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趙破奴驚醒時不過天光破曉。
昨夜的夢境令他過于驚恐,直至兩個時辰後元叔入內叫喚時也沒能回過神來。
他并不理解自己怎會生出如此濃豔怪異的夢,更不能原諒昨夜自己如此不知羞恥的行徑。驚醒後倉促慌張的涼水淋浴并沒能洗去他胸前火熱的癢,就如長蛇纏緊了心血,一口咬碎了他的自持,猶如困獸般尋不到出路,幾欲死在牢中。
此時他已換了身整潔的衣袍,人跽坐于桌案前。距離數步之遙的元叔正欲上去,卻被他猝不及防猛錘桌案而吓了一跳,頓在了原地。
元叔猶豫了一陣,心雖打着顫,到底還是上前提高了音調:“将軍,制衣師已到府中了,夫人請您去她院裏一趟。”
元叔的嗓調起得高,某些音破得刺耳,總算喚回了趙破奴的心智。卻見他霍然擡起的眸淡了狠厲顏色,頹然且迷茫地望向自己,時而懊惱,時而憤恨,像是遇到了人生中極難處理的問題,失了所有分寸。
“将軍?”元叔小心翼翼地又喚,“可是身體有礙,老奴去尋醫正來?”
“不必。”趙破奴狠狠抹了一把臉,“你方才說什麽?”
元叔見他确實不似身體不适,于是又把話說了一遍。
“夫人與制衣師已在等候,老奴也通知了姑娘和兩位大人這個時辰回府。”
趙破奴緊抿着唇,心知昨日答應她的事不能推辭,便起身随元叔一同去。
還未踏入院中,便看見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子正虛抱着手臂舉起的阿炎量腰身,讓向來有些桀骜的少年紅了臉。
端坐屋內的蘇念奴兀自端着茶盞,低聲與今早被允許放回身邊伺候的搖雨說話。微微側着的半邊面容更顯她五官線條清冷,柔紅的唇一張一合,讓趙破奴想起夢女唇貼他耳側時的溫熱。
他猛地停下了腳步,喉間發了緊,沒有了邁進的勇氣。
李沐正坐在蘇念奴身旁,第一個瞧見了門前站着的趙破奴。
“将軍。”他起身,引來蘇念奴回過臉的目光。
趙破奴用力閉了一下雙目,把夢中的場景撇去後,冷淡道:“別多禮,辦事。”
阿炎垂下手,實在有些受不了這制衣姑娘,忙退幾步道:“我量好了,将軍你來。”
說罷他坐到蘇念奴身側,猛地灌了一口茶。
趙破奴看着長了一雙圓眼的矮小制衣師,不解地問元叔:“怎請了個姑娘來?”
他們幾個男子,怎好與她如此親近。
“嗯,”蘇念奴淡定地開口,“這位制衣師名叫夕岚,是京中要價最低的,手藝也尚過得去,将軍可試一試。”
夕岚看向蘇念奴,眨了眨後沒說話。她作為洛京雲家最出色的制衣,何時要價最低,手藝尚過得去了?況且,雲公子不是已經把鋪子送給郡主了麽?
她想着,持布尺走向趙破奴,仰着脖問:“将軍可有想要的顏色與制樣?”
“做結實一些,別太花哨就好。”
已是第三回聽見如此樸實無華的要求,她淡定回頭看蘇念奴。
蘇念奴顯然也因李沐與阿炎的前車之鑒有了經驗,此刻已站起身,取了搖雨手中的一塊玄色衣料問道:“将軍選此布料可好?制樣我與夕岚再商議。”
趙破奴破落起家,又久在沙場,對此類身外之物并無任何能說上話的審美。目光落到她手上時,只注意到了她那雙潔白柔軟的手。
他不敢久駐,匆匆看過一眼便別開,點點頭聊做應下。
既然談妥,夕岚也不多話,欲上前量身。卻遭站她身側的蘇念奴取走了手中的布尺:“我為将軍量身。”
蘇念奴話音剛落,方方踏前一步,趙破奴卻猛地後退。他此番舉動反應太大,甚至踩着了後頭元叔的腳,惹得元叔低嚎了一聲。
蘇念奴看了一眼元叔,确認他無礙後複把目光投在趙破奴的面上。她的眸光很平靜,沒有因趙破奴下意識地抗拒而動搖半分。她定定地緊盯着趙破奴的神色,而後緩慢而堅定地,又向前邁了一步。
這回趙破奴沒有再退,只是垂下面容不願再看她。直到她纖細的手接近,他才猛地開口:“既然是入宮面聖的衣袍,馬虎不得,讓制衣師來量吧。”
他別過臉,向夕岚的方向走去,徒留蘇念奴站在原地。
蘇念奴垂眸看着手中的布尺,轉身時已恢複了原來神色:“也好。”
說罷,她不再看趙破奴,重新回到首座為李沐二人煮茶。
李沐把二人行徑看得分明,眸間閃過幾分戲谑,似是自嘲,又似是譏笑。
是否僅僅是報恩,尚未可知。這女人,最好是真的不曾欺騙将軍。
“将軍向來不慣他人近身,夫人何必勞累。”他坐在她身側,冷聲譏諷。
蘇念奴專心為他斟茶,直至茶滿七分才罷休,難得贊同接了話:“多謝大人提醒,是我多慮了。”
李沐被她噎住喉舌,頓時失了喝茶的興致。手指朝這茶盞瓷壁輕輕一彈,震得茶水蕩漾傾灑,才滿意地收手。一口飲盡便站起身:“事情辦完,我也該回軍中了。”
蘇念奴不曾擡頭,只是繼續為阿炎斟茶。李沐對她向來不喜,若是哪日正常起來才算是奇事。
人還未踏出門檻,就被顧淨言撞個正着。
“我有急事要與你們一塊商量!”不等李沐開口,她已風風火火地把人重新拉入屋內。
蘇念奴見她來,連忙起身:“姑娘來得正好,我為你選了布料,你看看......”
顧淨言看了一眼搖雨手中捧着的布匹,連忙點頭:“做衣服是不是?都好都好,你拿主意便是。趕緊量衣吧,大家等我一塊兒到前廳去。”
說罷她又上前拉了一下元叔的衣袖,湊近道:“大理寺少卿謝大人與我一同回了府,你着人去伺候,我一會兒帶将軍去見他。”
元叔一聽,麻溜地退出了小院,到前頭忙活去了。
“出什麽事了,總咋咋乎乎的?”李沐見她如此,也不急着走了。
顧淨言先是在桌案摸了杯熱茶,飲下後由着夕岚為自己量衣。
四下靜默,夕岚收起布尺看了一眼蘇念奴,很是知趣地告辭。
蘇念奴點頭應下,順着話去相送。
顧淨言望着兩人走遠,直至行至門前,方見那制衣師恭敬地朝蘇念奴行禮,說了句話才獨自離去。
“淨言?”
耳側有人喚,她卻皺着眉盯着蘇念奴往回走:“那制衣師,與你似乎很相熟。”
蘇念奴沒料到她會說此話,卻也不打算隐瞞:“她曾被父親強賣于青樓,為求清白險死馬下。我恰巧撞見救下後,為她立了女戶,才入雲家做了制衣師。”
三言兩語把過去的事訴盡,還不忘補充道:“她與我相熟,銀子之事,姑娘不必挂心。”
顧淨言說這話,倒也不是挂慮銀子的事。
她在西北軍中是個女副将,執掌斥候營,曾跟着老人學過一些讀唇之術。方才那女制衣分明與她說的是“郡主,如今您身份不同往日,萬不可再強為他人出頭”。
如今結合蘇念奴的話看,謝珩钰或許并沒有說虛話。她确實是個愛管閑事之人。
顧淨言思索了一陣便不再猶豫,才把她去扶風家中所見簡單道了一遍。
衆人皆因此事皺了眉,卻并未說話。
顧淨言是個急性子,直接上前扯着蘇念奴的手對趙破奴道:“兄長,此事讓她來處理。”
蘇念奴被她拉得趔趄了一下,與衆人一樣頗有些吃驚。
“我不忍讓扶風如此下場,但又怕以将軍府之名強壓會惹來麻煩。況且扶風娘親如此為女兒出頭,若強壓婆孫二人拒親反而會讓扶風家中失了和睦。”她認真地把想法解釋給趙破奴,又轉頭真摯地問,“你會有辦法處理的,是麽?”
蘇念奴不敢答,把目光放向了趙破奴。
屋外冬風入屋,卻吹不進更多日光。趙破奴的面容大半沒入暗光之中,說不上陰沉,卻十分難以捉摸。
就在她正欲硬着頭皮點頭時,男人總算開了口:“你願幫她?”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實在不像是願意袖手旁觀。
蘇念奴輕吸一口氣,終是沒有顧忌夕岚的勸說,答道:“願。”
她生來多情,哪怕境地如斯也學不會袖手旁觀。因為她尚且記得自己從西軍營歸府的那夜,扶風眼中真情實意地擔憂與體貼。這等心意是騙不得人的。
于是她直視趙破奴漆黑的眼:“我與她也算主仆一場,能力所及,理應主持公道。”
“若沒有這主仆一場呢?”趙破奴低低笑了一聲,突如其來的诘問讓衆人發愣,不明所以。
他的笑裏染了幾分了然,似乎早把眼前女子看透:“既然你願,那就由你處理。”
。
行至前廳的路上,顧淨言又詳細把所見所聞對蘇念奴講了一遍。
走在後方的三個男人見着兩人的背影,并未上前打擾。
阿炎雖是少年,卻向來話少。此次竟率先向李沐開了口:“沐哥,你覺得方才将軍為何如此問她?”
二人只落後趙破奴半步,李沐睨了一眼阿炎,笑問:“你怎對此好奇起來了?”
他支吾着:“我覺着,将軍此話另有深意,難不成是在怪她多事麽?我怕自己猜錯了,才問問你。”
話方落音,一路未曾理會他們的趙破奴停下了腳步,開口主動解答了阿炎的疑問:“哪怕不是主仆,她也會幫。”
“将軍就如此斷定?”阿炎順着目光撇了蘇念奴一眼,“若非淨言開口,她本就不曾插話要為那女婢出頭。”
“八年前,我因偷人錢財所抓,在街頭被權貴奴仆杖責近死,是她救了我。”
李沐早在日前聽他說過此事,并不為意:“她貴為郡主,随手救下當時還是乞兒的将軍......”
“她為我擋了一鞭。”平淡地七個字,卻讓阿炎與李沐驚愣在當場。
他用手在胸下三寸微微比度了一下:“當時她年歲比阿炎還要小些。一鞭下去臉白了三分,卻依舊護着我不曾退縮。”
趙破奴垂下眼,八年來不曾宣之于口的記憶如今仍歷歷在目。
那年春日的桃開的正盛,風一搖便灑落滿懷。碧天綠草,滿色芬芳,分明是踏青的好時節。還未脫稚氣的小郡主卻偏偏停下了車架,為他喝停頤氣指使的高貴女人。
她年歲尚幼,面容尚未長開,卻已然站在車駕上冷着一張臉,端着郡主的威儀緩步擋在他身前。
趙破奴早已被打得神智混沌,直至那一鞭落在下意識護着自己的蘇念奴身上時,他才在迷糊間接住了她摔在懷裏的身軀。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蘇念奴的臉。
丫頭被養得極好,不過一鞭便立即煞白了臉,疼得唇上都失了血色。可她卻依舊不知哭喊,反而吩咐身邊的下奴把自己背上了車駕,欲與那女人繼續争辯。
帷幔放下前,小方窗外那一頭烏黑的發與鮮活含怒的眸最終消失。她背過身,徒留一簪東珠于發上,成為透過帷幔唯一尚能辨清之物。一晃一晃地,朦胧又清晰,難以觸及,又惹人心癢。
趙破奴情難自禁地往不遠處看,被顧淨言倚在身上的女子背影依舊筆直端莊,發上東珠墜子細細搖晃,映得一頭烏發更是澤亮,一如八年前堅韌鮮活。
阿炎下意識望向蘇念奴,實在難以置信趙破奴口中的丫頭與她是一人:“我聽洛京百姓講,她自出生便是郡主,身份尊貴,怎會為将軍做到如此地步......”
趙破奴此次不再回答,只是沉默了一瞬,低聲道:“走吧,謝少卿該等急了。”
阿炎看了一樣李沐,想說些什麽卻終是嘴笨,無法開口。
李沐也未再說話,抿唇低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