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半年前,當蘇念奴在鎮國公府被刑部以父親叛國之名被帶走,從此所到之處,皆是罵名。
她雖堅信父親絕非叛國之徒,但也并不恨他人對自己與父親的唾罵。倘若如今站在她面前之人通敵叛國,殺害忠良,蘇念奴亦會同樣冷眼相對。
她所恨的,從來都該是冤害她父親的背後之人。這些人不過是被蒙蔽了,她不該計較才是。
可即便如此,她的恨,她的怨,在這座将軍府中亦無處可洩。
因為這些人本該生啖她的肉,她的血,以祭冤魂。可他們不曾。
她得了救命的恩,便不可得寸進尺,在沒有任何證據前高傲地妄言無辜。
因此她的心中總是攥着一道氣,這道氣迫使着她去原諒,去體貼,把自己的冤屈盡數吞咽,不敢怨恨一絲一毫。
可此時此刻,她半邊臉尚疼着,哭得滿面是淚地坐在地上。儀态全無,毫無尊嚴與體面之時,竟有人對她道:“錯從不在你。”
那些被蒙蔽之人無辜,可她蘇氏滿門也無辜,淪落孤女,一身清白的她,更是無辜。
此間錯,從不在她。
雪終落下,細碎密集地順着北風吹入屋內,刮起了桌案上淩亂的畫紙。
內室暗光之中,趙破奴的臉依舊滿是硬朗,與夢中那修羅怖鬼之相分明并無不同,卻生生撚出了絲絲溫柔,把蘇念奴裹在其中,阻隔了寒涼的風雪。
她終是難忍數月來埋在心底的壓抑,雙眸一眨,默然的眼淚簌簌而下。
趙破奴見她如此,撫着她臉的手便退了回去,在垂下時悄悄握成了拳。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寬慰人,尤其是女人。
顧淨言是他照料長大,雖吃過很多苦,卻并不常哭。何況她性子開朗,總是很快便能找到開解的法子,活蹦亂跳地忘了前事。
如今面對淚如雨下的蘇念奴,他除了僵直身軀看着,說不出半句話來。
他只是隐約知道,她是想哭一場的,所以他并不需要為她抹淚。
于是他微微擡手,猶豫了一陣,頗為笨拙地輕輕為她拍背。一下又一下,耐心且輕柔。
她肩膀細微地抖着,垂着臉任由淚滴下,濡濕了小片衣裙。
就放縱一刻吧。她想。僅此一刻,讓她不顧一切欺瞞自己一次。欺瞞自己,這世上尚有一人,會體諒她的艱苦,她的委屈。會堅定不移地,為她心疼。
趙破奴原以為她會久哭一場,不想她只是默默垂淚了一陣便歇息。
蘇念奴抹着淚,遲來的羞意總算攀上了臉,在紅腫的眼下,臉頰染上了紅霞。
“不哭了?”趙破奴見她漸歇,開口問道。
蘇念奴被他問得心覺羞愧,擡眼時眸中還盈着水光:“我還是需給弋陽郡主請罪。”
她雖在趙破奴面前放肆了一回,但不代表她願意用眼淚揭過此事。哭聲過後,還是需要去解決問題。
可就算她有心委屈自己去請罪,趙破奴也不願她去:“不必,你好生歇息。”
“可......”蘇念奴話開半截,不曾說完整,便被打斷。
“是我不曾處理好,累你三番四次受罪。”趙破奴看着她上紅着的半邊臉,眸色沉沉若霜,“此事我會處理,你不必自擾。”
此話分量實在太重,蘇念奴不敢不答,也不知該如何答。數日之前的猶疑與悸動又上心頭,揣測着他到底是何意?
但趙破奴似乎亦并未期盼她回應。
蘇念奴見他緩緩起身,以為他要離去,便急急拉着他,欲言又止。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有此舉,當反應過來時纖細小巧的手已攥着趙破奴的尾指,透露出她的乖軟。
趙破奴低眉,見她仰頭素面,潋滟的水眸中隐隐有幾分依賴。只此一瞬,心就徹底軟了。
他扶着人坐到榻上,取了側邊的湯婆子放入她手中,又行至梳妝案前取走那罐玉瓷白膏,接着蹲坐在她身側,沾了藥膏為她的臉上藥。
藥是先前醫正為她燙腫的雙手所開,有冰涼消腫的功效。趙破奴曾用過,所以記得。
他先是揉熱了膏體,輕輕塗抹在蘇念奴微紅的半張臉上。
入府這些日子不是病便是傷,阿炎劃傷的頸脖仍留着隐約可見的疤,如今哪怕被打紅了半邊臉,也難以在她這張并不豐潤的臉上顯出不同。
趙破奴對她如今蒼白憔悴的模樣越看越不滿:“你該多吃些。”
湯婆子熱暖的溫度傳入蘇念奴冰涼的手中,帶着酥麻鬧得手心發癢。她沒忍住,微微抿唇後回道:“我并未少吃。”
趙破奴低眉,見她纖瘦的頸脖與薄弱的肩頭,并不認同:“你太輕了,淨言都比你緊實。”
顧淨言跟着他挨餓時年紀尚幼,因此長得矮小了些。好在功夫練得勤,也不怕吃苦,身子緊實也康健,極少生病。
但蘇念奴長于洛京,自幼養的精貴,人也算得上高挑,卻偏偏給人一種風吹便折的柔弱感,看得人心頭發顫。
蘇念奴聽了他這話,忍不住咧唇輕笑:“顧姑娘自幼習武,我怎比得上。”
她笑得已是極淺,牽扯着面上肌膚,但因膏藥冰涼而并不感覺疼。
比起哭,趙破奴自然更愛她笑。
本不是多話的人,如今見她不再傷懷,只得絞盡腦汁欲把話題繼續下去。
他輕輕勾起她額間稍有淩亂的碎發,為她撥到耳後,手指抹盡最後一絲軟膏,佯作不知地問:“你不曾學武?”
武将之後,多少會沾些習武氣性。就連陳漾也是跟着義父學過一些把式的,但這些在她身上都不曾體現。
“我先天不足,幼時多病,父母憐恤,不曾逼我學武。”蘇念奴倒也沒想瞞着,“如今大些,身體才康健了許多。”
趙破奴擰起眉。走兩步路都能跌的身體若能算康健,那淨言這種健步如飛的算什麽?
蘇念奴不知他心裏的嫌棄,倒是因此話題而想起了一事。思索了一陣,她準備好說辭,低聲問:“久聞西北天遼地闊,兒女豪邁,人人善騎射,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是。”趙破奴點頭,并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聊起此事。
蘇念奴續道,“如此,我可能學禦馬?”
她是一定要去西北尋回胞弟屍首的。禦馬,不過是她需要學習的事項之一。
趙破奴不知她心中的彎彎繞繞,但也不自覺地皺眉:“禦馬太過危險,你會受傷。”
他自然是希望蘇念奴能鍛煉鍛煉身子,但禦馬磨人,不僅難學,還易傷人。
“幼時曾學過一些,雖然年歲已久,但穩坐馬鞍還是可以的。”蘇念奴見他态度不似反對,連忙補充,“若有幸至西北,我也想驅馬禦風,與将軍同見落日孤煙。”
趙破奴眼眸一斂,神色發怔。
他曾在西北大漠一人騎行,見過黃沙漫天,也見過茵茵綠洲。他追風逐月,不是為了勘探敵情,就是為了領兵前行。他從未想過,那寥寥蒼白的西北,也能自蘇念奴口中,說出一絲旖旎來。
他竟也無端開始渴望,與她一同禦馬西行,去認真看一眼蒼茫壯闊的西北。
不為其他,只求那壯麗山河,能博她對自己燦然一笑。
“等有閑暇,我可以帶你去學。”他看着眼前一面期盼的蘇念奴,應道。
藥膏已上過,心緒也穩定下來,趙破奴不便久留,欲要離去。
蘇念奴得了逞,此時心情大好,一直噙在唇邊的話再也沒了顧忌。
她拉住了趙破奴的手臂,仰面柔柔一笑,似是真的放下了芥蒂:“将軍,我願意去。”
在趙破奴疑惑的神色中,她緩緩站起,染過水光的眸清亮明淨,不再猶疑:“我真的願意去見弋陽郡主。”
趙破奴與陳家的關系匪淺,她斷不能憑着心思連累他們之間的情分,累他橫亘其中,左右為難,這實非她所願。
她想,她該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這個問題。
。
搖雨随被趕出了院子,卻一直不敢遠去。她眼見着趙破奴推門進了屋,心中更是焦急。直至見了他與蘇念奴重新走出來,才舒了口氣。
蘇念奴見了她,忙招了招手,低聲吩咐道:“你把桌案的畫稿收拾好。”
說罷又看向趙破奴:“我去換身外袍,将軍稍後。”
趙破奴并未開口,由着她獨自去了側室。而搖雨偷觑了他一眼,忙入內把被吹散的紙稿收起。
“這是什麽?”
正垂頭認真整理,頭頂傳來趙破奴的聲音。搖雨順着聲音望去,見他撿起了一張畫稿,眼中生疑。
搖雨雖不夠扶風沉穩,但在府上伺候這些月倒也看出了蘇念奴處境的微妙。于是忙不疊解釋道:“是夫人畫的稿子,說要給繡娘制衣用的。”
趙破奴看着她手中的一疊紙稿,問:“這些都是?”
“都是。夫人畫了有些天了,但尚不滿意,還需再改的。”搖雨颔首,把手裏的東西恭敬遞給他。
她手裏的紙稿已有指節厚,首張上面畫滿圖紋,順着主人的筆跡,确實一直在修改。
趙破奴只看了兩眼,便把手中那張放入她手中:“多勸一些,別讓她太操勞。”
搖雨發愣,下意識擡眸。趙破奴已轉身出去,站在了院門等候。
外頭雪下得急,不一會就讓他肩頭染了霜白。搖雨反應過來,忙去取了紙傘為他遮擋。
趙破奴不是被伺候慣的人,取過她手中的傘,讓她回去繼續收拾了。
不多時,蘇念奴換了件外袍出來,瞧見他站在風雪中,腳步又加快了些。
“不着急,你慢些。”趙破奴上前卻接,見她取下了自己披在她身上的披風,如今換了一身白梨的麾衣,白瓷般的臉躲在毛絨的白圍脖中,神色雖然清冷卻依舊透出了幾分乖巧。
蘇念奴抿抿唇,因他的關懷而染上點點笑意卻并不顯。把他的披風還過去後,才答道:“天寒雪大,将軍身體未愈,要注意保暖。”
趙破奴聽着她關切的話,垂眼接過了衣袍:“我如今身子大好,不甚懼寒。”
言罷,他又緩緩擡起手,示意她道:“雪大路滑,你扶着我。”
他身形高大,手臂不過微微擡起已到蘇念奴的腰腹。護臂紮得很緊,上頭繡的是頭兇獸,看着有些滲人。
然蘇念奴并不懼這些,反而因此而想到了什麽,神色亮了起來。
她沒有猶豫,手輕輕搭上他的手臂,因怕不穩還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攥住了他的衣袖。
雪落滿地,厚厚一層霜色。兩人踩着細微的雪聲,步出了小院。
搖雨站在門前看雪下兩人,只覺将軍生得高大冷硬,立在瘦弱卻儀态端正的的夫人面前如一座高山。站在飄搖雪中,一身黑衣之下似是蘊藏了巨大的力量,沉穩遒勁,頃刻便要噴薄而出。
可此刻他偏小心翼翼地斜着傘,不動聲色地為夫人遮擋風雪。半露在傘外的後背瞬間積滿了雪,想必是冰涼極了。
屋內是尚有傘的,但搖雨覺着她不應自作多情。
哪怕風雪迷眼,她亦看清了方才将軍那總是緊繃的面容難得柔和。
似是一頭被安撫的獸,收起了所有的利爪,只求得主人輕柔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