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蘇念奴與高令茹相識,算起來還是在三年前。
那年兩人不過二八年華,而作為大儒高巍之孫的高令茹,已經敢在洛京與儒生辯道了。
她以《三思變法》一文名噪天下,文論古今變法時局,細數春秋諸侯變法前後得益,痛陳當前大魏思潮湧動之利害,以“法之所變,重在思變;若有思變,更要躬行”十二字名震洛京。
此事惹來不少浪蕩風流的士族們恥笑,就連儒生也對此女大言不慚而有所不虞。唯獨蘇念奴聞之大為驚嘆,特地慕名參宴與她相見,卻并沒有得到好臉相待。
起初她尚誤以為是高家瞧不上她為武将之後,後來幾經波折,才總算明白了為何總被針對。因為她與雲引之是知己,而這名滿天下的高家小姐愛慕雲引之。
高令茹對政事總能侃侃而談,對着兒女情事卻總有忸怩。別說對着蘇念奴冷臉,就是見着雲引之也不曾有半點愛意流露。
蘇念奴在得知此事後倒也不曾與雲引之談及,但她也不是什麽君子。此後每每與高令茹碰面,都慣于借雲引之惹她生怒。只是誰想這一來二去,兩人竟也別扭地成了交心之友。
所以蘇念奴是隐約知道高令茹為何入宮的。
看着她那張張揚明豔的臉,蘇念奴思索了一陣,問道:“入宮一年,你怎還不曾有孕?”
“因為一年前的我,實在天真。”高令茹恢複了往常作态,緩步前行,低嘆道。
她的手摸過平坦的小腹,在蘇念奴疑惑的神色下蔑笑:“你以為我是真的得寵不成?陛下是個極擅制衡之人,他是不會讓我生子的。”
王謝之間的争鬥已夠他頭疼了,若是一直中立的儒臣再得一個皇子,朝堂恐怕更亂。
蘇念奴聽她此言,不由擰起了眉。
自古後宮妃嫔皆以子為尊。高令茹當初就是抱着生子奪位的目的入宮。說她大逆不道也好,不自量力也罷。可如今若是不能生子,她日後該如何是好?
高令茹見她難得面上生憂,又忍不住笑話她:“你如今的境地又好到何處去了,何來的資格為我憂慮。”
蘇念奴當即恢複了冷淡的模樣,加快了步伐。她就知道,不該給這女人一點兒好臉色。
高令茹也不惱,只是轉了個話題,續道:“當初我尋陛下救你出刑部大獄,并不全然是因你我交情。”
此話一出,蘇念奴便停下了。
高令茹滿意地緩緩跟上後,才隐晦地笑道:“我改主意了。如今我做陛下棋子,并無不好。若是有孕,我還得費心思尋堕胎藥。多麻煩。”
“為何?”蘇念奴問,“你為何而救我,又是為何改主意?”
高令茹沉吟一陣,反問道:“你認為我是什麽人?”
“小肚雞腸,大逆不道,膽小如鼠......”
“......你閉嘴。”随口羅列幾個,就被打斷。高令茹偶爾也曾想,若不是自己尚要維持身份,真想把眼前這混賬女人踢下湖中。
她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道:“我在進宮以前,總覺得自己雖心有天地,卻無人賞識,寰宇浩瀚,唯我獨行。所以我心中對自己起過誓,要為自己掙一個千古留名,流芳百世。要讓後人知道,大魏變革中興,始于我高令茹。”
聽着她的豪言壯志,蘇念奴半點不感到意外。她相信,只要有人認真讀過《三思變法》一文,就不會對高令茹說出這番話有任何疑惑。
憋在心胸那一口氣被吐出。眼看面前白霧缭繞,高令茹的面容卻在夜色之中更加清晰。
“可我進宮後才知道,大道不孤。”她側目看蘇念奴,神色飛揚絢麗,“這世上有人與我一樣,為大魏變法之道而努力。我求的是大魏中興,革故鼎新。若有人比我更适合做,那我埋沒浩渺又何妨?”
“你......”蘇念奴震驚地看向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高令茹明白她的意思,可她卻更堅定自己所想。
“蘇念奴,大魏不能等了。”高令茹淡聲嘆道,極其罕見地喚了一聲她名字,“鎮國公一案是韓王從中作梗,你我心知肚明。誣陷武将,殘殺忠臣,大魏根基腐蝕如此嚴重,士族之流早已不能做中流砥柱。我若生子育兒,加入奪位之争,換來的只是更漫長的鬥争。我已不願再看見下一個蘇家,下一個你。”
高令茹還記得,進宮三月後,皇帝得知了她舊日行徑,竟取了她那篇檄文,問過她一句話:“法之所變,重在思變。你如今還這樣想嗎?”
當時她不懂皇帝緣何有如此一問,仔細斟酌着他的意思,卻還是拗不過那一道亘在心頭的不甘,答道:“是。若無思變,一切空談。若有思變,更要躬行。”
皇帝看着她良久,似是透過她在看旁人,語氣悲喜難察:“到底年輕。”
——年輕。
短短二字,那刻像是一巴掌扇在了高令茹臉上,讓她心中無端升起一陣悲涼。可對着面前這個無情的帝皇,她哪怕是生了怒火,卻只能低低地笑着,佯作嗔惱。
自此以後,皇帝雖依舊夜宿她的宮殿,卻再也不曾碰過她。
時間長了,高令茹自己也琢磨出了些門道來。皇帝并不願她有子,僅僅是需要她在宮中與王蕊相鬥罷了。她當時心中一片絕望,以為自己此生已沒有機會再實現抱負。而就在那時,有人給她遞來了一疊策論。
一疊比她那篇檄文寫得更詳盡的策論。
雖有潦草,卻可見其赤誠。
因着這一疊策論,她的心才隐隐有了新的方向。
其實若非蘇家此番事故,高令茹尚不能下定如此決心。
歷來入世之人,所求不過青史留名,彪炳千秋。可她高令茹不要這虛無缥缈的名頭。千秋之名,身前尚且不得,身後更有何幹?
是革故鼎新之人也好,跋扈寵妃也罷。後世如何評價,她不在乎。她盼的是大願得成,要的是大魏所到之處皆有大同。
若只是為了一己私欲,她又何苦入宮委身人下?
她分明,就有愛慕之人。
蘇念奴在她清澈明媚的眸光中讀懂了她的大義,心中不僅有敬佩,有折服,更有憐惜。她難得軟了語氣,低聲勸道:“你得多想條後路。”
相識數載,高令茹極少見蘇念奴對她有好臉色。就連當初她要入宮,她也只是端着架子給她送來那句邀約的詩句,不曾多言。
此刻見她如此,反倒讓高令茹笑起來:“用不着你操心。”
聽着她松快的語氣,蘇念奴也點點頭:“他是仁德之人,想來也不會為難你。”
高令茹尚未開口又聽見她壓着低沉地幾乎難以辨別地嗓音道:“我又不是蠢笨的,能明白你說的是誰。只是你牽涉其中,要千萬注意。”
高令茹挑起眼眉,知道她一貫聰慧,便不欲多言。
“行了。”她指了指蘇念奴的裙擺,“我送你到陛下賜我的小殿去烘衣,你要懂得報恩。”
蘇念奴直言不諱:“報恩可以,但丢命的事,我可不做。”
“啧,丢不了你的小命。”高令茹嗤笑一聲,拉着她往東側的小殿走,“那是陛下特地允我設宴中途休憩的小殿,尋常人尚求不來這殊榮,你還敢推搪。”
跟在她半步之後,蘇念奴看着那支簪在堆雲烏發間的牡丹流蘇步搖,無奈地笑了。
方才尚滿口大義凜然,如今卻如此厚面皮。
可她偏偏知道,這才是真實的高令茹。
。
走了兩個女人,并未讓宮宴有所區別。但心中有所牽挂的人總會留意其中動向。
趙破奴是親眼看着蘇念奴走出去的。
只因他正被皇帝問話,才沒能跟出去。
又陪着喝過幾巡,他見時辰已經不早,便尋了個借口出大殿透氣。
身邊本是跟着一個公公,但在他出了殿外不見蘇念奴後,便打發走了。
趙破奴提着宮燈,打算到宮心湖附近去尋人。
麟德殿是皇帝宴請群臣的大殿,後頭連着就是宮心湖,在往裏就是內宮。宮心湖極大,半湖在外宮,半湖在內宮。以兩旁一座宮門相隔,尋常人等不得随意進出走動。
趙破奴此前跟着陳遜歸京面聖,倒也陪同過皇帝走過一回。其中假山林立,加以花紅柳綠,若是天清氣朗,偶爾甚至能隔着宮心湖可聽見遠處內宮後妃的琴音。
只是今夜寒冬,又加上宮妃都在前殿,宮心湖對岸燈色全無,反而在夜色中冷清陰森,有了幾分幽怖之感。寒風吹過相近的假山,回蕩其中,乍起呼嘯之聲,如女子泣鳴。
趙破奴走在其中,眉頭皺緊。他仔細辨別着四周細微的聲音,腳步越走越快。
在轉角之處,他正正碰見了本不該在此處的兩人。
“......趙将軍?”高令茹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語氣有些錯愕。
趙破奴微微舉起宮燈,總算認清了面前的女人。于是狐疑地在兩人面前打量了一陣,才緩聲道:“貴妃娘娘,謝少卿。”
謝珩钰見是他,有些無奈:“将軍怎會在此?”
“尋人。”趙破奴轉過身,打算直接離去。
“我知道你妾室在何處。”高令茹喊住他,惹來趙破奴停下腳步。
只是忸怩了一陣,她有些煩躁地朝謝珩钰道:“你先與将軍解釋一下。”
她不是拘泥性別的性子,只是現下的境地,若是不解釋,只怕會出問題。
謝珩钰淡淡一笑,直接簡潔地朝趙破奴道:“此前是太子托高貴妃救下了郡主一命。”
趙破奴本無意聽他們二人解釋,倒是因他提及了蘇念奴,才想起當初蘇念奴入府也是高令茹從中斡旋。
聯想起此前的推測,趙破奴明白了謝珩钰此話的含義。
高令茹投靠了太子。
這回他總算把目光落在了高令茹身上,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長相明豔高貴的女人。遠在平陵時,他就聽聞皇帝有個嬌豔絕色的寵妃,不僅性情乖張,還甚是氣勢淩人。今日一見,确實可見一斑。
高令茹被他直接的眼神打量,倒也不覺冒犯,只是揚唇哂笑一聲:“我救你妾室一命,你就無話要與我說?”
趙破奴頓了頓,認為頗有道理,點了點頭開口道:“娘娘救命之恩,自然要報。今日撞見之事,我會絕口不提。”
他的語氣實在太過理所當然,令高令茹發怔。
謝珩钰卻低聲笑道:“趙将軍慣是如此寸步不讓。”
“常年駐守邊關,習慣罷了。”趙破奴拱拱手,随口答道,“娘娘若無旁事,我先去尋人了。”
他并不信蘇念奴會與她在一起,高令茹會這樣說,只是想尋個借口留下他解釋情況罷了。
高令茹正要開口發怒,就聽見近處傳來叫喚的聲音:“兄長?你可在?”
趙破奴耳力極佳,認出了是顧淨言在尋他。
高令茹不敢輕易露面,便轉身藏在了假山之下。
“兄長,可算尋到你了。”顧淨言是斥候出身,聽聲辯位的功夫本就強,開口不過幾息時間就與趙破奴打上了照面。
趙破奴還不曾開口,她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謝珩钰:“謝少卿?你怎也在?”
謝珩钰看了眼趙破奴,正欲解釋就被顧淨言打斷:“兄長,陛下在尋你,說是要你陪同一起到邀星臺觀星。”
趙破奴并沒挪動腳步,只是問:“好端端地,怎要去觀星?”
“皇貴妃提的。”顧淨言撇嘴,把方才宴席間的事告知他,“她聽宮婢說近來東方将星紅耀,疑似大魏得将之兆。陛下聽了高興,就領着一衆大臣想去觀星。又見你不在席,命人來尋。我閑着沒事,也想透口氣,便自動請纓領了這差事。”
說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趙破奴不曾尋到人,并沒什麽心情回去。但既然是皇帝召,他也只能回了。
謝珩钰比起他們,要敏感一些。直覺感知不像是好事,卻一時想不明白各種曲折,也打算跟着一同回去。
“等等。”高令茹突然出來把人喊住,面色有些凝重,“你說此事是誰提的?”
顧淨言被她吓了一跳,但觀其餘二人神色不似驚訝,只好按下了好奇心,答道:“皇貴妃娘娘。她說這是祥瑞,一直勸陛下親自去看一看。我出來時陛下就已經吩咐着要動身,現下估摸着已經出發了。”
“陛下賜我休憩的小殿,就在去邀星臺的路上。”高令茹徹底沉下了臉,對着趙破奴與謝珩钰道:“蘇念奴現在正在那裏。”
宴席間王蕊對她幾次體貼,分明提了兩回讓她去小殿歇一歇。當時她只當是王蕊平日撚酸譏諷她不得體的話,倒不曾想她是在這裏動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