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水（1）

河水（1）

有風和日頭的春日，秀兒喜歡坐在自家的院子裏，手裏撚着閑活，邊做邊看看河水和柳堤。院子臨着堤道，沒扯院牆，連籬笆也不紮。一棵老柳樹傍着兩間青瓦房，蔽得小院清清涼涼。柳蔭疏疏，輕描淡寫地繪在秀兒身上。

堤上不時有人經過，有時那人看秀兒，有時是秀兒盯着那人看。

沙河從沒有這樣豐腴過。春天裏一場大雨，沙河漲得收不住，瘦瘦的河拉成了一匹白練。河水爬坡時，秀兒家在河沿開的菜地都泡進去了。秀兒倒不可惜，她喜歡水大的沙河。她記得以往這條河上走過船，那時候她還很小，穿的是縫在一起的夾棉褲。後來來往的船沒有了，只剩下一只小小的渡船，擺兩岸的人過河。她長到十六七，水幾乎幹了，十來歲的孩子也能蹬水過河。如今，大

沙河又滿了。她覺得這一次滿了便不會再退，因為爹說過春水三長。

春種早過了，地裏剩下些掃場子的活，她爸一個人攬了。他把秀兒當寶 貝，總怕讓她受累受委屈。秀兒是父母中年得來的女兒，生下來沒幾個月，黃河決堤了，西華縣成了黃泛區。全家三口向西逃荒要飯，還沒有走到陝西，媽便得水腫病死了。秀兒爸只帶着一個女兒，回來後卻未再娶。秀兒雖是莊戶人家的女兒，卻并不風裏曬雨裏淋一年到頭下地幹活。看看她嬌嫩的面皮，便明白這回事了。

人歸時候，對面堤坡的林子裏卷起一大片緋紅晚雲。堤上漸漸人聲喧鬧，秀兒爸在這喧鬧聲中轉回家，照舊先把農具順牆根擺好，然後躺在老藤椅上，閉目養神，嘴裏問着：“秀兒，我的煙呢”

秀兒往竈火的窗臺上拿了煙和火柴，遞給爸爸，自己就去做飯了。父女倆一裏一外地說些閑話，天便暗下來了。到吃飯時間，在院子裏擺上小方桌。月光從柳枝間篩落。

老人突然笑着問：“你今年多大了，記得嗎”

秀兒反問他：“你不知道嗎”

老人說：“十六的生辰過了吧”

秀兒怪他說：“十七的生辰都快到了，還十六呢!”

“咋長這麽快長大了。”說完便嘿嘿笑。

“那前天我要自己去西夏街上，你還不讓，說我小，什麽事也辦不了。”

“我說了嗎我怎麽不記得。”秀兒爸像個小孩兒，喜歡耍賴。

“你不記得，好事你都記得清呢。”又問：“爸問這個幹啥”

秀兒爸用手輕輕拍着臉說：“幹啥人家可找我提媒了。”

秀兒吓了一跳，過一會兒說：“提了你自己去嫁呀!”

她爸還是笑，搖頭道：“看我把你慣的，你到了婆家可不能用這樣口氣跟人家說話，婆家的飯不好吃。”

秀兒生氣了，說：“不好吃我才不想吃。我就吃你的、喝你的。”

她爸兩手搓了一下，往椅子上一歪，閉上眼睛裝睡，不再理會她。

秀兒自己也沒有意思了，便順着門前的小路，蹦跳着下了堤坡，往河灘去了。

沙岸變得窄多了，但還留一節沒有被水吞盡，白淨淨露在外面。沙子未散盡白日的暑氣，燙秀兒的光腳丫子。秀兒拎兩只鞋沿着岸溜達了一陣。蟲聲、蛙聲一波一波地搖。秀兒要仔細想好友小菊講的那些新鮮事，就坐了下來。秀兒喜歡聽這些事，聽時覺得熱鬧奇異，可到了夜裏這些事怪模怪樣地沉澱到她的夢裏，使她白天反覺出寂寥的味。

秀兒長大了，她的心思就如同這大沙河的春水，滿了便不會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