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霜降(十三)

霜降(十三)

趙知縣等人一走,院子裏一霎清淨許多,夜風吹得檐下燈籠微動,燈影閃爍間,花若丹一手扶着廊柱,看着對面那陸青山扶着那位陸公子回到房內,接着又是那柱拐的陸骧一瘸一拐地走出來擡手喚人。

聽見泠泠的水聲,花若丹将目光再落回細柳身上,此時細柳将臉與手都洗過,銅盆中微紅的水在燈下粼粼泛光。

她擡起來一張幹淨的臉,耳邊淺發濕潤滴水。

“驚蟄,你的傷藥拿來。”

細柳說着,拿來一條巾子擦幹淨手上的水。

“你受傷了?”

驚蟄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這個治皮外傷最好。”

細柳接過來,卻步下石階朝對面去,驚蟄不明所以,與花若丹跟了上去,陸骧正令人清洗地磚上的血跡,細柳步履如風走過他身邊。

陸骧反應了一下,忙去攔,“哎,細柳姑娘你……”

但他只将将攔下緊跟其後的驚蟄與花若丹。

“公子在更衣,你們不便進去。”

陸骧說道。

細柳停在門內,隔着一道素紗簾,裏面陸雨梧才脫去外袍,他回過頭,簾子晃蕩如水面波紋,“無礙,你進來吧。”

細柳沒猶豫,掀簾進去。

少年素衫倚在醉翁椅上,随手将腰後的半卷書放到一旁的矮幾上,而細柳的目光落在他手腕,那道血口子十分顯眼。

“青山。”

陸雨梧喚了聲。

陸青山才将外袍搭上屏風,聞聲立即過來,搬來凳子。

“坐吧。”

陸雨梧看向她。

但見細柳只瞥了一眼那木凳,忽然一腳将那凳子勾來他面前,陸雨梧一怔,再擡頭,她已落座。

“你……”

他回神,甫一開口,手卻被捉住。

細柳垂眸看着他腕上傷口,忽然道:“對不起。”

陸雨梧睫毛一動,“什麽?”

“我本以為他們知曉你的身份就不敢輕易對你動手。”

說到這裏,細柳似是有些想不通,蹙了一下眉,但轉念又一想,就像她之前同陸雨梧說的那樣,那些亡命徒滿腦子都充盈着一個錢字,又如何會懂得權衡利弊什麽人該動,什麽人又不該動,“是我高估了他們。”

細柳将藥瓶打開,薄荷香撲來,陸雨梧搖頭,“你何必總說對不起,何況與你在外游逛這些天,我也不是沒有我的目的。”

眼下兇案頻出,城中卻仍要大辦祭神節,這本就十分不尋常,他自然要好好探查一番。

“不論如何此事的确因我而起。”

細柳用竹篾勾出白玉般的藥膏,“你若有何需要,盡可知會于我。”

冰涼的藥膏輕鋪傷處,刺痛襲來,陸雨梧擡眸,她已經洗去了妝粉胭脂,燈下這樣一張清瘦的面龐顯露出她原本的蒼白無瑕,細長的眉還有些濕潤,像遠山被雨水洗淨的顏色。

他張口欲言,但在她擡頭的瞬間,他又忽然頓了一下,“暫時不用。”

“但若往後我真有求于你,”

陸雨梧眼底笑意輕盈,“你可別忘了今日所言。”

細柳沉默一瞬,她将瓷瓶放到一旁,從懷中取出一枚銀葉來放在他掌中,“我一向不喜歡欠任何人情,因為我記性不好,說不定哪一日我就會忘了今日之事,若真有那日,你可以此物為證。”

這枚銀葉有些不一樣。

無論是她的銀簪,還是她用來殺人的暗器,都與這一枚不一樣。

它錾刻着繁複的脈絡,如絲如縷。

陸雨梧看着她,她情态分毫不似作僞,好像她真的如此健忘。

“公子金尊玉貴,此間之事還是不要再管,盡早抽身為時未晚,”細柳站起身,又繼續道,“此前我答應你要等鹽商之死一事畢再離開,但眼下看來我卻只能食言,今夜過後,為免再生事端,此地我與花小姐都不宜久留。”

她轉身走出幾步,又倏爾停下,轉身之際欲言又止:“還有……”

陸雨梧見她似有一分為難,他心下了然,“此事我必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分。”

他說着,頓了一下,“若姑娘信我的話。”

細柳與他相視片刻,忽然想到方才在夜市之中他趁機詐她一事,道:“你是何時知道花若丹的身份的?”

“你們從南州來,若非是慶元鹽商的死拖住了你們,如今你們應該已經往燕京去,”陸雨梧徐徐說道,“我亦聽說過慶元巡鹽禦史花大人在任上離奇死亡,而他的獨女則下落不明。”

“堯縣往定水縣的道上連日來死了多少閨秀,而你又在此時邀我日日同游,還……”陸雨梧稍頓一下,他看着細柳,她仍是那一身紫衫白裙,發髻斜挽,簪白玉梳背,若非她此刻站得筆直,脊背緊繃挺拔如竹,便該是一位十足的閨秀。

“還什麽?”

細柳眼中微露疑惑。

“還作那位花小姐的裝扮,”

陸雨梧挪開目光,“所以我才有此猜測。”

細柳默然,只不過片刻,她只覺壓不住胸口悶意,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她立即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來服下,閉眼緩了緩,忽然道:“我信你了。”

薄薄的燭光落在她身上,她面龐清癯,呈出一種病态的蒼白,陸雨梧不由道:“此前我聽大夫說,你也有喘症?”

細柳擡眸,敏銳地捉住他話語中的一個“也”字。

陸雨梧面上流露一分感懷:“我曾有位故人,她生來便帶有輕微的喘症。”

細柳波瀾不驚,只道:“我并非天生,只是修習功法不當所致。”

“既是如此,”

陸雨梧點了點頭,又道,“你還是多加珍重,我記得這喘症難治,我那位故人兒時便頗不注意,她太過活潑好動,以至于後來被她父親拘在園子裏養了好些年才見好。”

細柳眉眼未動,不以為然:“不是什麽大病,死不了。”

陸雨梧忽而笑了一聲。

“笑什麽?”

細柳看着他。

燭火裏,少年雖有病容,卻神采澄澈:“沒什麽,只是覺得你們一樣,都是不肯聽勸的人。”

細柳沒說話,擡手掀簾正要出去,卻聽又一聲:“細柳。”

她回過頭。

說罷,她擡手掀簾,卻又聽一聲:“細柳。”

她回過頭。

燭火澄澄,t陸雨梧上過藥的手輕放扶手上,那道彎月紅痕再度印入她眼簾,他朝她笑笑:“我在燕京多年不得出,你是我出來之後結識的第一個人,不論你有沒有将我當作朋友,但你是我陸雨梧的朋友。”

細柳微怔。

又聽他道,“山川錦繡,若再相見,還有幸同游,希望你我不再心有旁骛。”

素紗簾微蕩。

細柳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不多時,陸骧拄拐領着喬四兒進來,他此時方才注意到陸雨梧塗過藥的手腕,“公子您受傷了?”

“不礙事。”

陸雨梧收回目光,令喬四兒坐下。

“公子,”

喬四兒局促地坐下來,“傩戲班子的壇主是無辜的,他們班子裏有些人是住在城外頭的,城這麽忽然一封,他們也是班子裏一時人不夠,才招人進來撐場子的。”

“明日我會讓趙大人他們放人,”陸雨梧看他臉上塗的油彩還沒擦幹淨,便讓陸青山去擰一塊濕帕子來給他,又問他道,“方才那人頭你見過,他也是混在傩戲班子裏的其中之一嗎?”

喬四兒搖頭,“我沒見過他。”

說到這兒,喬四兒有點納悶,“我就奇了怪了,他是哪裏冒出來的?要說這城裏的生面孔,我一逮一個準兒啊!”

“這些天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陸雨梧看他擦幹淨了臉,說道。

喬四兒應了聲,趕緊起身告辭,陸青山聽見房門合上,才道:“公子,那放冷箭之人是一身軍中的功夫。”

“所以才讓你去追。”

若是細柳去,她回來後也不一定會将什麽都如實告知,但陸雨梧需要應證他心中所想之事。

“若他的目标是細柳,箭矢不該對準我,既對準了我,又為何不直擊要害?”陸雨梧想了想說,“他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

“那是為什麽?”陸骧不解。

“警告。”

陸青山說。

“什麽警告!”陸骧眉頭皺得死緊,“到底是誰如此膽大包天?公子也是他們可以威脅的?”

“公子,我看您還是暫且擱下那位細柳姑娘的事,咱們先回京……”

“這并非只是她的事。”

陸雨梧神情未動。

陸骧一愣,“那還有誰?”

“為賊寇所殺的棗樹村一幹人,為西北戰事籌糧運糧卻慘死此地的慶元府鹽商幾十餘人,還有……”

陸雨梧忽然一頓,鹽商之中一定有絕不尋常的內因,這個內因也許趙知縣知道,但他不會說,那麽細柳呢?

她一定知道今夜來刺殺花若丹的那些江湖人究竟是受誰指使,所以才會毫不猶豫地滅口,那麽,她知道鹽商之死的內因嗎?

陸雨梧低眼看着掌中的銀葉,他神情一頓,這才想起懷中的東西,他取出來那一支玉兔珍珠銀簪,再看向窗外,對面廊內燈火已滅。

他緩緩道:

“他們的性命遠在永西的侯之敬擔不了,眼前這趙大人不肯擔,可總要有人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