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雨(1)
風雨(1)
大沙河自張柿園出西華縣境,在此處沿河堤西去七十餘裏會到一個叫張灣的村子,下堤一條土路,穿過麥田與菜地,通到莊戶裏去。莊子裏有近百戶人家,家家瓦屋泥牆,院落以半人高籬笆隔開,院內遍栽桃樹、柿樹。到了夏天,懶散的家禽與主人一并歇在果樹的濃蔭裏打盹兒。
傍大堤有兩戶人家,從人家住處在往西去九裏就到了逍遙鎮,鎮街直通河灘,古時候從安徽地面下來經陳州往漯河及開封去的糧船以及往來兩地的商船往往在此停泊。地利而人靈,若翻開縣志便知西華歷史尚有名有姓的好人壞人,逍遙人占去了不少。如今沙河早已不同水運了,鎮子也冷落下來,唯有河對岸常社店的那座宋朝燈塔,帶着疲憊的神情,微傾着身子,依舊俯視着長河古鎮,标志着這地面尚曾有過一段繁華故事。
傍堤住的兩戶人家也是張灣人氏,一九七六年沙河發水時兩家一塊兒往南逃荒到鄧縣。從鄧縣返鄉後莊裏的田地已分完了,隊裏将大堤旁的十幾畝荒地分給兩家,兩家就地落戶,傍堤蓋了自家的小院。兩家院子都朝南,就可聽見沙河的水聲,看到對岸的塔影。于是不管主人還是客人都會生出一種感觸來,漸漸談及鎮子近百年來的物事人事,滄桑變遷,不覺已是星河垂岸,清輝滿天。于是客人起身告辭,披着重重的柳影沿堤路回家。主人則送至院外,看一會兒朋友的背影,再看一會兒月下霜白的河川。這時,會有人喚他回去,可能是兒子,也可能是女兒。
東家有個女兒叫水杏,西家一個兒子單名豐。兩家中間只隔了一道極矮的木籬笆,東家的柿樹繁枝茂葉越過籬笆直爬到西家的院裏,豐兒就拽住柿枝,蕩過籬笆去。女孩子被他逗笑了,連聲叫他“猴子、瘋子”。
豐兒在沙河的漲落之間瘋長,四季的光景仿佛一掠而過。他長到了可以伸腳跨過短籬的年齡,卻又因為一種神秘的東西怯于進那個院子了。他倚在堂屋的門框上,從一個好的角度,看見密密的枝葉後面女孩兒閃動的臉。逢着她在院子裏做活,豐兒總不自覺地避着,心裏卻沖動着想上去搭話。豐兒自己被這無頭緒的念頭煩着,常常一個人待在後面菜園子裏,望着頭頂的青色藤蔓發呆。有時候風突然吹來一些院子那邊的笑語,他凝神聽着,看着碎金的陽光從枝葉間搖落下來。
晚春,略有些旱。黃昏時,三口人一同澆菜園子。天氣很暖,豐兒就脫掉了上褂壓水。水嘩嘩地從壓井裏順溝子流,豐兒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在一排茄子架前站着的娘忽而笑起來,向他爹說:“你看看,成壯小夥子啦!”拿着小鐵鍬、負責通水流的的爹也停下來,向他這邊兒看。豐兒說:“有啥好看?”兩個老人也不說話,只管笑着。又一會兒,娘突然說:“豐兒,你說東院的那個女孩兒好不好?”豐兒順口說:“好啊。”娘笑起來,說:“不如把她讨到咱家門兒裏吧?”豐兒這才明白意思,一時急躁得又說不上話。兩個老人笑起來,還說:“大小夥子還臉紅呢!”他生氣了,覺得受了老人們的戲弄,于是說:“你們別亂說話,誰想要她!”因為聲音低,像是自語。
晚飯後,豐兒沒有和老人說什麽話,一個人走到河灘裏吹吹風,回去便歇下了。黃昏時那個笑話這時候又鑽出來,引他胡思亂想起來。豐兒想起那個總在眼前閃動的影子,那些他與她說過的話,還有小時候她趕着他叫“猴子瘋子”的事兒。豐兒記得小時候他是很煩她的,他喜歡和男孩子們一起玩兒,可她總愛跟着他,如果不理她,她會又哭又鬧,躺在地上不起來。不過他從某個時候起就失去了這煩心事,如今反而懷念起來。豐兒有個叔叔在西華縣城裏開店商店,豐兒每回去送菜,叔叔總要挽留他住一兩天,且勸他來店裏做個幫手。豐兒當然沒有答應,堤岸邊的家裏有很多可留戀的地方,這些地方豐兒說不出來,只推說父母照料老大一塊地也少不了幫手。有時候豐兒坐在叔叔的店裏,看各式各樣的女人走過去。
他看到了染了色、燙了卷兒,梳成各樣形狀的頭發就不覺地拿杏子的茂密黑發做個比較,看到那些文了眉毛、眼皮化成青藍色的眼睛有拿杏子的黑亮神氣眼睛做個比較。豐兒愈覺得要回去,便匆匆告辭,說家裏有活,離開城裏。每一次,豐兒騎車上了堤坡,只要看到黃昏的院落裏那個身影一閃而過,或是聽見她說話的聲,他的心便着實地安穩下來,快樂起來。
豐兒想着這許多事,覺得母親很好,了解他的心思,只是他不知道杏子怎樣想,雖然捉摸不透,他卻并沒有為這些愁煩,相反卻懷着很多的希望和勇氣,不知疲倦地想到半夜。窗棂下蟲聲很稠,豐兒仔細地聽着,且看着春夜的月光如淺水漫在床前的地上,豐兒覺得杏子離他忽遠忽近。他不知什麽時候來了倦意,輕翻了一個身睡去了。這時候,遠處村莊起了第一陣雞鳴。
第二天一早豐兒就醒了,他聽見東院裏收拾東西的動靜,知道水杏爹要挑着擔子去逍遙鎮上賣豆腐腦了。在這些動靜裏,他仔細辨別着杏子的話音,猜想她一定笑着,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叽叽喳喳地說話。他睡不着了,起床來到院子裏,往東面瞟着,卻沒有看見杏子。豐兒在院子裏轉了兩圈,才注意到娘在廚房裏忙活。他抱了兩捆柴進去,說:“娘,我來燒鍋吧。”他娘說:“用不着你,我自己就夠了,你洗罷臉叫你爹也起來吃飯。”豐兒正在水池邊舀水,杏子叮叮當當地拎個水桶走到自家的壓井邊,隔着那道籬笆朝他笑。
豐兒說:“杏子,你也起了”
杏子道:“我天天都比你早。”說完便彎下腰身使勁兒壓水,身子一彈一彈的。豐兒說:“你怎麽知道你比我早呢,你起的時候我在後面園子裏忙呢。”
“瞎說,管你什麽時候起來。”
豐兒昨夜裏躺在床上想到的一些話此時不知該怎樣出口,他埋下頭洗臉,将一掬掬透涼的水潑在臉上。他聽見水從桶裏漫出來順溝巢汩汩流着,水杏已提起桶走了。他也要走時,卻看見杏子正倚在她家竈火門口,豐兒看她時,她便故意轉眼往別的地方看,看搖晃在頭頂的樹葉,又看大門外淌過的河,突然笑了一下。
豐兒問:“杏子,你笑什麽呢”
杏子說:“我笑男人家還那麽講究,洗臉洗那麽久。”
豐兒說:“臉當然要洗幹淨,我又不像有的人還要塗抹這塗抹那,急着找婆家呢。”他話的出口,便後悔自己說得唐突。
水杏卻不臉紅,揚着頭說:“那和你有什麽關系嫌,你洗出個小白臉還不是急着想當個倒插門。”碰巧她娘從堂屋裏走出來,聽見這樣說,罵她道:“傻子,這樣傷人的話也胡亂說。”杏子瞪了豐兒一眼,轉身進竈間裏去了。
豐兒心裏反而不好意思,覺得自己不該提起“找婆家”這樣的事,害怕水杏一次覺出了自己的心思。他一個上午都有些忐忑不安,又模模糊糊地覺着歡喜。杏子不也激烈地回罵他了嗎?他覺得不該再和杏子說些調皮的話,他想正正經經地對她好。而接下來的幾天,他每每想好好地和她說話,說的話反而更加昏頭昏腦,有時候又惹她惱火。她說些刻薄話的時候,豐兒全容忍下來不回嘴,他只怪自己笨拙,不能讓她歡喜溫順。
在那由春向夏過渡的日子,綠像水一樣灌滿菜園。園中的豐兒浸在一種奇異的、帶着憂愁和焦灼的歡喜中。他坐在絲瓜和豆莢的藤蔓下聽細雨灑落在葉片上,或是在陽光閃動的菜叢中勞動,他的心總是在反複着一些話語和夢樣的場面,屬于過去,也屬于新鮮的今天或飄飄忽忽不分明的将來。除了想看到那個人,和她匆匆說幾句話再匆匆逃走,他實在并不能專心幹些別的什麽。他和父母親在一起的時候,隐約地希望他們再提起那件事,而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