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待雪漸消,陳漾便起身請辭。臨行前甚至叫走了李沐,請他送自己一程。

那杯涼盡的血,在她行至蘇念奴身側時,才側面俯視瞥了一眼,冷譏道:“要查便查,我要你的命何用?”

此話細聽,便是同意她的請求了。

顧淨言眼色向來好,見也急稱有事要忙,把時間留給二人獨處。

窗外的風雪積厚,壓得枯枝微彎,被腳步聲驚擾,斷了幼細的枝丫,紛紛碎入大地。

蘇念奴望着喊住自己又往外而去的趙破奴,頗有些不解。

不多時,他大步流星回了屋內,卻捧着一盆溫水。

“手給我。”他取了藥瓶,跽坐于她身側,手取過熱巾,看向她時又補充,“雙手。”

纖細而沾血的手緩緩自膝前擡起,遞到他面前。

蘇念奴低眉看着,見他的手已經洗去了血漬,虎口的傷痕,指腹的厚繭,麥色的肌膚,一切與自己的截然不同,卻與記憶中父親那雙如出一轍。熱巾濕暖的觸感輕柔摩擦過她的指尖,卻遠不及那雙握着她的寬大雙手滾燙炙熱。

待他翻過手背,輕輕掰開蜷着的手指,蘇念奴下意識往後縮。

“躲什麽?”趙破奴難得強勢,抓着她不願放開,“既敢動刀,還怕人看?”

蘇念奴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善,抿唇答道:“傷口難堪,不敢示人。”

趙破奴擡眉看她一眼,見她蒼白的面容,終是忍下了心中的怒氣,不再開口。

她就不是适合舞刀動槍的人。因為下手沒有輕重,不過淺淺一刀的事,卻非割得血肉模糊才罷休。蔥白柔軟的手染了血色,沾滿整個衣袖,映入趙破奴眼中分外觸目驚心。

直至他擦去了手指的血跡才把傷藥倒在了傷口之上,一瞬間的疼痛終于激得蘇念奴悶哼一聲。

趙破奴動作一頓,複擡眼看她。

蘇念奴本就疼得厲害,如今更是被激得身上生生出了一層薄汗。生理上的痛楚令眼淚再也沒能忍住,簌簌而落,再次暈紅了眼尾。

可這回連眼淚也無法讓趙破奴忍下這口氣:“知道疼了,方才怎就如此不知好歹?”

蘇念奴本就有些怵他寡言少語的模樣。但這還是入府第一回聽他對自己說重話,不免有些發怔。

猶豫了一會兒,她開口問道:“将軍認為我做錯了?”

趙破奴為她纏着白布,并不回答。

事已至此,蘇念奴認為也無甚好瞞的,不妨攤開坦白講清一切。

“可我不認為自己有錯。”于是她輕籲一口氣,緩聲道:“反倒是将軍,我知你是至善之人,但此事你不該偏向......”

“你可以先與我商量。”趙破奴打斷了她的大道理,全身肌肉繃緊,努力控制着自己手上的力道,唯恐傷了她,“你要為父親翻案,我自然會幫你,犯不着傷了自己。”

蘇念奴聽着他如此理所當然地答話,下意識抿了抿唇,想問他可還記得自己是陳遜義子。只是連陳漾都不曾問他這個問題,她若說破也實在矯情得過份。

布條一層又一層,總算遮蓋了那可怖的傷口,讓他心中的躁意壓下了一些。可只需見她袖口處的血跡斑斑,他的眉又擰了起來:“為了入府甘願為妾,為了線索甘願下獄,為了留人孤身進軍營,你為達目的,便不惜傷害自己嗎?今日這不惜日後賠上性命的一刀,你又是為了什麽?”

入府為妾丢的尚且只是名聲,可後來這幾樁事,哪個不是會丢命的決定。他見不得蘇念奴如此不顧後果的行事風格,甚至認為她這些舉動,比起顧淨言還要任性。

“将軍信我無辜,可李大人,顧姑娘,弋陽郡主不信。”蘇念奴垂着眼,輕聲道。

趙破奴一怔。

“将軍與弋陽郡主,顧姑娘是兄妹關系,與李大人又出生入死多年,只怕比血親還要重要。若因我而生了罅隙,實在不該。”

阮太醫開的藥向來效力很快,如今敷上已減緩了痛楚。垂眸看着被包紮嚴實的手心,蘇念奴微微蜷起手指,感受着肌肉牽扯的痛感,卻勾唇淺聲笑了:“若訂盟能換來将軍兄妹和睦,便很值得。”

此前的李沐,如今的陳漾。再繼續下去,被刁難猜忌之事只會愈加嚴重。她不願導致他們薄了情分,也不希望趙破奴在中間左右為難。以命訂盟,多少會令他們稍安心一些。

她早已計算好了一切,甚至認為哪怕趙破奴不願,有陳漾與李沐在他也只能點頭。可誰知,會成這樣一個結果?

想着趙破奴方才的舉動,她如今的心尚軟得發暖,似是雪融汩汩,春柳拂湖,鬧得心癢。

趙破奴望着她的臉,清水般透淨的眸磊落溫柔,說出的話卻比在戰場上西戎人的鮮血更讓他沸騰。銅盤中的熱巾浸入水中,慢慢滲出血色,升騰的腥氣在寒冬之中恍若含香,令他的心躁動不已。

半晌,他終于尋回了自己的聲音,沉啞地回應道:“我不用你為我做這些。”

說罷,他欲收回自己握着她的手,卻被蘇念奴反握牽扯,微微勾住了他炙熱的指腹。

“将軍的傷可處理了?”他傷的是手腕,如今肉眼所見也是用布纏着的。

趙破奴被她的動作所牽引,溫涼的肌膚觸感似是比火還要滾燙,遂把手藏在了桌案之下,答道:“傷口不及你的深,方才已經處置了。”

他是習武出身,比她更懂如何“受傷”,也比她更懂如何處理傷口。

蘇念奴不知自己在他眼中如此愚笨,只是動作一頓,手緩緩收回了袖中,并未強求,點頭應下:“好。”

說罷,她又伸手取熱巾,卻被趙破奴攔下:“手上有傷,碰不得水。”

蘇念奴擡眼,最終還是沒有用方才他傷口也沾過水來反駁,誠實道:“我想擦一擦唇上的血。”

趙破奴方才去取水時已簡單淨過面,方才只顧着她的傷,倒是忽略了她唇上的血跡。遂自覺為她擰幹了熱巾。

“将軍此處可有銅鏡?”蘇念奴從容接過,不經意地問。

唇上的血黏在唇上不僅有損儀态,更是十分不适,怕是需要好好擦拭才能幹淨。

趙破奴起身入內室尋了一塊平日梳洗用的小銅鏡,回來時蘇念奴已放下了熱巾,垂首望着自己親手所書的名字,似乎在思索什麽。

他并未走近,只是站在不遠處靜靜看着。

女子烏黑的長發梳得簡單,只輕輕挽起露出細長的頸脖。腰肢纖細,背脊卻筆直。雲裳花容,端莊姝靜,似瑤臺仙。

蘇念奴似有所感,擡頭見他歸來,淡淡笑了一瞬,柔聲問道:“将軍可尋到了?”

發鬓東珠照月,瞬間猶見永恒。

趙破奴的手攥緊了銅鏡,快步朝她走去。

有了銅鏡,淨面自然方便了許多。只是銅盤中的熱水已經染了手上的血,蘇念奴只将就用來擦拭唇上的血便罷。

待她收拾幹淨後,趙破奴已回想起了方才李沐的話,問道:“洛京之中,關于你的流言,皆是如此荒謬嗎?”

蘇念奴挑眉,似乎對他提及此事有些意外。

“洛京世家多如毫毛,鎮國公府在其中并不算什麽。”她平靜答道,“門閥世家在大魏是無法逾越的鴻溝。将軍身處高位,可也曾被洛京貴族與百姓所鄙夷?”

趙破奴擰起眉。

他自然知道。可他從不知道這些事,竟也會落在聲名顯赫的鎮國公府身上。

“只是,将軍認為這重要麽?”蘇念奴問。

“你認為呢?”趙破奴卻反問。

這個問題,他不知該如何答。

“重要,卻也不重要。”蘇念奴聽他此問,唇角微微挑起,帶着輕微的譏笑,轉瞬即逝,“我幼時曾認為很重要,後來想開了,便認為不重要了。可将軍你看,我一個名聲狼藉之人,卻因姿容儀态被衆人争相贊賞,誇耀之詞比士族與大儒之後更多,又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管你如何比肩洛神,貌若玄女,甚至威儀貴天。贊嘆一句過後,當在洛京提及出身時,百姓總會嘆一句惋惜。惋惜她非王謝之家,崔盧之血。多年來的一聲聲可惜她早已聽得雙耳起繭,卻并不覺得難堪。

因為她從不認為自己的血脈低于這些驕奢淫逸的大族之家。倒是那些心中對她滿是鄙夷的貴女們,每每聽了這些話後面目醜陋的模樣有趣得很。

趙破奴發怔,似懂非懂。

蘇念奴揚起眉,似有幾分驕縱之色:“陛下稱贊我才情,引之吹捧我容顏,而士族子弟誣陷我言行,散播流言以維系士族血脈高雅之風,卻不得不争相效仿我之儀态穿着,傾倒于我片刻風華。如此,将軍覺得這些荒謬之言,還重要嗎?”

“但流言不堪入耳,傷你名望,更損國公府名聲。你父親,不責備你麽?”趙破奴抿着唇,認為她如此怕是受了很多苦。

可蘇念奴聽後一愣,而後緩緩搖頭:“父親是支持的。我第一回在街上因救人而起了争執,回府時容儀狼狽,主動向父親認罪,卻被父親贊賞。他教導我,名節聲望遠不如人命重要。”

思及此,蘇念奴的神色暗淡了下來:“我與阿弟一生受父親影響甚大,因此與京中其他武将子弟不甚相同。我自問心正,不曾懼怕千夫所指。但或許,是我不曾收斂,行為無狀,名聲狼狽,才會令百姓在聽得父親叛國之時,無人為他辯冤。”

方才尚且生色的神情轉作了晦澀的黯然,似是打霜後的花。本只是閑談,卻不料蘇念奴竟自責起來,趙破奴不由有些懊悔提及了蘇鼎。

沉默了一陣,他開口道:“待天晴,你與我一同去個地方。”

蘇念奴不料他會突然帶她離府,不由忘了前事,問道:“去何處?”

趙破奴目光移向窗外,望着始終雲翳沉沉的天,決意先把心中的回答隐瞞下來,遂低聲答道:“屆時便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