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這日方換過藥,顧淨言前來禀報調查鄭家一事。
她這幾日頗為忙碌,私下摸透了張家底細,又與鄭家下人打通了關系,做了些許調查。
扶風原名張丫,父親走得早,兄妹二人是母親陳氏和祖母趙氏一把拉扯大的。一家四口倒也和睦,很少有争吵。張丫自幼懂事,又長得清秀,年滿十歲便被牙婆挑中,到王公家中做粗仆,賺來的銀子都接濟了家中。張華與陳氏則是帶着張華擔負了家中的農務,一家人過去尚算殷實。
至于趙妪所言之事,顧淨言調查後并無發覺有疑點,只是在查鄭峙過程中她發現了一條線索:在鄭峙到張家放言還債一事後,張丫曾獨自尋過一回鄭峙。
過後她便辭去了王公家的粗活,三天後便被挑選入了将軍府中,随身伺候蘇念奴。
顧淨言把事情簡要敘述後,頓了頓又問:“可要尋元叔來問一問?”
“不必,人是我親自挑的。”趙破奴面色如常,“去查一查鄭家與牙婆之間的關系。”
思索了一陣,他又補充道:“搖雨的背景,再仔細排查。”
他親自挑人也能選出扶風,便難保當日送來的女婢是否只有扶風一人有問題。
“日後關于此案的調查,不必事事隐瞞,也知會她一聲。”
顧淨言明白他意思,一一點頭應下。
趙破奴見天色不早,便讓她留下吃過飯再回去休息。
顧淨言順從坐下,兀自摸了杯茶。茶水滾燙,袅袅生煙,她驚訝地挑起了眉,看了一眼外頭候着的下仆。
似乎自蘇念奴管事以來,在兄長處便未曾有過冷茶了。
正捧着茶杯暖手,見他挂在眼下的青色,顧淨言問道:“兄長沒睡好?是傷口疼?”
趙破奴搖頭,抿唇不答。
見他如此,顧淨言的心思便活絡起來。
她雙手微微滾了滾杯壁,眼中存了幾分試探:“我聽阿炎說,蘇念奴她當年曾為你擋了一鞭。此事我還未曾聽你說過。”
若非阿炎舉指發誓是親耳聽兄長透露,她也未必會信。
趙破奴雖看着沉穩可靠,不似會信口雌黃。可她與趙破奴相處多年,十分清楚他的為人。畢竟為了蘇念奴,他的底線會比平日低許多許多。
“不信?”趙破奴擡眸看她一眼,便明白她心中所想。
顧淨言咬着唇,被拆穿了心思後有些羞惱地嘟囔:“誰讓你往日遮遮掩掩,連我也不願透露半分。”
“那個錢袋,便是那次贈的。”趙破奴取筆,沾了沾放置一旁的半碗涼水,在空無一物的桌案上寫下了一個“奴”字。
這奴字寫得很是秀氣,筆法輕盈,甚至有些歪斜與稚嫩,與他平日的字大相徑庭。
“當年義父要為你新取名字,我問你為何喚作破奴,你也如此不答話。”顧淨言見怪不怪地撇嘴,肯定道,“如今得知前因後果,倒是明白了。是因為她罷。”
趙破奴沉默看着桌上無狀的水珠,并未反駁。
顧淨言下了決心發問,于是全然不顧他這些年已經臨摹無數遍的字,上手抹去冰涼的水漬後,氣道:“你真是個悶葫蘆!”
她跟在趙破奴身邊八年,知他一向執拗,心中認定之事鮮少能改主意。但他這悶葫蘆的性子,才是最惱人的。
趙破奴擡眉看她一眼,顧淨言竄起的火氣便瞬間偃旗息鼓,不敢再造次。只是撇了撇嘴,不滿地偷觑他,嘟囔着平陵一些罵人的話,低聲抗議他的沉默。
顧淨言性格一貫活潑,對此趙破奴早已見怪不怪。任由她獨自喃喃了一陣,才緩聲道:“陳仲元一案,陳家對刑部結案可有異議?”
“不曾有。”顧淨言提起正事,便收起了旁的心思,“刑部如此指鹿為馬,随意指了個人便稱破了案,這陳家倒是忍得下這口氣。”
案件在趙破奴出獄後,刑部不過花了兩日便結了案。
顧淨言提及此事語氣帶有幾分譏諷,面色十分不善。
“陳仲元是陳氏嫡子,系出清河郡,是陳家主支。”趙破奴提點了一句,續道,“刑部結案的兇手就算有假,但與真正的兇手恐怕也脫不了幹系。”
這也正是顧淨言最迷惑的。她撐着頭,細眉緊皺:“他們為何要殺陳仲元嫁禍給咱們呢?那可是世家嫡子。”
“查一查陳家便是。”趙破奴想起了謝珩钰的提點,又道,“陳仲元曾與蘇家有舊,此事也一并查。此事我已交由阿沐處理。”
“為何?我如今也無甚大事,能一塊兒處置的。”顧淨言有些不滿。
趙破奴垂目,自下而上審視了她一眼。
顧淨言坐得極為不雅,半截腿正豎着,手臂借着腿撐着懶惰的腦袋,舉手投足滿是平陵軍中的粗鄙行徑。
“入宮參宴,不可無狀。你頭一回進宮,需學一學宮規,莫要得罪了宮中貴人。”趙破奴答道,“另外,耒陽郡可有消息了?”
前半句已然讓顧淨言眉頭緊皺,後半句更是吓得她緊了皮肉。
“我今晨收了信,尚未打開......”
“将軍!”門外元叔半老的聲音乍起,打斷了對話。
他提着衣擺入內,神色慌張:“弋陽郡主歸京,下仆來報,方才她入府直接朝夫人院子去了!”
話音一落,顧淨言已吓跌了茶盞。兄妹二人對視一眼,顧不上說話,趕忙起身往蘇念奴所住的小院。
趙破奴走得急,顧淨言跟在身後仍不忘擔憂地喊:“慢些,莫要扯着傷口。”
趙破奴側目,抿唇不曾開口。
顧淨言自知理虧,但還是低聲反駁:“我真的是今晨才收了信,誰知她腳程這樣快......”
。
此時蘇念奴的小院中,搖雨見來人不善,早已上前去攔。
一身白衣的女子低喚了一聲,身後的下仆直接把人扣下,掃除了障礙。
此時蘇念奴已看清了來人的面容。面前女子長得高瘦,長相清秀卻含怒氣,英氣的眉眼擰着,緊盯着她不放。
蘇念奴認識她,陳遜将軍嫡女陳漾。
自年初平陵一戰陳遜身死,蘇鼎謀逆之案定罪,皇帝便奪去了蘇念奴的郡主封號,并把鎮國公封邑劃了大半給陳家,封陳家獨女陳漾為弋陽郡主,追封陳遜為陳國公。
來勢洶洶的目的,蘇念奴自然明白。
可她不能逃,更不該逃。自身清正,怎可怯懦。于是她抿唇,垂眸行禮。
——啪!
用盡全力的一巴掌,打在了蘇念奴的臉上。
“夫人!”搖雨見她被打得急速發紅的臉,“你怎如此不講理,有話等将軍來此再談!”
可陳漾如今并沒有閑暇理會搖雨。
她伸手揪起蘇念奴的衣襟,咬牙切齒:“你使了什麽手段,竟讓兄長帶你入府?”
蘇念奴袖下的手已攢成拳,圓潤而鋒利的指甲扣着手心,卻不敵臉上這一巴掌來得更疼。
“弋陽郡主,我想你來此,并非已得将軍授意。”她的臉已起了淡淡的紅印,此時語氣卻依舊清冷,不似方才被人掌刮過一般。
陳漾是個急性子,以往也不曾與蘇念奴有過太深的接觸,見狀更是恨意翻騰。
她揚手又要打,但這回蘇念奴已有了防備,斷不會再由着她動手,趁其不備之時将人推拒開了。
陳漾本就将将站在臺階之上,一時不穩要向後倒去。慌忙之中勾住了蘇念奴的衣擺,順着力道後墜,“撕拉”一聲扯斷了半截衣袖。
但此刻誰還顧得衣衫。蘇念奴下意識傾身去扶,手尚未拉住人,雙眸閃過模糊人影,待看清時,陳漾已被穩穩扶住了腰,跌在了一身黑衣的趙破奴懷中。
陳漾仰着臉,驚恐的眼眸只望見趙破奴緊繃的下颌與起伏明顯的喉結,心就安穩了。
“阿姐!”跟在趙破奴身後的顧淨言見她如此,慌忙上前,急聲道,“可是摔着了?”
蘇念奴站在高階之上,看着衆人扶着陳漾,聽她搖頭道無事,一語不發。
沉沉雲翳灰霾壓下,似是又要落雪。烈風刮來,吹得她斷裂衣袖處的手臂發涼。
真是狼狽極了。她想。
情難自禁地直起了背脊,蘇念奴平靜地把衣袖折回了原處,打算轉身回屋換身衣裳。
“等等。”趙破奴的聲音順着北風碾過被打得發麻的耳朵,蘇念奴停下了腳步。
她是不願轉身的。因為她不能如此狼狽示人。
“我先回屋換件新衣,再來請罪。”她側過完好的半邊臉,低聲道。
站在蕭瑟的門前,她僵直的背影纖細孤高。向前一步便是滿室孤涼,可她無法後退。她與背後的人,中間間隔鴻溝。是用仇,用恨,用痛,用人命,用鮮血劃開的鴻溝。
只是趙破奴從不顧忌這些。他把陳漾推給顧淨言,大步跨上臺階,追上了蘇念奴的背影。
越過僅僅到胸前的肩膀,趙破奴堅定地站在背光的她面前,一雙向來冷硬的眸竟在瞬間添了些許慌亂。
面前身軀筆直端莊,此前險死于阿炎劍下也能蒼白着一張臉對自己從容淡笑的人,此刻正紅着眼,淚如雨露般沾濕了臉頰。
蘇念奴顯然不曾預料到他會追到面前,慌忙間垂眸側面,忍着淚甕聲道:“請将軍讓......”
話未盡,粗粝寬大的手已攀上她微涼濕潤的臉。
捋過淩亂的額間碎發,趙破奴看清了蘇念奴藏起的半邊紅腫的臉。
他面色一僵,手不自覺發了顫,面容頃刻幽深可怖得讓蘇念奴脊背有些發涼。
她張嘴,不曾發出半截聲音,便聽見他沉聲道:“淨言,帶他們出去。”
顧淨言見此狀,慌忙強拉着冷下臉色的陳漾,帶着衆人退出了院子。
滿是人的院子因他一句話便瞬間清空,本就涼薄荒蕪的小院更添了幾分清冷。
然蘇念奴早已無暇顧念其他。灼熱的手摸着她冰涼的臉,與那日夢中的動作是如此相像,就連沉下的晦暗面容也與夢中兇惡的他重疊。
“很疼?”他低啞着嗓音,緩聲問。
蘇念奴側過臉,違心答道:“不疼。”
淚盈于睫,蘇念奴忘了眨眼。琉璃般剔透的大顆淚珠順着雪白的面容滑落,卻被趙破奴用拇指僵硬地抹過,輕柔又笨拙:“那你為何哭?”
蘇念奴對他此話感到驚訝,卻最終垂眸,抿唇不答。
見她如此,趙破奴焦躁起來。他壓着心底的無措,嘗試與她認真談話:“自你入府,阿沐刁難于你,賊子夜闖累你腳骨脫臼,遭人陷害身入囹圄,險被阿炎所殺,你都不曾哭。如今若只是惱小漾打了你,又怎會哭?你受了委屈......”盡可與我說。
蘇念奴聽着他說起過往的樁樁件件,心中不知是酸是澀。于是鬼使神差般,狀似自嘲般打斷反問:“将軍怎知,我不曾哭?”
話音一落,她比趙破奴先發起怔來。
她本就希望自己在衆人眼中是如此的,又何必如此示弱于人前?
濃密濡濕的眼睫顫了顫,她斂眸恹恹地續道:“是我失态,不該如此,将軍恕罪。”
說罷,她輕輕退後一步,掙開了趙破奴的手後用力抹去了眼中殘餘的淚。眼尾雖帶着半截紅暈,但已讓她有了勇氣直視趙破奴的眼眸:“将軍可允我回屋更衣?”
趙破奴垂首,看着她始終扶着的半截衣袖,移開了腳步。
“我會在換衣後親自給郡主賠罪,将軍不必為此擔憂。”蘇念奴抿唇,端正着依舊筆直的身軀,不再看他,踏入了屋內。
她關上門,全然不顧站在外的趙破奴,徑直入了內室。
不曾哭?他的話當真可笑。蘇念奴冷譏,彎腰打開了衣箱。
可方才她不過是借口逃離,不曾注意斷掉的半截衣袖只是外衣。
她的外袍均放于偏室,由搖雨每日為她取來,而內屋的衣箱放的大多是裏衣。因此想要在此更衣,是不能夠的。
心有燥意地翻了兩下衣箱,才想起此事來的蘇念奴心中更怒,死死咬唇忍着的氣難舒,終是洩了氣,嗚咽一聲,蓋上衣箱坐在了地上。
為何哭?她為何不能哭?若非他無端上前,又怎能看見她哭?
她被欺辱,被掌掴,被狼狽地扯掉半截衣袖,卻因為父親的冤罪不得發作半分,她為何不可以哭?換作一年前跌下去的是她,父親母親與胞弟,又何嘗不會對她噓寒問暖?
入府數月,她能接受他們的不信任。可當所有人泾渭分明地站在陳漾那側,她才頓感自己此生已如此孤獨。
她今日哭的不是艱難,不是委屈,而是羨慕。
她再也不會有陳漾這樣的生活,被身邊人關懷備至,溫柔相待。甚至于當她發現自己如此卑微地羨慕着陳漾時而狼狽逃亡,也會被問責一句,你為何哭?
是啊,她憑何而哭?
父親的罪不曾洗脫,母親之墓不敢拜祭,就連胞弟的屍首,她也不能尋回。她被困囿在此,倉惶徘徊于洛京的殺局之中,尚需趙破奴的庇護,又何來資格哭。她是如此挫敗,壓抑多日的思慮終在陳漾的到來尋到了發洩口,自那個決意做妾痛哭的雨夜後,奮力宣洩一場。
她抽噎之聲斷斷續續,越發大了起來。
站在屋外久久不曾離去的趙破奴此時已經意識自己說錯了話,聽着她的哭聲,拳頭捏得死緊,面容越發陰沉。
最終,他的忍耐到了極限,推門大步走入了內室。
一身白衣的女子此刻正趴在衣箱上,潑墨長發鋪開了瘦削的背,天光透窗斜照,只見她半邊無暇若霜雪的臉。
蘇念奴未料他仍在屋外,驚聞聲響後慌張擡眸,滿面淚痕地迎上了他郁色的眼眸。
趙破奴見她如此,早已被密麻針刺的心更是狠狠一縮,再也無法顧忌其他。
他半蹲在蘇念奴面前,見她擡手欲拭淚,忙一把握住了她纖細的手。
蘇念奴欲掙脫,卻被他緊握。她生來體弱,深冬之時雙手總冰涼透着冷氣,遠不如他的滾燙。如今被包裹在他粗粝寬大的手中,暖得微微發麻。
還未咽下梗在喉中的嗚聲,她聽見趙破奴低聲道:“我問你為何哭,并非要責備你。”
他低眉,把如同握冰的手放在她膝上,扯下身上的披風為她披上,企圖解釋:“我只是......”
她本就能輕易左右自己心神,若是落淚,便更讓他無措。所以他是真的想弄明白,她為何而哭。
“我明白。”蘇念奴見他面色為難,自然地為他遞了臺階,“今日事出突然,是我失儀。該當郡主請罪......”
站在趙破奴的立場,她如今是陳漾殺父仇人之女,自然該體諒陳漾。如此哭哭啼啼,不僅丢了體面,更沒有道理。
“你不明白。”趙破奴打斷反駁。
陳漾力氣雖小,卻依舊把她賽雪的臉打得留下紅印。他在那一刻心中湧起的怒意煩躁得幾欲殺人,若非觑見了她受驚的神色,恐怕難以壓下他對陳漾的怒氣。
所以她不明白。
趙破奴拇指撫過她的臉頰,順勢上攀,勾住了她濕潤的眼尾。滑膩潤盈的淚沾濕了他的指尖,分明冰涼,他卻只覺滾燙刺痛。
他的唇薄抿,艱難地續道:“你不必向誰請罪。平陵一戰,義父身死之罪,錯從不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