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雖是已過中秋,天上的圓月仍極明,耀在半空卻照不亮将軍府無燈的後院。
廊庭一路空闊,除了細碎若無的腳步聲,竟沒半點聲響。
蘇念奴窩在趙破奴高大的胸膛前,衣擺随着他沉穩地腳步微微晃蕩,抿唇不語。
她曾在東市游玩時見過胡女與情郎賣藝,最後那情郎把她一把抱起轉起圈來,鮮色的衣擺順風揚起,一圈一圈地轉着,如虹般絢麗。
那時街上不少人罵有傷風化,可她卻覺得美好。
如今這事放到她身上時才發現,實非如此。
在她十二歲後,父親就沒再抱過她。後來因摔斷過腿,也是家裏雇了個力氣大的婆子背着她。家中阿弟倒也試過抱着她在庭院上蹿下跳,卻與現下感覺全然不同。
趙破奴很是高大,抱着她時身體也很僵硬,半點不見溫柔。但走在路上的每一步只覺沉穩安全,半點沒有阿弟的稚拙。但到底是頭一回在清醒情況下被一個陌生男子這樣抱着,加上雙腳疼得她出了汗,她越發感覺不舒适起來。
可她本就已是他的妾室,又怎敢矯情作弄。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順着步伐向前看,卻難以辯清前路。她忽然感覺自己方才能摸索到趙破奴小院是種神跡。
“将軍能看清路嗎?”此情此景兩人實在暧昧,她決心要找些話題。
趙破奴如今軟香溫玉在懷,手腳雖然僵硬,倒是十分專注。面對忽如其來的詢問,他腳步微微頓了頓,看中面前模糊的小徑,道:“尚可。”
“習武之人,似乎眼力也比常人強。”蘇念奴低聲道,“方才匆匆而來,心中如此焦躁,竟也能一路通暢,賊人也追不上,實在不可思議。”
雖是在閨閣養了十來年,可她此刻覺得自己似乎天賦極好,若當年父親允許,應也是個習武的好手。
“并非追不上。”趙破奴聽不懂她話裏有話,一板一眼地回答,“他似乎在找東西。”
蘇念奴微怔,擡目看着男人的下巴。
“房內衣箱與床褥都被翻過。”趙破奴思索了一陣,“你需查看一番,可有遺失什麽。”
懷裏的人明顯身軀僵直了,趙破奴覺得怪異,低頭看她。姑娘也正仰頭,視線相對,令他停下了腳步。
若是現下光線明亮,他必定能察覺蘇念奴帶着薄紅的臉。
一個采花賊入室,若是丢了東西,又還能是什麽呢。她一方面覺得此事腌臜,另一方面又覺趙破奴如此直白把話說出來,讓她頓時不知如何自處。
“若是缺了什麽,可讓元叔為你采買。”趙破奴不知她誤解了自己意思,只認為她心中秘密被自己發現,只好猶豫着把口中話轉了個意思,卻湊巧對上了話。
“嗯。”蘇念奴抿了一下唇,低頭應下。
隔了一陣,頭頂上方又傳來冷淡地詢問:“你白日來尋我,可是有事?”
她微微一愣,輕輕搖頭,又覺自己如此口舌略顯蠢鈍,才開口答:“無事。就是想與将軍說,那兩個丫頭我很喜歡,謝謝将軍。”
“嗯。”這次答話的人,換了另一個。
于是一路無話,直至趙破奴重新踏入燈火通明的小院中。
此時元叔正領着兩個女婢在收拾,見将軍把人抱了回來,忙不疊上前詢問情況:“夫人,您可還好?”
趙破奴把人放到屋檐下胡坐,徹底看清了她髒污的臉與裏衣,就聽着她柔聲道:“我無事。辛苦元叔了。”
扶風眼尖,見她局促地蜷着腳,連忙把繡鞋遞上去,要給她穿上。
元叔和趙破奴都是男人,知道如今在此久留實在不适,轉身打算在小院庭前等她收拾妥當。
可走沒兩步,就聽見搖雨低聲驚呼:“夫人,您受傷了!”
趙破奴一愣,連忙轉頭去看。
此時蘇念奴的褲腿已被掀起,露出小半截玉白的小腿,腳踝處紅腫起一片,甚至有些扭曲變形,頗有幾分可怖。枕在扶風膝蓋上的小腳板全是塵土,其中還有被石子刮破的劃痕,滲出了血。
元叔見了這狀況,趕忙去請女醫。
趙破奴眼中染上了些許戾氣,面容兇煞地上前,又把人抱起往屋內床榻走。
蘇念奴見他這态勢,又看了眼床褥,竟下意識拉住他衣襟:“将軍,我想換身體面的衣裙。”
“先等大夫看過再說。”趙破奴腳沒停,要把她往床上放。
搖雨為人機靈,見他如此早就識趣地上前收拾床褥。
蘇念奴眼看自己與被歹徒翻得雜亂無章的床榻距離逐漸縮短,最終還是忍住了焦躁,閉上了嘴。
趙破奴将人緩緩放在了床榻上:“先休息一陣。”
蘇念奴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好。”
又等了一陣,扶風已經端來了水,對她輕聲道:“夫人,我先為您清洗一下。”
蘇念奴蒼白着一張臉,擡頭看向趙破奴。
他沒有說話,只皺眉盯着她的腿看。
“好。”蘇念奴由搖雨扶着,把腿垂了下來。
扶風蹲下,看見她滿身泥土,又道:“可要奴婢為您換身衣服?”
此話一處,趙破奴總算有了反應,臉上難得有了些許怪異之色,道:“我在外頭等。”
直至搖雨把門合上,蘇念奴才輕輕卸了力。她顫着眉睫,低聲道:“搖雨,扶我下塌。”
搖雨怔了一瞬,連忙上前扶起她。
直至離開了床榻坐回梨木凳上,她才恢複了神色。
“床上的東西都換了。”她低頭,任由扶風握着她的腿清洗,“尋個時間,把這些與那兩箱被翻過的衣物一同燒了。”
她開口時語氣冷淡,蒼白的面容毫無血色,神色更是若冰。
兩個女婢沒敢多嘴,低聲應是。
。
在搖雨與扶風進出了幾回後,趙破奴總算被重新迎入屋內。
此時蘇念奴已換了套衣裙,梳好發,床褥與紗帳置也換了新的,整個人端坐在床榻上,斂着氣息不說話,燭光影影綽綽,唯剩下她的身影搖曳,如同一個待丈夫歸來的新婦。
趙破奴被自己這個膽大妄為的想法吓得心猛地一跳,無聲別開眼。
“将軍,女醫到了。”元叔适時出現,領着人進了屋。
看了眼隔着屏風尚可見半張面容的趙破奴,元叔沒有猶豫,先行退了下去。
雖說這妾室夫人與将軍關系複雜,但他作為下奴,始終認為既已迎入府,主子的關系還是和睦要好些,他處理事務也更省心。
蘇念奴方才說要沐浴,兩個女婢正要一同去籌備,便跟着元叔退出了小院。
內間的兩人皆沒有理會外間的情況。趙破奴是沒意識要理會,而蘇念奴則是沒能力理會。
此刻她正安靜地任由女醫查看傷口,為了轉移腿上的疼痛,她把目光落在了女醫的臉上。
這位女醫她不曾見過,應不是太醫署的。她在過去也曾因生病請過女醫,無不是對她恭敬溫柔。如此一言不發,目不斜視的女醫,她倒是第一回碰着。
或許是過去阿谀奉承之人居多,又或許是她如今虎落平陽,他人早已無需看她面色。
她別開臉,眼中閃過一絲自嘲。
女醫檢查了一陣後,如實禀告道:“腳底的傷口簡單處理後,仔細養些時日便好。只是這腳踝,應是脫臼了。夫人神色自若,可是感覺不到疼痛?”
蘇念奴搖了搖頭,道:“自是疼的。”
女醫有些驚奇地望了她一樣,又感覺到了她腿部肌肉的緊繃,信了她的話。
脫臼并非小事,她如此神态實在讓女醫感到驚嘆,就連趙破奴也忍不住皺起眉。
軍中日日練兵,脫臼之事不知凡幾。他們無不面露痛苦,甚至出言胡嚷。她怎能如此一路鎮定自若,如同無事人一般。
女醫被她問及,有些為難接着道:“小女醫術不精,未通正骨之學,貿然複位,恐出意外。”
蘇念奴微怔。
過往阿弟頑劣,也曾被醫正正骨。當時她就在身旁,見醫正按着嗷嗷叫的阿弟,随手一按便處理好了,似乎并不困難。
“只是脫臼?”一直站在蘇念奴身側的趙破奴詢問。
頂着洛京人人相傳“乞兒将軍”的眼神,女醫點了點頭,心中有些膽懼。
“退開。”話開了半截,就被趙破奴不滿地打斷。脫臼之痛,豈是她如此柔弱女子能忍受的。
蘇念奴擰着眉,看着男人緩慢跪蹲在面前,滿面肅穆地盯着自己的腳看。
軍中的日子艱苦,趙破奴曾在老軍醫處學過如何處理這類小傷。只是擔憂力氣不當,弄疼了她。
“将軍......”她讷讷開口,小腿忍不住往後縮。
趙破奴沒回應,只是輕輕握住了她的腳,惹來她輕輕一抖,徹底僵在了原地。
蘇念奴手心發起熱來,嘴張了張,他怎能......
趙破奴沒看她,只盯着她的腳。他的手掌很大,幾乎能把她整只腳包住。他的皮膚也不比洛京的貴公子白淨,不僅被曬得粗糙,膚色如古銅般偏黑,與上方瑩白若玉的膚色對比,竟讓他手上生了微汗。
胡思亂想了一瞬,又很快被抛之腦後。他輕輕轉了兩下蘇念奴的腳,試圖找到正确的位置。他的動作很快,不過幾息時間,在不經意時猛地一托,便聽見蘇念奴忍不住低呼一聲。
趙破奴聞聲擡頭,只見她泫然欲泣,雙眸染淚,潋滟溫潤,如化冰的春湖。
趙破奴猛地松開手,粗粝的指腹離開了滑膩皙白的肌膚,卻清晰可見上面遺留的幾個指痕,不由抿唇別過了臉。悄然發汗的手指微微捏了捏,企圖拭去手中怪異的觸感記憶。
立在身後的女醫趕忙上前重新查看了一陣,松了口氣:“将軍手勢很好,夫人可是還疼?”
蘇念奴此時已不覺疼痛,眼中的淚水也忍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輕轉了轉腳踝,而後搖頭:“不疼了,多謝将軍。”
女醫為她把卷起的衣褲放下,低聲囑咐着此段時間需注意腿腳休養。
蘇念奴一一應下,末了不忘道了聲謝,惹來女醫意外擡目看了她一眼。燭光之下,女子的面容柔和素淨,朝她感激一笑。女醫神色晃了一霎。
蘇念奴見她身形單薄,又不禁問:“女醫打算如何回?”
“夫人有心,醫館不遠,小女獨自便能回。”她規矩回話,不敢再看向蘇念奴。
“将軍,天色已晚,可能尋個下仆送送女醫?”蘇念奴擔憂着那賊子害人,開口問道。
趙破奴點點頭,“我帶你去尋元叔安排。”
“不敢勞煩将軍!”女醫惶恐,連忙推搪道:“如今夫人身旁無人,還需将軍多看顧。”
趙破奴愣了神,又望向蘇念奴。
蘇念奴自是不敢讓他看顧,正要開口,卻聽見他道:“好,夜色過深,女醫不可勉強,定要尋到元叔安排車馬離去。”他指點了路,又命她掌燈再走。
女醫謝過,臨離去恭敬地朝蘇念奴行了禮。
蘇念奴此時顧着腿傷,并無察覺到女醫的變化,趙破奴卻看得清楚明白。
他跽坐于榻前,垂首不語,想起了那年追逐乞讨于她車駕前,得到她一碟糕點時悅耳的囑咐:“莫要追了,摔跌了可不好。”
當時她尚幼,揭開駕簾朝他道。語氣真摯,一雙水眸印着他邋遢不堪的模樣,卻未曾嫌棄半分。
她總是這樣體貼的,這麽多年何曾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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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裏,蘇念奴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中那歹人又闖入了房內,甚至一舉爬上了床榻。
她欲伸手去推,卻動彈不得分毫。
那人的臉本只是一團難以分辨的朦胧面孔,随着他伸手拉扯自己的衣襟,低頭吻上頸脖,臉逐漸清晰起來。
那是一張清秀的臉,她甚至喊不出名字。可她知道那是誰。
蘇家滿門行刑那日,曾經趴在自己身上的龜奴。
她驚恐地高聲尖叫,甚至感到他伸手去解她衣襟。她擡起腿,一腳往上揣,卻被那人一把抓住,灼熱的溫度燙着她的肌膚,令她不禁定睛擡眸,撞見了趙破奴那張冷色的臉。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她,一語不發,手上的溫度越發滾熱與用力,令她不能動彈。
心中的恐懼再也難以忍耐,她抖着唇喊:“爹爹,救我!”
竭嘶底裏的求助瞬間被男人扼住。粗厚的手伸上了她的頸脖,徹底斷絕了她的呼吸。
男人的雙眸如狼兇狠,力度逐漸加大,低沉的聲線在她耳畔沉浮:“以命抵命,怨不得人。”
蘇念奴看着他,雙眸全是淚,卻說不出話來。
“死在邊疆将士尚未流淚,你憑什麽哭?”男人低聲嘲笑,“既然想念父親,便成全你去見他,如何?”
說罷,頸脖的手狠狠收緊,她猛地一窒,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清冷的紗帳內除了自己,誰也沒有。她粗喘着氣息,渾身是汗,就如在水裏泡過一般。
天光大亮,似乎已經不早了。可她渾身無力酸疼,腦袋昏沉發脹,滿面是淚,甚至感覺有些素色的紗帳眩眼,于是又緩緩閉上了眼。
不過是夢。她安慰自己。睡醒就好了,待睡醒,她再好好洗漱一番,一切就過去了。
等她睡醒,她還會在國公府。父親與阿弟未曾身死,蘇家未曾淪為階下囚,母親會勸她別再推拒婚事,而自己,也依舊是洛京無人敢欺辱的長平郡主。
再睡一覺,再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再次踏入了昏沉兇惡的夢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