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

第 45 章

趙破奴一直站在雪地之中陪着蘇念奴。

她躬身伏地,人幾乎埋在了雪地裏,哭聲比之趙破奴所聽過的陣仗還要悲恸與肆意。

當日被陳漾所欺,她哭着反問自己:“将軍怎知,我不曾哭?”

直到此刻趙破奴才明白,佯作沉穩,故作鎮定面對衆人的她,都不過是穿着華麗外衣的一種倔強。

所以她從不是不曾哭,只是從不願在他人面前哭罷了。

他沉下面色,手越攥越緊,腳卻不敢往前半步。

高傲如她,是不會允許自己上前的,而她也确實應該大哭一場。

寒風呼嘯而過,順着吹入耳中的嗚咽之聲,令他體內似有萬頭野狼奔騰撕咬,要把他的心狠狠碎作千萬份,錐心刺骨。

直至殘日昏暗,天漸沉暮,蘇念奴總算停了眼淚。

她直起被凍僵的身子,用火折子點了香,為他們拜祭。

“爹,娘,阿弟。”

話音模糊,尚有幾分哽咽,卻已能喊出口來。她自嘲地輕笑了一下,才小聲地對家人談着悄悄話:“蘇家的冤案,我尋到了幫手,相信很快便能翻案了。是陳遜将軍的義子趙将軍,還有太子與謝少卿。阿弟......你等一等阿姐,待為你們翻案後,我就去大漠尋你的屍首回家。”

“可不準生氣,我此前因為一些事耽擱了,只得今日才來。後面也是沒空閑常來的,你也知道,阿姐懼寒。等過了年,開春之後,只要有機會,我就再來看你,看爹娘。下回我帶上你最愛的酒,還有爹喜歡的糕點,娘親常飲的茶。你們都等着我,下回我還來的。或許那時我們蘇家的冤屈已經洗清了,你們在此處,等着我的好消息。”

“我如今過得很好,嫁入了趙将軍府中。将軍人很好,救我于水火不止,還一直細心照顧我。你們都沒看見,他為我頂撞了陛下,跪了好幾日才讓陛下松口許我嫁他。我在雲府出嫁的,引之為我備了很多嫁妝,出嫁那日洛京人都跑來觀禮,都說我是洛京最美的新娘。還有府裏人,他們也都是善人,不曾薄待我......”

她絮絮叨叨地編織着謊言,僞裝着假象,如一個回娘家的新婦,對家人細細訴說着夫家人的和善與優待,以期望家裏人安心。

末了,她重重的磕了三個頭,又默默燒了些黍稷梗,待香燃盡才緩緩站起身,行至綠腰夫人墓前行了祭拜禮,才轉身離去。

趙破奴還在等着,她不能在此處留太久。

出了後院,她便碰着了捧着食盒的湘雲。

湘雲見她面容蒼白,雙眼哭得通紅而不知自,又不禁往她身後瞧。

蘇念奴狐疑地問:“怎麽了?”

湘雲忙搖頭否認,此時才意識到她行動頗有不便,剛忙上前摻扶:“郡主可是凍着了?”

“我可不是郡主了。”蘇念奴淡淡朝她一笑,反而更顯凄美。她任由湘雲扶着往木屋方向走,問道:“将軍去了何處?琴先生今日可在?”

琴先生便是綠腰夫人的夫君,湘雲的教琴師傅。

“将軍見天色不早,吩咐我去廣仙樓為您準備了晚膳。如今可能在屋中候着。”湘雲雖遵從她的意思改了口,但态度依舊恭敬,“連天大雪困了先生好些天,昨日停雪他便出城去了,至今未歸。”

蘇念奴想着今日應是見不到他了,遂對湘雲道:“等先生歸來,你替我轉達感謝之意。打擾師傅與先生的清淨居,實乃我之過。還有,勞煩你照顧我父母胞弟之墓了。”

“您不必為此憂心。”湘雲答道,“當初少卿大人請求先生之地安葬您的家人,先生是一口答應了的。湘雲也不覺得此事是麻煩。”

兩句話的功夫,人已行至木屋處。

琴先生是風流雅士,買下的園子不大,卻頗有雅致。竹林茂密卻獨辟小徑,待春融化冰之時隐隐可聞流水之聲,行在其中如置身山水之間。

而趙破奴此時正胡坐在木屋廊檐下,為了不讓蘇念奴發現他将将趕回此處,便把頭靠在了木柱上,抱手瞌目,佯作休憩。

含霜的竹影順風微動,在他起伏硬朗的半側面上斑駁成形,暮日殘光若隐若現,昏暗之間,可窺見他不同于醒來時的俊朗。

蘇念奴忙解下了身上曳地的披風,重新蓋到他身上。

湘雲看着男人微微顫抖的眼睫,并沒有開口戳穿,徑直入屋內擺膳了。

然蘇念奴也沒打算讓他就這樣睡在屋外,而是輕輕喚“醒”了他,低聲問道:“将軍怎在此處睡着了?”

她微微傾腰,湊得頗近。趙破奴不過直起身體睜開眼,就看見她通紅的眼與凍紅的鼻頭。

“只是養神,不曾睡着。”他撒着謊,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她冰涼的發頂,似在為她拂雪:“入屋去,這裏太涼了。”

蘇念奴點頭,緩緩挪步而入。

湘雲已經泡好了熱茶,見兩人入內忙給蘇念奴塞了一杯:“暖暖手。”

坐在湘雲對面,此時蘇念奴才好好審視了湘雲一番。

湘雲長了一副好皮相,柳眉杏眼,膚白賽雪。今日又穿了身淺綠的衣裙,行走之間有幾分恣意風流。學了幾年琴藝,過去柔弱的神态盡然褪去,頗有淡雅從容之風。

只是過去蘇念奴常去廣仙樓聽琴,半年不見,她更能看清湘雲瘦削了不少的面容。

“這些日子可是受了人欺負?”她擰起眉,捧着熱茶問道。

洛京皆知湘雲是她幫忙立的女戶,如今她為戴罪之身,只怕外頭對湘雲早有不忿之人,已動了旁的心思。

湘雲卻淡笑着回道:“有雲公子照拂,誰敢欺辱于我。只是冬日畏寒,食少了一些。”

蘇念奴雖不再追問,但心裏還是想着回頭麻煩泅嫣幫忙多照看一些。

“我聽夕岚說,她這陣子忙着為您制新衣入宮,得了您送過去的圖樣,歡喜得緊,已有一些日子不見外客了。她是個懶性子,平日讓她為我繡個披肩都能拖沓半年。也就是您才能讓她勤奮一些。”

湘雲看了眼趙破奴,見他并不介意,膽子又大了一些,與蘇念奴聊起了一些閑話。

趙破奴确實不介意她們閑談,甚至很是高興湘雲能淡去她眉宇的愁緒。聽着兩人旁若無人的談話,他無聲地為蘇念奴布菜。

看見趙破奴的動作,兩人皆是一頓,不約而同地朝他看去。

“多吃一些。”趙破奴現下見不得她那雙滿是紅暈的眼眸,屈了屈指節後平淡地答道。

蘇念奴垂眸,見碗中食物尚冒着熱氣,心軟得如化水的冰。遂取了箸低聲道:“好。”

湘雲不動聲色地瞧着兩人,淡淡地笑了。

她不再開口,陪着兩人慢慢吃過晚膳後,又為他們煮茶消食。

“我想起有事需去辦一趟,你暫且留在此處,我晚些再來接你。”趙破奴從容起身,對蘇念奴囑咐道。

蘇念奴尚有很多話想與湘雲說,聽了後自然應好。

湘雲接收到了趙破奴的目光,也明白他是希望自己能陪陪蘇念奴,便恭敬地送了他出去。

兩人這一談,就是談到月上樹梢。

直到蘇念奴已開始頻頻望向屋外,湘雲才淺笑道:“我觀将軍對您,并沒有流言所傳般惡劣。而且我見他對您倒是頗為上心。”

湘雲并不願把話說太滿,只是将方才趙破奴吩咐自己去為她買吃食的事提了提。

蘇念奴聽後一愣,竟沉默了下來。

她久久不答,令湘雲原只是随意閑談的心情漸漸感到訝然。

湘雲所認識的長平郡主一貫自傲冷靜,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而目前這樣心有猶疑的模樣卻是頭一回見。

一旁的茶爐汩汩滾沸,催促着煮茶人添上新水。袅袅白煙飄起,散在屋內,是冬茶的香氣。

最終,蘇念奴微微彎了彎唇:“他是個好人。我在府上也過得很好。”

她語氣很淺,但也說得分外真誠。

湘雲望着她素淨的臉,猶豫了一陣,啓唇問道:“您......”可是喜歡他?

話未說盡,屋外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

兩人轉眸,是趙破奴回來了。

天色已然不早,她們自然停止了敘話。

臨離去前,趙破奴站在蘇念奴身前,親自為她帶好了兜帽。

男人生的高大,總要她微微仰首才可窺見面容。

他站在月下,寬大的手整理着她的帽子,麥色肌膚在晦暗光色下模糊難辨,可蘇念奴還是認出了他的眼眸。

那雙盡管冷淡,卻在每次看她時專注且認真的眼眸。

湘雲站在屋檐下,望着兩人的身影,遠遠喊了蘇念奴一聲。

蘇念奴以為是她有秘事不便旁人聽,不曾多疑,過去問有何事。

湘雲只是淡笑着,湊在她耳邊意有所指地低聲道:“夫人心中有疑慮是對的,但若心中确信了答案時,便該勇敢一些。”

湘雲知道,大約是因蘇家一案對她打擊甚大,而致使她如此不自信了。

在她眼中,長平郡主一貫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世上唯有待她至誠之人,才可得到她赤熱的心。

而這威遠将軍,未嘗不是這個值得的人。

蘇念奴今日大悲恸哭了一回,而趙破奴抱着她又甚是珍視,在回城西的路上,她竟悄然睡了過去。

趙破奴不敢驚擾她,到了後見元叔的還在馬車前等着,便讓他們自己驅車回去,自己轉頭先就跳上屋檐回将軍府了。

元叔看着他輕盈的背影,忍不住抽了抽唇角。既然如此,方才特意趕來吩咐他們給馬車裏放熱茶又是作甚。

趙破奴沒這麽多功夫理會元叔怎麽想,只是丹田運氣更足,落腳更謹慎,生怕把人吵醒了。

直到人穩穩落到她的小院,他身上竟難得生出了熱汗來。

早已坐在樹上等人等得不耐煩的阿炎見他把人抱回來,忙跳下了樹問道:“不是施善去了麽,怎麽這樣晚歸?我都備好酒菜了......”

“阿炎,噤聲。”趙破奴蹙眉,低聲喊住他。

阿炎一愣,卻見他并未像上回一樣把人自廊檐處放下,反而一路抱入了內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榻之上。

搖雨本是心驚肉跳地以為蘇念奴受了傷,直到見趙破奴解開了披風,才見她安然地閉目而眠,不由松了口氣。

“明日別吵醒她,備着熱飯與熱湯,等她醒來後用。”趙破奴由着搖雨伺候她,低聲囑咐一句後,便已退了出去。

行至廊檐下方見小桌案上擺着的酒菜,不由看了眼正越過雕窗盯着蘇念奴的阿炎。

“她睡着了,別吵她。”

阿炎卻不動,琉璃般的雙瞳沉沉,不知在想何事。

搖雨隔窗見兩人在外,不敢打擾,又怕驚擾了熟睡的蘇念奴,便關上了窗。

趙破奴靜立了一陣,不再開口,擡腳離開了小院。

許久之後,阿炎默不作聲地一腳踹翻了桌案,沉着臉轉身走了。

搖雨吓了一跳,慌忙出去看,門前只剩滿地狼狽,那在樹梢上期盼了人一晚的少年,已經不知所蹤。

哪怕趙破奴千萬叮囑,蘇念奴還是小病了一場。

當夜發了熱,翌日醒來時人已經暈乎乎地,都燒迷糊了。

趙破奴得了搖雨禀報,趕忙吩咐請了醫正來。

對着他鐵青的臉色,蘇念奴垂目聽着醫正的囑咐,似是個乖巧知錯的孩兒。

直至喝藥時,她終于受不住他銳利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低聲反駁道:“我覺得,應當不是在爹娘墓前凍着的。”

趙破奴只盯着她喝藥,繃直的唇似乎并不願回應她的話。

蘇念奴正病着,身子本就不舒服,見他如此甩臉色更覺委屈。索性把碗放到一旁,仰頭辯解道:“我在墓前,穿着将軍給的披風,是添了衣的,怎會凍着。”

“那你說,是何事凍着的?”趙破奴見她大有不答話便不喝藥的陣仗,總算開了口。

蘇念奴不滿他現下的态度,抿了抿唇,漿糊一樣的腦袋竟忘了思考,脫口而出:“是将軍你帶着我滿屋頂地跑,自然就凍着了。”

她說罷還吸吸鼻子,語氣頗是幾分不講理的蠻橫。

她正半坐在床榻之上,厚厚的大氅裹着她瘦削的身子,僅僅露出巴掌大的小臉,昨日哭紅腫的眼眸盈盈染水,雪白的膚色暈着淡淡的潮紅,鼻頭也泛着淺紅,說話時微微抽動,有些像往年趙破奴給陳漾買的小兔。

他難以自禁地把手背到腰後,手指不自覺微微蜷起,不知該如何答。

蘇念奴仰着頭,目光所及只能到他喉間,只見他硬朗的下颚線條與繃緊的唇。遂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袍:“将軍太高了。”

她此時鼻音濃厚,哼哼唧唧地聲音軟糯至極,與尋常清冷的聲線完全不相同。趙破奴聽得心胸異常的癢,卻不得不輕吐一口氣,緩緩跪坐在她床榻旁。

他重新取了藥碗,緩緩哄道:“是我錯了,你先喝藥。”

好在蘇念奴雖然在病時使性子,卻還算乖巧。見他軟了語氣,便順從地低頭把藥喝了幹淨。

醫正開的藥頗苦,并非喝藥的人都能聞得難聞的苦澀之味。蘇念奴卻只是皺皺眉,甚至很是斯文地分了幾口才喝完。

“沒準備些蜜餞?”趙破奴見她不甚高興,轉頭問搖雨。

搖雨有些惶恐,答道:“夫人沒提過要......”

趙破奴蹙眉,教導道:“既然領了月錢伺候人,就要上心一些。”

“我也沒覺着苦......”蘇念奴見搖雨驚恐得跪了下來,并沒覺得這是什麽大事。

趙破奴看着她唇邊烏黑的藥汁,取了帕子給她擦去,認真道:“覺得苦,覺得累,覺得難受,覺得委屈,都不必忌諱我。”

蘇念奴一怔,呆呆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以往在鎮國公府如何,那就在将軍府如何。”說罷,趙破奴又親自為她解了大氅,囑咐她好好休息。

昨日的鎮國公墓前的話,他是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的,但這并不需要讓她知道。

蘇念奴躺在床榻上,雙眼烏溜溜地盯着他,并不答話。

“閉眼。”趙破奴承不住她這樣的眼神,手輕輕覆上她的雙眸,淡聲道。

長長的眼睫掃過他的手心,他才滿意地輕輕揚唇,低聲道:“此次是我欠缺考量,日後會給你賠禮。”

眼處的溫熱離開後,蘇念奴思索了好一陣,才想起他說此話的意思。

這樣無理取鬧,他竟不生氣,還要賠禮嗎?

窸窸窣窣地聲音自床榻隐約傳來,柔涼的小手按着怦然的心跳,頭一次如此急切地期盼自己的病能好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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