別處。”
整座府邸只有此處算得上完好,其餘地方讓她住下,實在是拿不出手。
話是好話,但落在蘇念奴耳中,卻成了另一番意思。
京中貴人的妾室身份雖卑微,但到底是大戶人家,自然會給妾室分一個小院住。安排她在此院中一同住下,是連妾室都算不上,打算把她當奴婢用麽?
對此安排,她倒是不意外,橫豎她就不曾認為自己能在入府後能過正常日子。
心中想着,也不敢抗拒,只得抿唇應下:“聽憑将軍安排。”
趙破奴不曾知曉她心中的彎彎繞繞,下意識滾動着喉結,目光落在她的發頂。此時她的發上已不再是先前的銀簪,而是新簪了一支“醉東珠”,想來是雲引之送來的嫁妝之一。
醉東珠是雲家最有名氣的頭飾之一,因長平郡主自幼喜愛簪東珠而特地打造,每季推陳出新,每一款皆由東珠為墜,簪發之時行為不可浮躁,否則搖晃過甚,頗為不美。洛京女子總是争相效仿此種裝扮,卻無人如她能與東珠如此相襯。一颦一笑,東珠沉穩綴于發間,比之公主更清貴冷傲。
如今這支新簪釵頭綴蝶,栩栩如生落在她漆黑的發上,似乎正在吸取美人的香氣。
太近了。
趙破奴胸口處因雲引之而生的燥火與肩上的疼痛,都消散了些許。
或許是他的視線過于肆無忌憚,蘇念奴不禁揚起臉,卻撞上了他沉郁的目光。
她微怔了一瞬,又重新垂首,不敢妄動。
她對趙破奴是有些發憷的,因為她未能摸清眼前這位高大冷面的将軍到底在想什麽。他們二人之間,隔着的是父輩死仇。就如一團麻線,若要解開,唯一的死結便是她父親。
蘇念奴深知她父親無罪,可口說無憑,她又何來自信道一聲無辜,便能讓趙破奴信呢?
由此而延伸出的莫名愧疚之情,更是把她步步掣肘,不知所措。正如現下,她并不知為何趙破奴一言不發,也不知自己是否需要開口。
努力回想着兩人今日一手可數的對話,她突然靈光一閃,明白了趙破奴的意圖。
引之作為天下富商,今日進府時趙破奴便刻意留着自己,如今留她在此,又把引之送的嫁妝都搬入了這個小院的側室,還閉門來談話,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他想要自己的嫁妝。
威遠将軍在洛京是出了名的愛財,而且當初搶紅之夜他花了萬金自己尚未償還,今日引之為她送銀子,他自然是該問自己要回去的。
只是此事恐怕于男子而言不好開口,才會把她叫入屋內,左顧右盼地難以啓齒。
這事蘇念奴并未覺不妥,因此打算體貼地自己率先提起,正欲開口,就見趙破奴突然從懷裏掏出一盒膏藥,朝她低聲說:“這個......治燙傷的。”
話被梗在了喉間,一時難以進退。
蘇念奴抿了抿唇,猶豫地接過後方開口:“多謝将軍體恤。”
緩而後屋內的一切又靜默了下來。
趙破奴盯着她的手,見她不動作,眉心微微隆起。
蘇念奴察覺到他異樣的目光,試探着打開了藥膏,輕輕抹在了手上。乳白的膏藥有着微微的涼意,在塗抹均勻後當即消去了她的不适。
“可還疼?”趙破奴見她舒眉,不禁問道。
蘇念奴顫了顫眼睫,擡眼時帶着些許感激:“很好用。”
他似乎也并非如自己想象那般......兇惡。
趙破奴與她對視,直見她如一汪清潭的明亮雙眸,不由輕輕屏息,忘了說話。
手指慢慢摩挲着手上發疼的水泡,蘇念奴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難道他是企圖先示好再問自己要回錢兩?
“昨日之事,不會再有。”就在她又一次打算開口時,趙破奴終是緩聲道:“你在此住下,日後無人會打擾,有所需尋元叔提即可。”
哪怕心中仔細斟酌了許久說辭,趙破奴還是沒辦法把話說明白。
她的身份特殊,救她入府也不過是權宜之計。
可這對阿沐三人而言卻是難以接受的。仇人之女,他們如何能待她如常?
因此早上得知了昨日之事,他便罰了阿沐回軍營領軍棍,又勒令三人不得随意打擾她。
這一個死局,他在中間實在難以轉圜,只能讓雙方避着少接觸。
解着癢意的手指微微一頓,蘇念奴發愣地看向他,心中又驚又疑。
她似乎是沒有底氣生氣的。更甚者,面對叛國之徒,李沐行的那等針對之事自然也不值得令人介懷。誠然那時心中有委屈,但大抵上,也算不上心中有怒。
她所疑慮的,是趙破奴對自己似乎太好了一些。這話裏話外的愧欠之情幾乎要溢滿了。
難不成他是礙着外頭的人在,才要私下與自己說這些?
正思索着,外頭已經傳來叫喚:“将軍,寫好了。”
趙破奴別開眼,終于反應過來應了一聲。
阿炎推門而入,把手上的東西遞給他過目。蘇念奴借着餘光,并不能看清是什麽。
“出去談。”趙破奴注意到他試探的目光,把人趕了出去。
蘇念奴自然也跟着,卻被他用眼神制止了腳步。
她垂首抿了抿唇,安靜乖巧地留在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