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霜降(十四)
霜降(十四)
“你們是沒看見縣尊老爺他提溜着人頭,大腿肚子都在打顫,一張臉皺得跟什麽似的……”喬四兒跟着幾個串子兄弟才跨出縣衙大門,就向他們形容起方才趙知縣在後衙院子裏的醜态。
“老爺這膽子比耗子還小吧?”聞言,一個瘦高年輕的串子笑道。
“他們這些官老爺平日裏就知道将那生死簽子往地上一摔,”黧黑的漢子說着做出一個往地上摔東西的動作,說道:“菜市口劊子手砍人頭的情形,他們還沒咱們見得多呢!”
幾人說着又笑了起來。
“聽說那位陸公子是陸閣老的嫡孫,四哥你如今跟着他,可比以往好太多了,”一個串子感嘆道,“縣尊老爺哪裏将我們這些串子放在眼裏過呢?哪怕是衙門裏正經的三班衙役,他只怕也沒正眼瞧過。”
陸閣老。
那可是在燕京朝堂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們這些人連堯縣也沒出過,一時想破頭也想不出燕京到底是什麽樣子,一個年紀只有十幾歲的串子憧憬道:“四哥,你以後會跟着陸公子去燕京嗎?”
會嗎?
喬四兒臉上的笑容微頓,說:“我又不是公子跟前的人,如今也只是時常跑個腿而已,哪裏就能去得燕京了?”
“四哥,”
瘦高串子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妄自菲薄。你是咱們中最有出息的,你好好跟着陸公子做事,說不定真能跟着他去燕京呢!到那時,你可不要忘了咱們這些兄弟才好啊!”
喬四兒哈哈笑,應聲:“都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我喬四兒哪裏是那麽健忘的人?燕京我是不知道我去不去得,眼下倒是能請你們到我家去燙一壺熱酒吃!”
“好!四哥今日得了陸公子的賞錢,不如再請咱們吃一只醬燒鵝!”
“你當是大白天呢?”
喬四兒推了他一把,低着聲音:“才出了那樣的事,夜市早關了,我讓我二姐燒個魚也是一樣的。”
夜裏宵禁,本不容人亂走,但喬四兒他們是從衙門裏辦完事出來的,巡街的捕役只将他們幾人盤問過一番,便讓他們趕緊回去。
秋夜風重,喬四兒幾個提燈鑽入一條窄巷,正說着話,燈籠鋪出去的薄光隐約照見戴着鬥笠的幾人飛快閃過巷子口。
“四哥,那是……”
瘦高的串子擡手一指。
喬四兒心中生怪,他立即回頭低聲道:“滅燈。”
聞言,提燈的串子聽話得将燈籠滅幹淨,一時間窄巷裏只剩一層淡月的光,他們才貼着牆根兒躲好,方才從巷子口過去的幾道影子又走了回來。
喬四兒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幾道濃影,他們似站在那兒沒動,像是在無聲地睃巡巷子內的一切。
不過片刻,他們又朝着原來的方向飛快去了。
喬四兒心中越發疑惑,他當即回頭對幾人道:“咱們跟上去。”
串子們沒什麽異議,心說這幾人鬼鬼祟祟的,萬一是什麽逃犯,他們也好抓住了讨衙門裏的賞錢。
喬四兒幾人悄悄跟在那些人身後往東面的巷子裏去,巷尾是一間民宅,門口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樹被風吹得枝桠亂顫。
“四哥,這不是傩戲班子落腳的地方嗎?”年紀輕輕的小串子小聲說。
喬四兒這幾日跟他們幾個沒少出入這裏,這兩進的院子是附近張員外專門給傩戲班子這幾日住的。
眼看那幾人進去,那道大門合緊,他立即輕手輕腳地跟幾個弟兄跑到院牆底下,疊羅漢似的,一個撐着一個,将喬四兒與那小串子送到牆上。
喬四兒一把按下小串子過分冒高的頭,這才小心地看向院內,那傩戲班子的壇主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漢,身上常年穿着一件百家布縫成的多色披褂,他此刻癱在地上,頸間被兩把刀交叉抵着,動也不敢動。
“四哥……”
小串子看那些人脫了鬥笠,燈影月輝交織,那幾張人臉他不陌生,“是那幾個乞丐!”
傩戲班子因為封城而人手不夠,找了不少人來撐場面,夜市裏那些鬧事的殺手有好幾個也是混在傩戲班子裏的,除了他們,當日跟喬四兒幾個一塊兒被選中的還有一些穿着破布爛衫,髒得臉都看不清楚的乞丐。
底下那幾個洗臉的水還是小串子打來的呢。
“看來是陸公子封城逼得這些生臉孔沒辦法,戴着傩面他們才好行事,”喬四兒嗤了一聲,冷聲說道:“一個二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時,底下一道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裏面一個人走出來,他腿腳似乎有些不便,一瘸一拐的,約莫三十餘歲,看起來天生不愛笑,但鼻翼底下卻有兩道極深的溝壑,使得他面相更露兇光,他操着煙杆子吸一口,銅管裏火星子閃爍。
“康二哥。”
幾人恭敬地喚。
“事都辦得怎麽樣了?”康二哥聲音粗啞。
“已經問過了,”
一人低頭,說:“再過幾個時辰衙門裏有貴客離開,到時城門一開,我們就有機會出去。”
康二哥點點頭,這些天所受的刑折騰得他眼窩凹陷更深,他一手扶了扶肩背,眯了下眼睛:“若有機會,老子真想将那巡檢司殺個幹淨,還有在青石灘詐我的那個小子,老子是上了他的當了。”
喬四兒并不識得此人,但聽見“巡檢司”,“青石灘”,他便猛地記起他被驚蟄下毒那日所發生的事。
他立即擡腳拍了拍被他踩着後背的兄弟,臉孔黧黑的漢子立即将他放下來,幾個人縮到一塊兒,喬四兒對年紀最小的小串子道:“線兒,你現在趕緊往縣衙去,記住不要找縣尊老爺,直接去後衙求見陸公子,你就說,那日在青石灘追殺他和細柳姑娘的賊人就在這兒。”
他又轉頭對那瘦高的串子道:“興子,你和大武兩個去将巡夜的都引過來。”
“那你呢四哥?”
興子問道。
“我怕他們殺了老壇主,”喬四兒對他們三個道:“即便今晚的傩戲演砸了,他也還是給了咱t們錢,再說咱們這些天在這兒吃的飯哪頓不好?他是個老好人。”
“不行,四哥你一個人在這兒可不成,”
大武拍拍胸脯:“我跟你一塊兒,讓興子去找捕役過來也是一樣的。”
四人一說好,便各自散開去,喬四兒再踩着大武的背上去,院子裏方才那幾人似乎已經入屋去了,餘下來一人揚刀,對準老壇主的頸子。
喬四兒眉心一跳,他往院牆上爬去,瓦片落地,脆生一響,舉刀之人手上動作一頓,猛地擡頭。
老壇主手腳被捆,嘴也被塞着破布,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漢吓得眼淚鼻涕橫流。
喬四兒被人抓住衣領子,跟大武一塊兒狠狠摔下去,那道門打開,那個一瘸一拐的男人走了出來,他身後是那幾個扮過乞丐的家夥。
“是你們兩個。”
他們也将喬四兒和大武認出。
畢竟這幾日都一塊兒待在這個院子裏。
“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喬四兒抱着摔疼的腿,龇牙咧嘴,說:“我還想問你們呢?這是幹什麽?老壇主也沒給你們工錢?那也不至于将他一個老頭捆得跟大螃蟹似的,在這院子裏吹涼風吧?”
線兒聽了喬四兒的話就趕緊往縣衙趕,好不容易到了縣衙大門外,守門的衙役又将他攔在外頭不讓他這個小串子大夜裏往裏鑽。
不知是跑的,還是急的,線兒胸腔裏的心髒突突地跳個不停,他學着喬四兒平日裏撒潑耍賴的功夫,往地上一躺:“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我四哥如今是為陸公子做事的,陸公子有要事交代我四哥,要是你們耽誤了陸公子的事,看縣尊老爺如何罰你們!”
幾個衙役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這小串子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們還在猶豫,線兒卻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抓了他們腰上的錢袋子掄圓了膀子往夜幕裏一扔。
丢了錢袋的衙役反應快得多,他們沖出去追錢袋的身影也比平日裏矯健得多。
就這個當口,線兒一下子跑進大門裏,他一邊跑,一邊将手裏還留着的一個錢袋子打開,裏面的銅板碎銀被他往後頭胡亂撒一把。
又是好幾個蹲下去撿錢的。
線兒見縫插針似的,好不容易跑到後衙,他一下撞到一人身上,擡起頭才看清面前這名穿黛袍的侍者。
線兒滿腦袋都是汗,他氣喘籲籲地開口:“我四哥,喬……喬四兒讓我來找陸公子,有很重要的事!”
幾乎是在院中亮燈的時候,細柳便醒了過來。
她披上外衣,推開窗,對面廊內,那道門開着,她看見一名黛袍侍者領着一個跟驚蟄差不多大的少年進去。
“陸公子!”
線兒進了內室裏,便跪下去,“四哥讓我來找您,我們……”
他嗓子灌了風,話說一半就咳嗽起來。
“陸骧,倒一碗熱茶給他。”陸雨梧坐在床沿,說道。
陸骧不多時便将一碗茶遞來給線兒,他咕嘟咕嘟牛飲下去,終于順勻了氣,陸雨梧看着他,問道,“你四哥是喬四?他讓你此時來找我,到底有何要事?”
線兒連忙答:“四哥讓我來跟您說,那日在青石灘追殺您與細柳姑娘的賊人如今就在城中!”
“什麽?”
陸雨梧眼中閃過一絲驚詫。
“真的!他們當中有幾個人前些天還假扮乞丐,與我們一塊兒到傩戲班子裏掙工錢,我認得他們,他們還管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叫什麽康二哥,如今正在傩戲班子落腳的院子裏。”
線兒一股腦兒地将自己知道的都往外倒。
“公子,那姓康的不是被張巡檢抓住了嗎?”陸骧皺起眉頭。
陸雨梧沒有說話,片刻,他才又問線兒,“你四哥還在那兒?”
“是,四哥怕他們殺了老壇主,就讓我帶話來給您,讓興子哥将巡夜的捕役引過去。”
線兒說。
陸雨梧站起身:“陸骧,更衣。”
院中燈火通明,陸雨梧才從房中出來,擡眼便見不遠處那道纖瘦的身影,她負手而立,穿着那件初見時的黛紫裙衫,窄袖,束腰,利落又輕便。
臂上破損處縫補着細密的針腳,猶如一道蜿蜒的暗紋。
銀色腰鏈墜挂纖細銀葉,閃爍冷冷微光。
“方才細柳姑娘就在外面。”
陸青山在旁低聲道。
應該是線兒說話聲有點太大了,她就算是不到廊上也應該聽得清楚。
陸雨梧看着她:“姓康的逃了。”
“聽到了。”
細柳說。
陸雨梧走下階,“一起去?”
“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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