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蘇念奴以為那日趙破奴口中說的“拜訪”,當是親自拜帖約好了時辰的“拜訪”。

只是一等數日,仍不見他有所動靜。

她見天色不善,便也放寬了心,專心捯饬自己需處理的事。

一方面是準備宮宴。

她熬了幾日繪好了繡樣,送至趙破奴處由他點頭後才交給了繡娘夕岚制衣。主仆二人為了制衣之事裏外忙活,倒也有幾分悠閑之态。

另一方面,她把将軍府的賬目調度前後重新做了調整。

先是洛京世家修葺府邸,一貫是舉家遷至名下別院居住,可趙破奴一是在洛京并無其餘房産可供安置,二來是他慣于行走軍旅,而将軍府地曠人稀,無需浪費。

因着走近後院某些修繕之地,像是市集般喧嚷無度。蘇念奴想着如此不僅導致府中不好管理,若有外客入府更丢了體面。匠人如有不察沖撞了貴客,嚴重的恐怕會丢了命。遂撥了錢財,讓人泾渭分明地用帷帳劃分了區域。

又因隆冬懼寒,趙破奴尚在養病,而顧淨言又是個姑娘,皆是冷不得的身子。她見過往賬目的碳量實在少的可憐,又撥了自己嫁妝中的銀子給元叔去買碳,填滿了整個碳庫才作罷。甚至讓元叔招了一個做醫膳的女廚,特地囑咐要給趙破奴調養好身子。

待把府中一切事務整改扶入正軌,洛京連日大雪的天色也總算賞臉,停雪放晴,高陽豔照起來。

這日晚間,阿炎躍入了屋內,朝她丢了句話:“今夜別睡,等将軍來接你。”

蘇念奴本在用膳,聽後先是一愣,問道:“去何處?”

“屆時便知。”阿炎撿起一塊石子,朝着粗壯的樹枝微微一彈,撞跌了上頭積壓的雪,一躍而上,又穩穩坐在了樹上。

蘇念奴順着門往外看,見他曲起半條腿,半倚在樹幹上,神色如常地掏出兩個面餅,有些無奈:“搖雨,你跑一趟後廚,讓人做些肉食。還有熱湯,準備一些來。”

搖雨收拾着桌案,應下後趕忙抱着食盒走了。

阿炎坐在樹上,咬着冷硬的餅賞月。哈出的熱氣作了一團白霧,很快散在了空中。

蘇念奴裹着披風,站在檐下望着他:“趙大人似乎很愛觀月。”

阿炎也不看她,灌了一口冷水軟化口中咬不動的面餅,咀嚼吞咽後才慢聲答道:“将軍愛看,我陪他久了,就習慣了。”

“如此看來,平陵的月色真的極美。”她擡頭望月,面露安慰之色。

阿弟躺在大漠,應是能見比她如今所見更美的月色罷。

此時天色尚早,月升得并不高。斜斜挂在樹高的位置,由着枯枝遮擋了視線,卻依舊能見它清透幽然的瑩白之色。

阿炎轉頭看她。

披着梨白披風的女子靜立于朱紅廊檐之下,仰面之時露出纖細的頸脖,潔白皎潔的臉冷清而柔和,黛眉水眸處染上了幽幽清白之光,靜姝清婉,濃淡相宜,堪比月色。輕吐一口氣,白霧又起,缭繞熏然,蘇念奴的臉便在此中朦胧了。

他滾了滾喉結,咽下了口中的餅,低聲嘀咕:“月色可不及你美。”

蘇念奴不曾聽清他說什麽,眼色微動,便見搖雨回來了。于是她朝阿炎招招手:“冬日嚴寒,後廚尚有熱飯,大人吃一些暖胃才是。”

阿炎看了眼手中的餅,又看了一眼女子的面容,默然收起了口糧,跳了下來。

搖雨驚訝于他竟沒有如往常般推拒一番,不由擡眉看了他一眼。

蘇念奴引他入屋,轉頭入了內間。

既然要出門,她确實需要重新打扮一番。

阻隔兩人的屏風上的繡品精絕,越過可見她正坐在臺前重新梳妝。

阿炎想了想,提點了一句:“換個利落些的穿着,別學大族小姐,拖沓。”

執起的步搖正欲插在發上,聽後又放下。

“多謝提醒。”蘇念奴低聲道。

“啧。”阿炎啖了口熱湯,随口應下,“就你多禮。”

蘇念奴選了支素雅的簪子,由搖雨重新梳發。屏風一旁,少年用着膳,囫囵吞棗般迅速。

“一會兒沏口熱茶,給趙大人消食。”

搖雨點點頭,又出去了。

“既然今夜睡不得,不妨與大人一同賞月,等着将軍。”她等搖雨奉上茶,遞給阿炎。

阿炎拍了拍肚皮,嫌棄地搖頭:“沒你這般閑情,我賞月用不着茶。”

“那大人喜歡何物,我去準備。”

他站起,重新躍上了樹,晃了晃腰間竹筒,答道:“一筒涼水,一輪明月。”

蘇念奴亦重新站在了檐下,聽了此話有些詫異:“煮茶望月,飲酒邀月,我倒是知道。平陵人賞月,怎會愛飲涼水?”

阿炎撇了她一眼,只覺此人顏色實在太好,不宜多看。淡聲道:“是将軍喜歡。”

他随得久了,也就習慣了。

蘇念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命搖雨把熱茶搬到檐下,跽坐着一同賞月。

久不聞其聲,阿炎忍不住側頭去看,卻見她垂首正飲着濃茶,想起她方才的話。

煮茶望月他上回倒是試了一回,滋味不如涼水酣暢,卻也有一番回甘。只是茶濃韻長,試過一回便會不時挂念,易陷其中。

“你喜歡煮茶賞月?”他不禁問道。

蘇念奴對他自找話題有些意外,擡眸答道:“我更喜歡飲酒邀月。”

阿炎皺眉:“将軍說,醉酒易妄,貪圖過甚,失了本分。”

“妄想又如何?”蘇念奴頗有些不解,“邀月共酌,自是盼着月也醉了。”

“水中月,霧中花。”院門前有人插話,惹來兩人目光,“醉得一時,不可永恒。”

趙破奴穿着一身黑衣,面容沉靜,踏入院內。

蘇念奴見他如此打扮,心中生了了然,遂直起身子:“将軍,可用過膳了?”

“用過了。”趙破奴上前,見她面色尚善,卻覺冬風吹面,恐皺了她的肌膚,低聲道:“你去換件衣裳,不能太顯眼。”

蘇念奴見他一身遒勁玄衣,人幾乎融入了夜色之中,由搖雨扶着起身入內室。

腰間的玉飾滑出了披風,雕的是并蒂蓮。

當日謝珩钰與她私下交談時,放到她手中惹她哭泣的物件,正是這枚玉佩。而這枚玉佩......

趙破奴眸光一頓,唇線微微繃直。心中私欲作祟,他聲音冷硬地開口:“多餘的佩飾就不要戴了,易丢失。”

蘇念奴順着目光垂眸,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是在指玉佩。

“将軍說的是。”她頗為認同地應下,忙解下了玉飾交給搖雨,低聲吩咐道:“放回我的匣子裏。記得用木盒裝上,莫要磕壞了。”

搖雨知道她對此玉佩的珍視程度,忙不疊謹慎接過,低頭應諾。

“将軍稍等,我換身衣裳便能走了。”蘇念奴說罷,自行去了側室。

阿炎此刻仍坐在樹上,等人入了屋內才問道:“将軍,可要我一同去?”

“不必,話可傳到了?”

“傳到了。謝少卿只回了一句:掃榻以待。”阿炎蓋上竹筒,坐直身子,面朝向他,不禁問道,“将軍,你為何要帶上她去?她半點武功都不懂。”

少年背後的月已高懸,明淨而潔白。趙破奴胡坐于廊下,兀自取了個茶盞,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茶湯清清,入口卻濃酽。對着泠泠月色,趙破奴頭一回喉間發甜。

“她會想去。”壓下方才心頭的不适,趙破奴緩緩答道。

阿炎想了想,才恍然記起這兩人曾有婚約在身。

“可你傷口未愈,我怕你帶不上她。”阿炎又道,“還是我陪你一同去吧。”

趙破奴擡眸,對上少年正直幹淨的眼眸,沉默了一陣,問道:“阿炎,你喜歡與她待在一塊?”

過去的阿炎從不曾在一個問題上如此啰嗦。

阿炎一怔,摸了摸後腦,對趙破奴的敏感有些莫名:“我有麽?”

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才反應過來身上并未攜帶劍器,便答道:“我是想要回将軍繳走的劍。況且,府裏的樹太矮了,也就這棵能勉強躺躺。”

趙破奴蜷着手心,過了一會兒才囑咐道:“她先天不足,身體受不得寒。下次要一同賞月,別讓她在外頭坐着。”

“我又沒要她出來陪我。”阿炎犯了嘀咕。

此時蘇念奴已經踏出側室,并未察覺兩人在談論她:“将軍,你看如此可行?”

她換了一身與趙破奴身上有相近之色的外衣,又重新尋了一件灰鼠制的披風。本就素淨白皙的臉相比之下顯得更是瑩白,如同一塊上好的玉。

趙破奴點點頭,為她戴好了兜帽,低聲道:“我帶你私下去拜訪謝少卿,你別怕。”

蘇念奴已預料到,甚是自覺地上前,仰目點頭:“将軍不必顧慮我。”

趙破奴挪開眼,微微彎膝把人打橫抱起。察覺懷中人僵硬地身體,他的四肢也鼓起了肌肉,硬邦邦地硌着蘇念奴而不知自。

他走了幾步,忽略了背後阿炎的目光,沉聲道:“走了。”

說罷他抱着被披風裹緊的小小一團的人,瞬間一躍而起,翻過了院牆,消失在夜色中。

阿炎溫吞地望着兩人離去的方向,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胸前。有些煩躁地重新打開竹筒,灌了一口涼水。

垂眸見正在收拾茶盞的搖雨,他摸着下巴想:飲酒邀月麽?下回送壇酒來,她可會開懷笑上一次?

難得月明,萬裏無雲。

在屋檐之上掠過的趙破奴速度極快,卻怕寒風吹冷了懷中人,雙手捂着她的後腦,讓人埋在他身上:“風太大,若是冷,我便慢些。”

蘇念奴聽見了由他胸膛傳來的震鳴之音,沒有回話。

兜帽阻隔之下她被護得很好,幾乎感受不到外頭獵獵而過的寒風。

只是她失了視覺,又被困囿于如此狹隘之地,一切的感官都被放大了,就連鼻息間也全是他衣襟上獨特的香氣。

這是她特地為趙破奴挑選的木蘭熏香,如他一般清冷沉穩,卻有餘香。

她的手緊緊攥着趙破奴的衣襟,臉靠在他的胸膛,聽着他比自己還要沉穩的心跳,有些不忿。

于是她掙開了趙破奴固在腦後的手,自兜帽中露出臉來,問道:“将軍,你身體可是大好了?”

阿弟過去也曾抱着她偷跑出府去,可這心跳之聲要比他快多了。

趙破奴沒有低頭,只應了一聲:“愈合得差不多了,阮醫正醫術很好。”

蘇念奴咋舌,驚訝道:“可我見過傷口,不應......”那程度,若是放她身上,指不定是要咽氣的,怎會好得如此快。

“你與阿炎,相處得似乎很好。”他岔開話,望了一眼遠處的明月。

趙破奴并不愛聽她提此話題。每回提及,總讓他感覺自己病重一般,可他分明勇武的很。

夜色之中,蘇念奴淺淺地笑了笑,答道:“只要将軍四人同心,他與我尚算能說兩句話。”

自那日訂盟後,阿炎無事時偶會來院子,躺在樹上小憩。他并不愛說話,也不管她們主仆二人行事。

蘇念奴在此前便已習慣他窩在那兒,就由着他了。偶爾也會聊上兩句,但并不多。有她先搭話的,也有阿炎見她們行事好奇開口的。

用搖雨的話講,院子裏像是養了只大貓,整日蹲在樹上。高興了叫喚兩聲,其餘時候不愛搭理人。

乘着夜風,趙破奴依舊聽出了她話語間的笑意。于是他抿緊了唇,道:“看來,他的劍我該還他了。”

蘇念奴倒是把這事忘了,此時提起才反應過來。想了一陣後,還是搖了搖頭:“趙大人性子暴烈,在洛京容易出事,還是等過了年再還為好。”

阿炎那日在軍營中喜怒不形于色的拔劍确實把她吓得不輕。會如此勸說,她一則是擔憂自己的小命,二則是确實擔憂阿炎會當街殺了那些出言不遜的貴人。

趙破奴看她一眼,幽暗的夜色之中她的面容并不清晰,但這不妨礙他感知到了懷中人的瑟縮。

“他若要殺人,不用武器也能把脖子擰斷。”趙破奴淡聲道,“罰他繳劍,只是因那柄劍對他十分重要罷了。”

蘇念奴明顯僵直了身子一瞬,很快便重新松弛了肌肉,抿唇開口道:“将軍,你怎吓人。”

語氣帶了些許嗔怪,散在風中,聽不真切。

“他不會再傷你。”趙破奴安慰道,“他雖暴烈,但答應的事不會食言。”

蘇念奴沉默了一瞬,應道:“如此,劍便還他罷。”

餘光之中,她瞥見了男人瘦削的下颌之上,一貫嚴肅斂起的唇角竟似是翹起了一瞬,惹得她發愣。

“嗯,明日還他便是。”趙破奴低聲道。

蘇念奴斂下眉,重新把臉埋在兜帽之下,低應了一聲。

聞着清冽的寒香,她輕輕抿唇笑了。

到底為何而笑?約莫,是因這香她實在選得太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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