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方魄坐在走廊上,濃到發黑的血染紅了他的襯衣,遠遠看上去他像茫茫荒原上一根已經枯萎的野草。

這世界上總需要有人做犧牲者,方魄知道。

今天晚上犧牲的那個人是紀梧聲,明天保不齊就會變成他方魄。

這些道理他一直都懂,也從來沒覺得這是一件不對的事情。

可即便一向如此,此刻坐在搶救室門口,方魄仍舊顫抖不停。

這一路上紀梧聲的鼻血就沒停過,随着溫熱的血液流出,紀梧聲的體溫越來越低。

方魄捧着紀梧聲,感受着一朵漂亮的花在極端的時間裏凋謝枯萎,他竟然産生出另一種與自己所受到的教育截然相反的想法。

——早知道就不這樣了。

早知道就多花一點錢,把所有的照片都買下來,哪怕傾其所有。

早知道就在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和所有人坦誠。

早知道就應該在紀梧聲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的時候關上他的手機,讓他好好睡一覺。

有人從遠處走來,方魄不太關心,眼神麻木地轉向急救室,盯着那兩扇蒼白的門。

“老板,”妮蔻心焦,說話沒了往素的沉着:“聲明已經按照你的要求發出去了,但……”

她沒繼續說,踟蹰着停住。

方魄終于肯施舍一個眼神,疲憊地掀起一半的眼簾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員工,示意她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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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蔻咬了咬嘴唇,下定決心般把手機遞了出去,“您還是看看吧,這樣的公關危機,我也沒處理過,還是希望您做一個定奪……”

滿屏密密麻麻的評論讓方魄也險些花了眼,頭頂的燈太亮,方魄眨了下眼睛,伸手去調低手機亮度,才發現自己也滿手的鮮血。

【長見識了,第一次看到都這樣了還瞞着的。手都伸不直還dream能好,就好像窮光蛋說雖然我窮但是以後扶貧工程開到我家我就會暴富一樣,又愛做夢又愛裝】

【不敢吭聲是因為還想着靠熱度給自己賺複健的錢嗎?你不會真以為複健了就能好吧?】

【點了,希望紀梧聲夢女早點醒醒,你家哥哥沒可能再上臺。不過要是真想見他的話建議努把力從小升初考到上海殘聯,年底可以拎着大米和金龍魚油去慰問一下,哦對我都忘了等夢女考上殘聯紀梧聲可能都搖不動輪椅了^^】

【誰希望自己生病啊?嘴上積德行不行?萬一小聲想着能好起來才沒說的呢?】

【要不還是說追星女的錢好賺呢?都這樣了還在底下哭說舍不得。怎麽,還指望你家愛豆能坐着輪椅靠着束縛帶重返舞臺?也挺好,人家208起碼是健全人,你哥都這樣了就打個折吧,104,賺的少點,可他用的尿不濕多啊】

其實應該算是方魄理想中的畫面,畢竟到現在牽扯公司的沒多少,更多還是聚焦在紀梧聲身體上。

可他眸子還是暗了下去,特別是在看到言語攻擊紀梧聲身體的那幾條時。

把手機還給妮蔻,方魄麻木依舊,聲音卻多了幾分寒意,“把那些人身攻擊的評論整理清楚,該怎麽辦你當經紀人的不用我教吧?”

接過手機,妮蔻點點頭。出于謹慎正要開口時有醫護人員從急救室裏出來,大聲喊道:“紀梧聲!紀梧聲家屬呢!”

再顧不上別的,方魄站起來,像是他腦子裏也一包血樣,趔趄着走到醫護人員面前。

“你是他什麽人?”醫生有點兒詫異,上下掃了一遍方魄,“病人二次腦出血,情況相當不樂觀,我需要和他家屬談話。”

方魄臉一白,啞聲道:“他……沒有家屬。”

“難怪……”醫生嘀咕的聲音很小,小到方魄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

但可惜不是幻聽,但他的的确确聽見。

這兩個字的意思他明白,當初慶幸紀梧聲沒有親眷,只要給一點甜頭和溫暖就能讓這麽漂亮的人死心塌地。

這些年一直這麽做,曾經有太多次沾沾自喜,甚至認為這是進入內地後老天給的第一份大禮。

現在“難怪”兩個字尖銳地刺破方魄那一層薄薄的名為僥幸的皮,它直白又隐晦地告訴方魄,這麽多年來他都仗着紀梧聲孤身一人對紀梧聲進行掠奪。

從愛情到身體,最後是尊嚴。

有人在天旋地轉間穩住方魄身形,之後很多話方魄都沒聽進去,最後的病危通知書他簽字簽得歪歪斜斜,像是從未學過如何寫漢字。

記憶中柔軟順滑的頭發再一次消失不見,紀梧聲頭上纏着繃帶,只露着蒼白的五官。

後面後知後覺回想,方魄想起醫生說紀梧聲很有可能再也無法醒來。一開始這句話沒什麽實感,現在隔着厚厚的玻璃門,看見他躺在一片虛無的白色裏,才覺得這句話有可能下一秒就會變成現實。

天光熹微,餘光可以瞥見走廊盡頭的通風窗已經透進來第一束微弱的光。

——“等地平線有第一道白的時候,我就不要你了。”

方魄驀地覺得無法呼吸,無法抑制地彎下腰手握成拳重重捶打在胸口,以求讓這股窒息感趕緊過去。

但沒太大的作用,只要紀梧聲緊緊閉着眼,這劇烈的窒息感就無法翻過去。方魄好幾次難受得在衛生間裏幹嘔,特別是香港那邊的電話撥過來的時候。

最後一次電話撥進來,是傍晚。紀梧聲短暫地醒了幾秒,病房裏一陣人仰馬翻。電話響個不停,紀梧聲只是順着聲音的方向朝方魄看過來了一眼,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

緊接着就是院方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紀梧聲在術後七十二小時內癫痫發作。

他躺在病床上,連呼吸都無法自主呼吸,卻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瘦得像一根枯枝一樣的手臂在驚厥中扯掉了身上所有的管子,機器尖銳發出警報的同時,紀梧聲的手臂扭成非同尋常的角度。平日無法伸直的手指此刻虬曲僵硬,像一只沒達到出廠标準的雞爪子,不知疲倦地在胸前亂蹭,還沒幾下嬌嫩的皮膚就蹭得發紅。

一聲悶響,方魄将手機扔出窗外。

再之後,這個世界只剩圍繞在紀梧聲周圍的聲音。

他們隔得很近,近到方魄只需要撥開圍着紀梧聲的醫護人員他就能戳碰到紀梧聲。

也隔得很遠,遠到方魄覺得此刻自己無論說什麽紀梧聲都無法聽見。八年之後五分鐘,五分鐘後又一天一夜,他好像已經失去了貼在紀梧聲耳邊哄他一句“聲聲”的權利。

等人潮散開,紀梧聲被保護性固定在床上,剛剛睜開的眼睛這會又重新阖了起來。只是他眼角仍舊一片潮濕,連帶着臉頰都閃着水光。

妮蔻和助理分別來過兩次,他們送過來新的手機。

插進電話卡,香港的電話還在沒完沒了地打,未接來電已經成了99+。可能是虱子多了不怕癢,看着醒目的紅點,方魄竟然頭一次覺得不接也沒所謂。

當然一并帶來的,還有很多亟待方魄要處理的公事。網上讨論這件事的聲音仍舊熱鬧,即便律師函發出也只是多添了兩條熱搜。

可紀梧聲仍舊在沉睡,仿佛一株已經到了盡頭無論如何養護都再也不能鮮活的。

妮蔻隐晦地暗示如果實在不行,應該先以公事為重,最起碼應該最大合理化地平息這場風波,而不是守在這裏,守着一株明擺着已經枯萎再不可能鮮活的花。

但方魄不死心,這種很難準确表達的情緒占據他整個大腦,總覺得應該要等紀梧聲醒過來,再聽他喊一句“先生”才能去做別的事。

他守了兩夜,病危通知書下了一張又一張,方魄從一開始顫抖着簽字到最後已經變得麻木。

心裏卻總想着,都守了這麽久了,萬一下一秒紀梧聲就醒了呢?

長夜無止盡,除了時不時醫護人員進來查看病人情況外,這空間裏好像和外面割開成了兩個空間。

方魄和紀梧聲一同囚于永夜,連同一起的,還有好多他曾經沒開口,現在沒意義的話。

第四天,紀梧聲飄在上空的靈魂終于回到身體裏。

眼前模糊的視線讓他一時半刻間無法準确地感知到自己是否還活着,實在是太不真實了,沒有人能在無法聽見和無法看見中确定自己仍舊存在于世間。

但其實還好,生前最後做了一次方魄的退路,完成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履行了“無疾而終的未來也是一種未來”。

死亡好像對一個重殘到無法掌控自己身體的人來說,就不是一件壞事。

紀梧聲咧嘴笑了下,幹裂的嘴唇滲出一點血絲。

忽然他聽見清脆一聲響,再然後是他曾經很熟悉,但已經很久沒碰面的人發出的聲音。

是一句粵語,紀梧聲聽得很真切:“闖出這麽大的禍,你還敢不回家!不要啰嗦,再留在這死癱子身邊我看你是要把你自己毀了!”

紀梧聲半閉着的眼睛驟然睜大,他仰躺着,看不見全貌,模糊間只能看到自己連死也忘不掉的身影。

目光彙聚的瞬間,明明什麽都看不清,紀梧聲還是不由自主地掉眼淚,疼得他的世界一片寂靜,只剩疼痛在叫嚣,連方魄靠近的腳步聲都聽不見。

模糊的身影好像動了動,然後紀梧聲感覺到自己洶湧的眼淚被冰涼的指腹抹去。

他知道方魄在和他說什麽,可他什麽都聽不見,眼淚好像被疼痛驅使,或者說疼痛化作眼珠洶湧而下。

“你終于醒了?”方魄聲音沙啞,太久沒說話,乍一開口差點破音。

負壓面罩下紀梧聲嘴唇緊抿,一個字都不說,只還是掉眼淚。

鄭伯在催,半點不客氣地又罵了一句。

他穿着很嚴肅的西裝,連裏面襯衣都是黑色的,遠遠看過去是一團濃郁的黑。

婚禮怎麽可以穿那麽黑呢?紀梧聲忍不住想。

一想到婚禮,疼痛就不止從腦補襲來,還有心尖上如同被針尖撣過的疼。

方魄貼得太近,他能勉強看見一點,看見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看見他高挺的鼻梁。

要來道別了嗎?

其實不用的。

“我回香港一趟,很快回來。”方魄擡手示意,央求別人給他五分鐘。

他俯下身,抵着齒尖的舌頭松開,不容置喙地對紀梧聲說:“你那天晚上說的不算數,等我回來我們好好談談。”

聲音太小了,紀梧聲聽得斷斷續續。如果可以有選擇,他其實想挪開一些。

道別不需要,好好談談也不需要。

五分鐘在紀梧聲身上很短,在方魄身上亦然。他還想幫紀梧聲把偏過去的頭扶正回來,就聽見鄭伯的催促。

他只能再幫紀梧聲擦一次眼淚,然後告訴紀梧聲:“我很快回來。”

轉身前聽到窸窣的聲音,方魄回過頭來,看到紀梧聲氧氣面罩下的嘴在動。

聲音太輕、太含糊,方魄一個字都沒聽見。

正要俯下身去聽紀梧聲說了什麽,鄭伯已經逼近走了過來,他不由分說地拉走方魄,離開前投擲給紀梧聲一個複雜的眼神。

飛機起飛又落下,方魄仍不開口說一個字。哪怕鄭伯已經擺明自己的立場,說他是站在方魄這邊的,方魄也無動于衷。

下飛機前他甩開鄭伯的手,徑直往前走。

“就為了這麽點事情,手足相殘值得嗎?”鄭伯恨鐵不成鋼,這幾個小時裏他硬是沒有見方魄生出一點悔意。

一直緊握着的拳松開,方魄掌心裏掐出的指甲印和前幾天一樣,又疼又深。

他偏過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如果他不用這件事威脅我的話,也許不會這樣。”

蒼老的聲音在身後回蕩:“你到底是擔心方洵壞了你的事還是擔心現在躺在醫院裏的那個人在別人面前丢了臉?”

方魄沒回頭,只是停了下腳步。這裏面區別有多大呢?或許壓根就沒有。

他不想在已經發生的事情上糾葛,只想快一點回上海。

手機終于可以開機,方魄掠過壓在下面的99+未接來電,撥通只有一個紅點的那個歸屬地是上海的號碼。

響鈴三聲後,妮蔻的聲音有些着急:“老板,紀梧聲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大腦還沒徹底消化完這句話,妮蔻沉吟幾秒,緊接着她說:“他說……說讓您不要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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