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出(4)

月出(4)

暖暖的風日裏漸漸有了夏天的氣味,先是河堤上翠綠得如畫,然後便看見成群的婦人女孩兒挽了衣袖,在水畔捶衣。河水也十分暖柔,依然靜默地流淌。也約略在入夏這段日子,村莊裏的人注意到如英常去小學校這回事,于是流言像夏天的植物一樣生長起來,如英的周圍突然間布滿了充滿探尋意味、又帶些鄙夷的眼神。有人回想起她丈夫要離婚這件事,竟覺得志新看得準,如英這樣的人守不住門戶。

如英有些害怕了,主要怕公婆不高興,她便很少去學校了。有時候她聽見學校的鈴聲,看見走過去的、放學的孩子,心裏仍止不住跳一下,但她随即去幹別的事、想別的事。有一回,她夢見月亮高高照着,她和小周老師依然隔着院牆說話,月光把他的臉照得像玉一樣。她一下子醒了,對着空蕩蕩的屋子,心裏卻還是剛才那股幸福味。

她閉上眼,想繼續做那個夢,卻好久睡不進去。

這一天傍晚,她和鄰居家女孩兒一道去洗衣。下了大堤,看見三五個婦女已在那兒邊捶打衣裳邊熱鬧說笑,年輕的老師也在不遠處獨個洗衣。她從堤上一路走下來,總覺得他在看着自己,她走得不自在,快到河灘時差點絆了一腳。她滿面燒紅,在另一側找了地方遠遠相隔着那群女人。

她不在意地聽婦人們說笑,聽到她們總把一個叫紅霞的女孩兒與那老師扯在一起。最愛說笑、嗓門也最大的那個女人說:“紅霞你得主動說可別給別人搶走了,你這樣禮讓人家可不給你禮讓。”別的婦人也都應着她的話。過一會兒,婦人們又說起在外打工的丈夫,有婦入說:“不管那此死鬼在外面有沒有胡亂,咱們自己在家得守得住別給人家抓住把柄說閑話。”和如英一起來的女孩兒看了看如英,她只顧着低頭洗衣。別人說那些話也許是無心,可如英聽來,這些話都像是對着她說的。

婦人們和男老師說笑起來。如英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也不想聽。她看看泱泱的河水,河水已成藍紫色,波尖上泛着粼粼的光。對岸的柿樹林覆上陰影,顯得更加濃密。過一會兒,先來的女人們都端起盆回家了,她聽見那人也随她們起身走了。同來的女孩兒早洗完了,在一旁拔草玩,看天色暗了,忍不住問:“如英姐,快洗好了嗎”如英便讓她先回去。

如英洗完衣服走上大堤,天已經黑了。她看見崗子上那片林子成了藍色,照着淡淡的月光,學校的院子卻黑沉沉的,沒有一絲燈光。如英只顧往那裏看,冷不防一個影子從崗子上面跑到跟前,她吓得“啊”一聲,手裏的盆子險些丢到地上。小周老師在她眼前站定,臉上笑着,說:“被我吓着了”

如英愣了,過一會兒才問:“你從哪裏鑽出來的”

他說:“我在上面等着呢,剛才在河邊看見你了,你離得遠不好說話。”

如英問:“要說什麽話”

他不答她的話,卻問她這段時間怎麽不來學校。如英說:“又沒有什麽事,也不能天天來麻煩你。”如英說完,想要往前走,小周老師卻擋到她前面。如英吃了一驚,擡頭看他,他的臉上卻閃着樹影月光,看不分明,如英只好往上看被染成銀色的小樹葉。

他問:“你害怕別人說閑話”

如英問:“什麽閑話”

他說:“我知道有人說咱們的閑話,你也知道,所以你不來了,還躲着我。”

如英心裏氣他不顧別人的面子,所以不答他的話。

他又說:“她們剛才洗衣服時說的話你都別信。”

如英說:“人家也沒有說什麽。”

“反正你都別信。”他說。

“紅霞很漂亮呀。”她笑着說。

“我說了不讓你聽那些閑話,她和我不相幹。”

如英錯身往前走了幾步,走得很慢,他也在一旁慢慢跟着。如英告訴他志新托人捎了口信說他過幾天就回來了。

“那好啊,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回來嗎”他幹巴巴地說。

“他要回來讓我和他辦手續。”

“那你怎麽想呢”

“我不知道。”

“這是你自己的事,你得想好。”他停下來轉身對着她。她擡起頭,月光正照在臉上,他們突然相互看得很清楚。那張臉讓如英想起了那個夢。

他輕聲問:“這些天,你還沒有想好嗎”

如英被他問得低下頭,又慢慢向前走。他随她走着,伸手接過她手裏端的盆子。走了一小段路,如英已經看到村子裏零星的燈光。

如英說:“你別送了,我要到家了。”

“我送你下去。”

“別送了,我快到了。”如英堅持。他只好把盆子還給她。她要走的時候,他又說了一句:“你別再等了,離了吧。”

志新終于回來了,給父母和如英都捎了不少東西。禮物擺在堂屋裏,誰也沒有動。他還捎回來一本相冊,照片是一個小男孩兒的周歲留念。志新的父母本來一直勸如英不要和志新離婚,看了孫子的照片卻有些為難了,于是公公說“孩子還是家裏的孩子,外面那個女人還是不能認”。倒是如英給他們找臺階下,她說她想好了,同意離婚。

夜裏,志新和公公睡,如英和婆婆睡。婆媳倆靠在床上說話,婆婆摸出一個存折給如英,說是志新的意思。見如英不要,婆婆又哭起來,說如英不收他們一輩子都會覺得虧欠了如英。這樣勸了好久,如英便收下了。

如英和志新去鎮裏辦手續的時候,機關裏的人問他們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志新不做聲,如英卻說“都考慮好了”。他們站在街邊等車回去,志新偷偷打量如英,發覺她還是很年輕,而且好像比剛結婚時還年輕。她穿着一條新裙子,在風裏搖搖擺擺。在如英眼裏,丈夫真的變了,就像她過去想象的那樣,他變得頭發稀少、肚子肥大,露出了老相。鎮街上塵土飛揚,如英和志新就站到一個街邊店鋪的檐子下面,看着太陽下灰白的馬路。如英想到自己和身邊這個男人什麽關系都沒有了,心裏反倒輕松得很。

夜裏,如英坐在院子裏納涼,聽見堤岸上有人吹笛子,她搖着蒲扇聽得出神。第二天志新仍沒有走,夜裏又有人在堤上吹笛子。如英開着窗子睡,模模糊糊的笛聲便飄進屋裏,她躺在床上聽,知道夜已經很深了,因為月亮高高地升到中天,月光直照到她的床前。

志新終于走了,如英也要先回娘家一趟,再回來取她的東西。如英娘家離此也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路,如英趁黃昏涼快時背了個小布包走上了大堤。快經過那片楊樹崗子時,看見小周老師在柳蔭下候着,跨坐在他那輛自行車後座上。

如英坐在後面,自行車一路蹬到渡口。人和車都上了船,船到中游,水中都是胭脂色的霞光。

他看了她一眼,輕輕笑了。她說:“笑什麽”他說:“高興。”她又問:“你為什麽天天吹笛子,不讓人睡覺”他說:“怕你變了主意。”

船慢慢劃向對岸,竹篙抽水的聲音使暮色中的河面更顯安靜空闊,湯湯的流水盡頭只見一片天光。他突然拍拍她的背,說:“你看那邊,月亮出來了。”如英朝他指的方向看,看見月亮果真出來了,鑲在水色的天上,是一片淡淡的影子。她又轉頭看西邊的天,看見雲霞快收盡了,水面變成了殷殷的紫色。

船靠岸了,他蹬車送她回家。他蹬得很慢,那段堤路便顯得很長。如英也不催他,她聽着穿過田間和樹林的風,看着河堤下青霧般的一道河流,覺得很好。他們在路上緩緩行着,說着話,直到月亮升起來,清涼的月色灑在河上、柳堤上和他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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