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雨(2)

風雨(2)

日子已是暮春,若将水池蓄滿井水,從午後曬至傍晚,那水就會有一股酥骨的溫暖。而那天午後突然落起雨來,雨不大,直落到黃昏上燈的時分。水杏家裏來的兩個客人被雨留了下來。水杏爹着她去東家菜園裏掐兩把韭菜。東家已過了飯時,堂屋裏黑着燈,只有東西兩個廂房的燈在雨裏昏昏亮着。杏子戴着笠帽,在院子裏喊了兩聲,豐兒娘在東屋裏應着,出來的卻是豐兒,他在堂屋門口站住低聲問:“是杏子嗎”杏子應了一聲,說:“家裏來客了,院子裏還有韭菜嗎”

豐兒說:“怎會沒有,多着呢。”

杏子提高了聲音問:“張叔,去我家喝酒吧 我爸叫你去陪客呢。”

裏面的老人應道:“我躺下了,不去了,叫豐兒去吧。”

杏子看豐兒,豐兒在屋檐下站着,昏黑裏看不分明,杏子卻覺得他正打量自己。杏子說走吧。豐兒也取了一頂笠帽,帶杏子來到後面的院子裏。院子裏有絲瓜架子,遮了天光,比外頭更黑了一層。豐兒前面走,杏子在後面小心地跟着,都不說話,只聽見瓜架上“叮叮”的雨聲和遠近的零碎蛙鳴。菜花的濕香布到院子的各處,夾雜着不遠處大田裏麥苗的清氣,使這夜裏平添出一股柔軟的味道,也只能在輕輕呼吸間默然地感受。豐兒蹲下來,杏子也在他身邊蹲下,迎面吹來涼風細雨,風裏有濃濃的韭菜的氣息。兩個人幾乎同時伸手撫了撫齊刷刷的韭葉,杏子的手趕緊閃開了。豐兒道:“我來割吧。”杏子默許了。

夜雨下得更緊了些,濕重的空氣裏豐兒分明覺出了身邊這個女孩兒暖乎乎的氣息,覺得她那一雙眼睛就在眼前,光光地亮着,仿有種東西壓迫着他,使他連呼吸都緊張僵硬,暗地裏通紅了臉。杏子卻小聲地哼起歌來,但很快也安靜了。

“你怎麽不說話”杏子問他。

“說什麽”他臉膛發熱。

“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總比天天悶聲不響的好。”杏子聲音清朗。

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他有些嗫喏。

“你怕的什麽羞,你這個大姑娘。”她取笑他。

“誰是大姑娘”他有些生氣,但只是生自己的氣。

“怎麽,叫你大姑娘你生氣了”

他不做聲。

“這樣小氣,又不會說話,将來肯定讨不來老婆。”

“誰說要讨老婆啦”他順口反駁。

“不讨便不讨。”之後,她也不想說話了。

“夠了吧”杏子說。不等豐兒手裏停下來,她便站起身。豐兒心裏還想着剛才那一番話,覺得自己說的不好又惹她生氣。他吸了一大口涼氣,蹲着不動,輕聲說:“杏子,你聞聞,這空氣是甜的。”杏子站着不動,她往園子外望,望見堤樹後面的一大塊田,村子裏的燈火在雨水裏稀稀落落。雨“咝咝”地落,杏子和豐兒一起聞着這園子裏帶甜味的空氣。豐兒也站起來,他把韭菜遞給杏子的時候又碰到了她涼絲絲的手指。杏子說:“走吧。”她走得很快,豐兒默默地跟在後面。

到了院子裏的時候,豐兒趕上去說:“我送你過去吧。”水杏說:“送什麽,這麽近,不用你送。” 這時候卻聽見西面院子裏的水杏爹大聲說:“豐兒也過來吧,過來陪陪客。”豐兒還在遲疑,老人又喚了他一遍,豐兒便随着過去了。水杏一回家便進廚房裏了,豐兒到了她家堂屋,看到那兩個客人顯然是一對父子,兒子面色紅潤,穿得也講究。豐兒約略感到這兩人的來意,那父親與水杏爹談笑風生,顯然是老朋友;兒子雖然不多插話,卻看得出很得老人家的喜歡。豐兒先被讓了幾杯酒,之後就坐在一邊聽他們東拉西扯,微微垂着頭。水杏端菜進來的時候,他擡起眼望了她一下,她卻不看他。

老人家先談起田裏的農事,接着提到鎮裏幾個家族的歷史上去,後來終于說到年輕人的婚嫁事上,說到水杏和青年各自的年齡,水杏爹還說“我不圖人家的錢勢,只要人好就行。”豐兒在猜想水杏是否明白這兩人的來意,或者她是否樂意接受眼前這個體面的青年。水杏躲在竈房裏不過來。但他知道她一定聽得到這些話,或許心裏正歡喜得很呢,她一定是不好意思進來,所以假裝和母親在竈房忙活。豐兒又被勸着喝了幾杯酒,他本來是不能喝的。他又想到剛才在菜園裏她的冷漠,她匆忙要走的樣子,再也聽不清眼前的人們在說些什麽。豐兒嘲笑自己了。

雨一直沒有停,雨聲時密時疏。油燈的火焰漸漸地暗下去,豐兒向主家告別了。他離開的時候,水杏也沒有從竈房出來招呼他,只是她娘走出來囑咐他小心。豐兒沒有即刻回家,他登上河堤,堤上安靜,沒有風。雨打在豐兒身上,一點點澆着他心裏的火。豐兒又順小路下到河灘裏,想掄去衣服,在冷冷的河水裏泡一泡。河灘一片青,對岸柿樹林濃濃的影如一團團的水墨。近水有一大棵柳,豐兒坐在橫出的柳樹根上,将火熱的腿泡在水裏。河水又漲了,樹旁邊一塊青石已浸去了大半。雨絲落在河面劃着千百條柔和的水線,水面不時有魚兒躍起的響聲,劃出一圈圈漣漪又随即隐去。豐兒想起小時候的光陰。夏天大人每晚帶他們到河邊洗腳,洗完腳就坐在大石頭上,看天上的雲飄過來、散開,看月亮落到水裏。杏子和他靠着坐,用腳拍打被月光映照的鱗片一樣的波紋。豐兒喜歡這條河,喜歡從小相鄰而居的杏子,在他心裏,杏子和河和堤岸都是纏在一起的。而今天晚上,他卻發現在他記憶的杏子之外,還有一個杏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守着自己的秘密,再不像小時候那樣和他親近。豐兒爬上河堤,渾身都濕透了。沉睡的田野浴在白霧一樣的雨裏,豐兒看着,更覺得空落。

自那夜以後,豐兒處處躲着杏子,杏子尋着 他說話他也是說不上一兩句就匆匆走了。有時候聽見杏子在西院裏說笑,他心想她一定是心裏有喜事才會這樣高興。豐兒不愛笑了,也不和父母多說話,不下田的時候,他就呆呆坐在屋裏或後面菜園裏,心裏又堵悶又空落。到了穿單衫的時候,他終于決定去縣城裏叔叔家幫工。

豐兒那天一大早動身,他出門的時候杏子正在自家院子裏梳頭。豐兒想道別,告訴杏子他要去城裏了,會很久不回來。可他自己想到這件事,心裏難過起來,沒有開口。

杏子倒先問他:“豐兒,進城呢”

“嗯。”

“看你叔叔”

“嗯。”

“這樣早呀”

“是啊,趕早不趕晚。”

看看河面上還飄着氤氲的水霧,早晨的風沙吹過河灘上的林子。杏子穿着淺紅的單衫,黑的頭發垂在一邊,同他搭話時也對他笑。豐兒越發難過了,心裏竟有些遲疑。杏子梳完頭卻走了,他想,杏子怎麽不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豐兒到了城裏給叔叔當幫手,白天他不讓自己多想,到了夜裏一個人躺在黑暗裏,他就想家,想從小便看慣的那條河。許多天過去了,他想杏子是否已經嫁人了他覺得如果她真的走了倒也好,看不見人就不會太傷心。雖然家離城裏只有五六十裏路,他卻沒有回家,只是夏天快過去了,叔叔一直催他回去看看,順帶拿些秋天的衣服來。

這一天又下起雨來,天變得很涼。豐兒縮在櫃臺後面,看街上的人匆匆趕路,聽雨滴“噗噠噗噠”地落在闊大的梧桐葉子上。豐兒想起河,河水在這天色裏該是白茫茫的一片,河邊的柿樹林上 面也該結滿了小小的柿核,只是他回去可能看不到杏子了。他眼睛濕了,後悔自己賭氣離開家。

下午的時候雨小了些,天稍稍放亮。豐兒出來站在樓檐下面,看了看行人和天色。夾道的梧桐樹葉子都泛了黃邊。這時,一個女孩兒撐着傘的影子從街角閃過去,他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那是誰。他把店門一拉,就跑出去。追了半條街才确認那根本不是水杏。

他失魂落魄地跑回來,心裏一直憋悶。恍恍惚惚地坐了一兩個小時,他突然跑到後院對嬸嬸說,有急事必須回家一趟。

“下着雨呢,孩子。”嬸嬸說。

“不怕,有雨披呢。”豐兒說着,便去推車子。

豐兒胡亂地套上雨披,飛快地騎着車子回鄉。公路上行人和車輛都很稀疏,只有一行行翠綠的楊樹仿佛穿梭不完似的,楊樹後面是安靜地躺卧着的原野。雨霧裏,一塊塊公路指示牌分明地在他眼前閃過。他覺得每閃過一次,他就離家和那個人更近了。這使他心裏充滿鼓脹的、奇妙的快樂,好像他就在自行車上飛翔起來一樣。公路走盡了,他脫掉雨披,吃力地蹬車行駛在泥濘的村路上。他因為在前面等待着他的人和事而有點恐懼,但那熱切的巨大的歡喜卻讓他的心堅定。

當他看見河堤下相連的兩個院落時,他跳下來推着車子往前跑了起來。他看見院子在秋雨之中顯得空疏寂靜,但仍然幹淨齊整,顯然有女人靈巧的雙手在照顧着它。他家的院門敞開着、屋裏卻沒有人。這樣的天氣,老人家如果不睡覺就是去別家串門了。他把車子停好,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最後,他終于走到她家的院子裏,并且喊了她的名字。

水杏從屋裏跑出來,看見豐兒正站在柿樹下面,被雨淋濕了。“豐兒,你回來啦”她溫柔地問他,有點害怕看見的也未必是真的。豐兒也有些不相信杏子果真還在這裏。後來,她把他領到屋裏坐下來,他嗫嚅地說他擔心回來後就看不到她了。

“為什麽看不到我,傻子”杏子問。

“我以為,你就要嫁給那個人了。”

“誰告訴你我要嫁人,你這個人天天在胡思亂想些什麽”杏子說,瞪了他一眼,“我可誰也沒有答應過。”

而那雙眼睛裏透露出來的神氣卻縱容了豐兒,于是他就決心一股腦兒地都說出來:在菜園裏剪韭菜時他心裏想的事,她對他的冷淡;他為什麽去叔叔家、為什麽不敢回來;他看到一個像她的人,就冒着雨一路趕回來……他低着頭,把這些事講得沒頭沒尾、東拉西扯。水杏卻聽得入了神。

最後,水杏說:“豐兒,你知道在菜園子裏那天我為什麽生氣嗎我就煩你沒膽量,你什麽都不說。”

“我不敢說,我害怕你不喜歡我。我就是笨。”豐兒自責說。

“你還不算太笨,你總算說了呀。”

“要是我不說,你會說嗎”豐兒問她。

“我會說,”杏子露出果斷的神氣,“你要是過完秋還不回,我就要到城裏找你去。非要當面問清楚不行,我要做個明白人。”

“真的嗎”豐兒問。

“真的。”杏子笑了,拍了他一下。

到夜裏上燈的時候雨還在淅淅瀝瀝下,雨霧和水波揉成一團青色的濕氣。吃過飯,老人家都在屋裏歇下了,他倆還站在杏子家屋檐下面說話。豐兒講起他在叔叔家的生活,杏子也告訴他這段時間村裏發生的事。直到半夜,風雨仍不見停息,河水流動的聲息更大了。第二天,兩家院落間架的籬笆給風雨沖壞了,那已是多年前的老籬笆。兩家老人臉對臉在院子裏站着商量,最後豐兒爹笑着說:“別修了,反正兩家也要合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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