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洛京的雪靜谧溫吞,上朔郡的冬卻凜冽得傷人。

大絨大絨的雪夾冰打在窗上作響,幽燈半截明瑩,堆碼整齊的桌案之上攤着半開的賬本,一個純白玉算盤被主人棄在上頭,顆顆算珠剔透純淨,圓潤無暇,能看出主人對它的把玩日子有些時長了。

雲引之捧着身旁小童煨火燙的桂酒,半倚在窗前。他飲盡暖酒,任辛辣壓住了體內的寒氣,激他想起了旁的事:“玖雲那邊,可回了消息?”

“上次回信已是一月前。”小童搖了搖頭,猶豫着答道:“大魏三十六郡,能尋的都尋得差不多了。或許,那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雲引之用手撐着腦袋,心有煩躁語氣卻依舊溫吞:“那便出大魏尋。既應了蘇公的諾,雲家力所能及之處自然都要尋一遍。”

“可如今鎮國公去了,公子尋到人,也無用了。”小童嘆息一聲。

自三年前蘇鼎托公子尋人,公子也一直盡心盡力。本只想着是件簡單的事,卻不想一尋便是三年之久。

“小童,大丈夫行事,求的是問心無愧。”雲引之點了點他的額,淡聲道,“我不知蘇公尋一個姑娘作甚,但想來該有他的道理。屆時尋到人,把消息送給念奴處,才算有了交代。你可懂?”

小童得了教誨,忙不疊點頭。他自幼陪在雲引之身側,如今年歲雖小,卻還是敏感感知到了他的心情變化:“公子心情不好?”

善打算盤的長指摸着酒盞,支在手上的腦袋微微擡了擡,答道:“如此風雪,苦無友人共飲,心情如何能好。”

小童也覺得心躁。

上朔的風雪太大,他們一行人在此處已有小半月。公子是個停不下來的性子,把他困在屋中如此之久,确實是為難了公子。

他想了一陣,道:“老爺昨日催公子歸京,公子可要回信?往年此刻,公子約莫已經回到京中與郡主見上面吃酒了。”

雲引之看了他一眼,調笑道:“怎麽,你不想在此處陪我了?”

“不是。”小童忙否認,撇着嘴道,“我就是心疼公子,上朔荒涼,物資不豐。我們逗留在此處太久,若是此前備上的碳用盡,公子會凍壞的。”

若是此時在洛京,公子何用受此罪。他只是不解,為何公子要在此處停留,不願歸京去。

雲引之敲了敲小童的腦袋,随口答道:“你着人給家中回信,今冬或許不回了,在上朔過年。先去籌備好東西,可別把我凍壞了。”

小童一邊捂腦袋一邊驚訝地看着雲引之:“公子,你往常可都是在洛京過年的!”

“是啊。”雲引之垂眸,看着置在身側的一截信紙,無奈道,“可你公子這輩子就這麽一個知己,此前幫不上什麽大忙,如今有了力所能及之事,總要為她等上一等。”

小童伸着脖子看。信紙是雁北商鋪半月前傳來的,寫的是西戎內部的大事。裏頭言近日雁北商隊被西戎左部大族扣留,尤其是商隊的少年,皆被下了大獄。如今雁北商鋪正在為此轉圜,不成想得到的消息卻是,左部渾邪王近日被一個手持雙刀的少年所殺,外逃而出,不知所蹤。如今西戎族部大亂,王子争奪王位,鬧得人心惶惶。

小童似懂非懂地晃了晃腦袋,聯想起收到信紙的第二日,公子便趕忙吩咐貳雲以密令傳訊于雁北,要他們把少年信息調查清楚,此時才恍然大悟。

“公子是覺得,殺渾邪王的人是郡主胞弟?!”小童驚訝得睜大了眼。

鎮國公有一雙兒女,嫡長女蘇念奴功夫全無,連馬也騎不好;而小兒蘇與安卻是個天縱奇才,年紀小小一對短刀便能舞得虎虎生風,曾鮮衣怒馬踏遍洛京春郊,意氣風發,是世上無雙的少年郎。

可,鎮國公府小公子分明已經死在了平陵之戰,此事由回來報信的士兵與威遠将軍共同佐證,又怎可能活着跑到西戎左部裏,甚至還殺了渾邪王......

雲引之自知這個微弱的關聯可能性太過渺茫。可他與蘇念奴交好多年,對蘇與安是有些了解的。那少年雖朗月清風,卻分外孤勇。若是得知家中遭此重罪,斬了渾邪王回京為父親翻案,倒不是做不出來。

畢竟,蘇公被構陷叛國所聯系的,正是西戎左部渾邪王。

小童見他沉默,便明白自己猜對了。遂為他續了杯酒,勸道道:“如此勇武,怕真是蘇家公子。公子只管等貳雲消息,別憂心了。小童會陪着你的。”

雲引之輕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但願他是。也但願,他尚活着。”

若是與安尚在人世,她才能有個血親依托。她雖身軀柔弱,實則性子剛毅難折。如今入了将軍府,只怕為了給蘇公翻案,會不惜賠上性命。

他一屆商賈,家中顧慮繁多,能幫的實在太少。此行回去若能給她帶一個好消息,哪怕只是個念想,也是好的。

窗縫寒風潛入,吹過雲引之的頸脖,惹起層層顫栗,他的幽嘆之聲更重了。

上朔之外,是漫天黃沙的大漠。可當入了寒冬,雪與沙交織纏繞,染得無垠大漠沾了一層厚雪,時而凸出片片黃沙,便成了另一種奇特之景。

沿北遠出數百裏,越過燕勒湖,是西戎左部大族紮營之處。

近日王室對外宣稱渾邪王急病而亡,倉促選了燕勒湖北地,為他舉行葬儀。

根據西戎風俗,渾邪王葬儀本該白布裹身,坐棺火化。

可到了祭儀之日,王的葬儀卻只是白布裹身,平躺于棺內。二王子當衆質疑葬儀,更上前撕了渾邪王頭部白布,惹來衆人嘩然。渾邪王的頭部竟被人自頸部平整砍下,僅餘下屍身。

二王子當即怒斥大王子囚禁父王意圖繼位,要求交出渾邪王;而大王子則反咬言是二王子陰險狡詐,欲借父王之死構陷于他。一時争執不下,最終竟成了雙方交戰,血染數百人後,以大王子私逃而告終。可惜二王子掘地三尺,始終沒能在大王子帳中尋到活着的渾邪王。

西戎人認主不似中原,追求強者為王。二王子由此順理成章成了左部大族新王。

這場繼任者之争很快傳遍了大漠,惹來紛紛熱議。而抱着裝有渾邪王人頭木箱的少年,正坐在燕勒湖南地交市之中,紮着一頭戎辮,平靜地謝過茶攤老板送來的半碗水。

此刻的他灰頭土臉,薄唇因長久的缺水而幹裂,過去被阿姐精養的玉白肌膚也被風雪吹得皲裂且蠟黃,只剩雙眸黑得發亮,藏在額發之下,斂起了銳敏機警的光芒。抱着木箱的手滿目瘡痍,裂開的甲蓋下全是污垢與血跡。如此污穢不修邊幅,任是誰看也認不出他是過去大魏都城驕縱張揚的鎮國公之子,蘇與安。

他飛快地飲過水,抱着木箱埋頭便要趕路。

“你們可聽說了?”一旁茶攤的商旅湊做一堆,談起話來,“鎮守平陵的趙破奴回京述職,竟然把害死他義父的蘇鼎之女納了做妾室!”

蘇與安腳步一頓,僵直的頸脖緩緩轉了過去,聽他們續道:“可不是!聽聞那蘇鼎之女是個大美人,如今入了他帳下,又有弑父之仇,怕不是得予取予求,如何都使得!”

“啧!你們是不知啊,那女人入了将軍府,不日就病了。這趙破奴玩得得多野!”

話音一落,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少年站在了他們跟前,居高臨下地望着最後開口之人,掩在發下的眸光陰鸷可怖,開口時聲線粗粝如磨破肌膚的黃沙:“她,病得可重?”

“誰?”那商旅打量他一眼,神色不屑,“我們談話與你何幹?”

短刀出鞘,閃過亮白的光,那商旅尚未能反應過來,頸脖就架上了刀。少年一手緊抱着木箱,微微彎腰,雙眸透過厚長的發間審視他:“她如今可好了?”

燕勒湖南地多是走卒犯罪之徒,商賈見他如此兇惡,當即生了怯意,舌頭打結回道:“聽、聽聞、是病了大半月,走了一趟鬼門關。後來百姓見她與趙破奴一同出府,約莫是大好了。”

蘇與安皺起眉,心中惴惴不安,卻還是沉下氣息收了刀:“得罪了。”

說罷,人已經重新抱緊木箱走遠了。

四周看戲之人中,一雙眼眸藏在暗處,盯着他手中緊鎖的木箱,揚起了玩味貪婪的笑。

入夜,蘇與安備了糧與水,正坐在緊閉的商鋪前歇腳。

他決意趁着凜冬之際,大漠無人,盡早趕回洛京。

他的阿姐驟然失了一切,日子肯定過得很苦。

他知道阿姐一定如他一般不怕苦,會想盡辦法為父親翻案。

可他舍不得。想來父親母親也是舍不得的。這不該是阿姐該受的罪,是他無能,未能遵從父親教誨,保護好阿姐。

蘇與安埋着頭,手探入了腰間,取出了一個磨破的錦囊。

裏頭是一束黑發,用紅繩捆着。是阿姐剪了給他的。說是他出征在外,若是挂念她,就當此黑發是自己。

遠走大漠,他失去自幼佩戴的辟邪虎牙,母親贈他的刀墜,身上僅剩的只有這一個不值錢的錦囊與父親親自為他挑選短刀。

他尚且有此兩樣物件可供念想,可阿姐呢?她被下獄,被抄家,被送入将軍府為妾。洛京落井下石之徒如此多,可有好心人給她留了念想?

蘇與安心中有恨,這股恨自他從漠北醒來,悉知自己被人所救,父親身死,蘇家含冤下獄以後,一直支撐着他走到了今天。他含着一口氣,孤身闖入西戎左部渾邪王部,成功斬下了他們冤屈父親暗通之人——渾邪王的頭顱,回洛京為父親翻案。

他深深籲了一口氣,擦了擦木箱,低低地喃:“阿姐,你再等一等。”

正欲站起,迎面卻來了幾個男人,穿着西戎人的裝束,手中持着彎刀,面相不善。

“你那箱子,裝得什麽?”為首的男人生的高大,一口西戎語,也不擔憂蘇與安是否能聽懂。

蘇與安掃了衆人一眼,把手中的錦囊妥帖藏回懷中。

“并非錢財,也無意與你們起沖突,請讓道。”他站起,緊抱着木箱回以西戎語。

男人挑眉,自然是不信:“打開。”

蘇與安擡眼,看了看月色,點頭應道:“可以,随我來。”

幾人對視一眼,心知他要耍滑頭,卻十分自信地跟在了他身後。直至尋了個偏僻之地,蘇與安方溫吞道:“箱中裝得是龜茲高僧所贈的夜明珠,此處夜色正好,可供大家一觀。”

他佯作放下木箱,手卻已經慢條斯理地搭上了腰間雙刀。

來人本還一臉興致,方湊近兩步卻見極其宏亮的兩道流光,出鞘瞬間發出铮铮之音,擦過耳側時竟比西戎彎刀還要鋒利,割過咽喉不留半滴血。

少年的動作迅烈兇猛,瞬間殺了兩個湊得近前的男人。他反手持刀,雙腿大開,正半弓着腰,腦袋微傾,右手臂擡至鼻間,僅露出了躲在發間的眸。

燕勒湖的寒風刮過,吹開了他厚重的發,黝黑透亮的眼眸在泛白的刀刃之上耀得幽深,似是一頭正在等待獵物的兇豹。

剩餘的五人被他盯得發憷,猶豫了一陣卻沒人要逃。都是亡命之徒,自然喜愛賭命。

可蘇與安現下不願賭命。他既選擇了出手,當然是有十足十的把握。

大漠冬日寒冷可怖,他需要再存兩件厚皮,好助他走出大漠。而這群人的頭子身上正披着一件。

那五人不過方挪了腳,蘇與安已動了起來。

他在原地一躍而起,竟在剎那間奔至了衆人面前,手中一雙短刀凜凓迅烈,見血封喉。五人甚至來不及萌生退意,已全部轟然倒地,氣息全無。

蘇與安面目表情,垂首安靜地用衣袖擦了刀刃的血,利落收回鞘中。他又蹲下把屍首上适合自己的衣物與其餘可用之物取走,放入背着的包裹後,自然地取了一把彎刀,在燕勒湖邊鑿冰。

大漠的冬凜冽,湖面結冰已有三尺之深。

但蘇與安并不怕麻煩。他不知歇息,一下又一下,手凍得绀紫也不願多看一眼。

南地雖是交市,來往衆多。但若待明日見了屍首,官差查起人來,他會被注意上。

他如今是個“死人”。在回到洛京以前,不僅要保住渾邪王的頭顱不腐,更要保住自己的命。

這很難。他知道。可想到洛京受苦的阿姐,想到已經冤死的娘親,他又覺得這不算什麽。

他要的冰并不大,取出後他又分了幾小塊來,一一放入木箱之中。箱內渾邪王的頭顱依舊完整無傷,被他保管得很好。

深冬屍首本就不易腐化。他這一路沿着燕勒湖而行,不斷取冰凍着,定能支撐他回到大魏。入了關,他還需典賣一路走來從挑釁他之人身上取走的財物,屆時買些硝石便能造冰。

他重新仔細蓋好木箱,又手勢娴熟地把屍首推入了冰湖之中——凍上一會兒,湖面結晶後就會重新結上薄冰。待衆人發現屍首之時,他早已回到大魏。

處理好一切,天色已隐隐見曉。連天的大漠泛出微弱的光,并不明顯,卻夠蘇與安借着泛亮的冰湖看清自己的面容。

此時他的臉上生了汗,沾了血。是醜陋的,麻木的,與鮮衣怒馬,張揚驕縱有着天壤之別的,一張臉。

幼時母親曾誇耀他有幾分像父親,如今卻再也沒有了他的影子。

他顫了顫眼睫,垂眸之時一滴水珠滑下,滴在冰面之上,不知是汗還是淚。

湖風掠過,熱汗被吹幹。蘇與安不敢久留,倉促擦了擦臉後裹緊了冬衣,重新緊抱着木箱,邁着沉重的步伐離開了燕勒湖南地。

此處已十分靠近上朔郡,他得趕快回去。

他的阿姐還等着他。哪怕他已經變成了阿姐認不得的蘇與安,他也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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