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身體在一瞬間變得僵硬,方魄第一反應是遭了,他又要灰溜溜地退出病房,從紀梧聲的身邊離開。

他不由自主地抓住紀梧聲的衣服,自欺欺人般弓着身體不願起來。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便聽見紀梧聲又重複了一遍:“你不要……不要哭。”

幾個月的努力還沒有足夠讓紀梧聲說話達到口齒清晰的地步,氣息不足的原因導致他像讓別人聽清他說了什麽就得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你掉眼淚……我會……會心軟。”

他蹭着方魄的耳朵,然後停了下來,兩個人的臉貼在了一起,是從前極少有過的那麽親密的模樣。

“但我不能……不能心軟。”

自己的臉上流淌着溫熱的眼淚,當然就很難發現另外一滴眼淚混入其中。等意識到紀梧聲也同樣流淚時方魄吓一跳,急忙松開懷抱,扶着紀梧聲細細觀察紀梧聲的反應。

醫生警告過很多次,紀梧聲不能再激動了。

他經不起再一次激動,而方魄也經不起在這個節骨眼上失去紀梧聲。

雙臂被方魄牢牢地箍着,紀梧聲無法動彈,他輕輕咧嘴笑了下,臉上仍舊在流眼淚。

“沒事……我沒激動……”紀梧聲緩緩偏過頭,深深抽了口氣,又晃着腦袋轉了過來。

紀梧聲仰着頭,看向那一抹模糊的身影,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問方魄:“怎麽會……看不出來呢?”

光線再暗,視力再微弱有什麽用呢?這雙眼睛追随這身影整整八年。

從櫃體縫隙裏塞進來的一束光将紀梧聲無法聚焦的雙眼鍍上了一層蜜色,連同眼淚一起,都在狹窄的縫隙裏變成了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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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說自己沒有激動,但窸窸窣窣在顫抖的手腳還是出賣了他。這次他做不到避讓,癱軟的腳尖在顫抖裏每一下都踢在方魄的小腿上。

紀梧聲吸了下鼻子,仰着頭和方魄說:“你去拿水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可能連方魄自己都不知道,他走路的時候肩膀總是強迫性地闊開,極有壓迫感。

“我還從來沒……喝過,你給的水……”

方魄擡手抹掉紀梧聲的眼淚,想問他既然不想心軟,那為什麽又要哭呢?

可紀梧聲聽不見,他想問的和他想說的,最後他想挽回的,紀梧聲都聽不見。

這一刻,方魄想把全世界最好的助聽團隊都瞬移到這個小房間裏,讓他們給紀梧聲戴上最适合他的助聽器。

可又自私地覺得這件小屋子裏,就應該只有他和紀梧聲兩個人。最好沒有門,也沒有窗,哪怕和紀梧聲一起囚在暗夜裏也可以。

不知道方魄說什麽沒有,紀梧聲有些累,脫力又靠回到頭枕上。

腦袋晃了晃,把臉朝向那片模糊的白上。

“原本應該……和……和這段時間一樣的,”為了能讓自己看得清晰點,紀梧聲努力睜大眼睛,但這麽做只能于事無補的同時,還讓眼睛倍感酸澀,他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幹脆閉上。

紀梧聲晃蕩着擡起手,手掌垂在半空還沒蹭到胸口就又掉了下去,“可心裏有個小人,他在和我說,說‘紀梧聲,你都沒喝過他喂給你的水,喝一次也不會怎麽樣。’”

羞愧、局促充斥在血液裏,就算知道紀梧聲閉着眼睛,方魄也非常罕見地脹紅了臉。

他抿着嘴彎下腰,貼着紀梧聲的耳朵提高了音量問他:“那你怎麽想的?”

耳邊隐約聽到了問話,紀梧聲下意識側過頭,唇拂過方魄滾燙的臉。

“我當然……”紀梧聲勾唇,非常自嘲地笑了笑,“就是這麽想的。”

其實不只是背影,還有連同水杯一起遞過來時紀梧聲聞到的煙味。

出事前他們最後一次做,那天方魄抽了一整夜的煙。紀梧聲聽了一夜的打火機響,天亮的時候方魄就是用這樣的味道将紀梧聲包裹住的。

普魯斯特效應總是會發生在任何時候,它公平地勾起所有的回憶,無論悲傷或是幸福,只要一縷看不見摸不着的味道就能撬動整個記憶之海。

紀梧聲在這股煙味裏感受過方魄洶湧澎湃的激情,也感受過自己如雲霄飛車急轉直下時的心涼。

所以怎麽會忘記呢?怎麽會辨認不出來呢?

只是作為人這個生物來說,欲壑總難填。當方魄能半蹲着喂水的時候,心裏就會退一步想“這是方魄在喂我水喝呢。”

先前掉下去的手翻扭着搭在軟枕上,現在顫動的幅度和頻率都越來越大,方魄惴惴不安地按住紀梧聲的手,惴惴不安地按着,回憶這看護們面對同樣場景時的反應,稀裏糊塗地又捏了兩下。

這樣子很像在牽手。

但彼此都明白這不是牽手。

甚至知覺甚微的那個更清楚地知道。

方魄啞聲說:“小聲,你就僅僅只想要我喂你喝一次水嗎?”

說完他又捏了捏紀梧聲的手,将紀梧聲枯枝一般的手整個握攏在掌心裏,拎起來貼在自己臉上。

“如果你想,”喉結滾動,方魄覺得鼻尖的澀意又滾了回來,“我能嘗試着做更多。”

紀梧聲不舒服,手臂被擡得太高,扯着某一根神經在隐隐作痛。

剛睜開一點的眼睛又阖了起來,強迫自己不要每一次見到方魄的時候都這麽狼狽不體面。

他能強迫自己收幹眼淚,卻不能控制自己的哽咽。

“你這樣,不好。”開口說的話更加模糊,紀梧聲重複了兩遍才稍微清晰一些,“你別……別溫柔,別哭……也別對我好。”

他疼得臉皺了起來,沒控制好肌肉,嘴角流淌下一條透明的線。

“你對我溫柔……我會臣服,可我已經……已經沒什麽能,能給你了。”

“你掉眼淚,我會心軟,會覺得……”紀梧聲頓了一下,臉上的痛楚轉化為自責,“是我……還沒有做很好,所以讓你感到為難,讓你覺得難過。”

“而你對我好,”紀梧聲忽然睜開眼,蜜色的眼睛朝着方魄,眼底全是絕望,“方魄,你難道還沒發現嗎?每次……每次你對我好的時候,你都叫我聲聲。然後,反手把我帶進下一個……更絕望的深淵裏。”

他說:“我很害怕……害怕到,就算是現在這般一無所有,我都在想……你是真的想對我好,還是送我下地獄前的獎賞。”

說完,紀梧聲忍着疼,抽動肩膀将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軟而薄的手掌搭在方魄的手裏,憑着僅存的知覺胡亂蹭了蹭方魄的臉。

紀梧聲動作很輕,只是那幾個蜷着的手指拂過方魄的腮頰。

這不是觸摸。

這次也是紀梧聲心裏更清楚。

他只是想擦掉方魄的淚痕。

“所以,方魄,你不要哭。”

——

方洵死了。

死在紀梧聲出院的那天。

方鴻昇還在世,方家沒法為小輩把葬禮辦得大搖大擺,只是設了一個很體面的告別會。

豪門的葬禮乍一看像極了一場以黑色為主題的時裝周,進進出出的人單拎出來一個都足夠有頭有臉,但港媒發現這其中沒有方魄的身影。

這件事在刻薄的媒體人嘴裏咀嚼了一遍,吐出來的一篇篇報道又把方魄挂在了各大平臺上鞭屍了一遍。

那個長相極佳,頭腦足夠好用的貴公子又變成了世人嘴裏的冷血動物。

只不過當事人已經不在意這一點無關痛癢的評論了。

方洵斷氣後半個小時,方鴻昇也住進了醫院,意識清晰前最後一句話是說給所有人聽的。老頭說話都說不明白了,眼睛卻死死不肯閉上,仿佛最後一點光都全點那雙渾濁的眼睛上。

他抓着方钰的手,嘶啞着說:“方家任何人……以後不準再和……和方魄有聯系,不然就和方魄一樣,也不是方家的人。”

方钰含着淚緊緊抓着父親的手,等方鴻昇閉上眼睛,她亮晶晶的眼底浮現一抹笑意,然後一點不留戀地松開那雙蒼老的手,“放心吧爸爸,我會遵照您的意願,做好您安排的每一件事。”

這紛亂的八個月一晃而過,擡眼看向窗外,花牆上的枯葉已經全部掉落,又開始用盡全身力氣要準備抽出新芽。

紀梧聲坐在身後,語言康複師整費盡全力地逗紀梧聲開口,企圖糾正他因為失聰太久而變調的發音。

沒有助聽器的時候紀梧聲反而願意說兩句話,即便模糊,哪怕不清晰,他也總開口說一兩句話。沒想出院了,還适配到了戴着不會頭疼的助聽器,他反而不願意講話了。

整個人和外面枯了的花牆一樣,整天坐在輪椅上,像個丢了魂的精致人偶。

方魄轉過身,用不大的聲音對紀梧聲說:“聲聲,玫瑰快要發芽了。”

紀梧聲動了動,臉上終于有了點不同于麻木的表情。

他緩緩擡起頭,臉茫茫找了一圈,才終于定格在一片大亮的落地窗前。

外面灰蒙蒙,裏面也灰蒙蒙。哪有什麽玫瑰,天地間不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暗色。

紀梧聲晃了晃腦袋,輕聲說:“我現在,不喜歡玫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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