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是夜,紀梧聲的幫助下洗幹淨澡推出來,發現方魄竟然還在,朦胧的視線看過去,依稀能感覺到方魄拿着個什麽東西。
就這麽點兒距離,紀梧聲身上沒系束縛帶,坐得搖搖晃晃的。看到方魄不由自主地往後仰,眼見着重心不穩倒朝一邊,被熱水泡得發粉的手一下子就從扶手上掉了下去,搖搖晃晃撞到好幾次輪椅,疼得他眉皺起來。
“你怎麽還在?”
紀梧聲發誓,自己問這句話完全沒有惡意。他不能對方魄怎麽樣,更沒有那個權利趕走方魄,只是傍晚吃晚飯那會他聽見有人給方魄打電話。電話裏具體說了什麽他一點沒聽見,但他聽見方魄說自己會親自過去一趟。
窗外已經漆黑一片,難不成又要坐紅眼航班?
就算僅僅只是回市區,工作能這麽拖麽?
方魄擡手朝着紀梧聲輕輕打了個響指,然後招招手,“過來,先給你把頭發吹幹。”
這話對紀梧聲說,更是對看護說。示意他們将紀梧聲推過來,然後安靜地離開。
洗澡的時候助聽器被取下來放在了外面,這會要給紀梧聲吹頭發,吹風機的噪音通過助聽器傳到紀梧聲耳朵裏會讓他覺得難受,方魄沒急着給他戴上。
大半年過去,紀梧聲的頭發重新長出來,只是剃過的頭發發質一次不如一次,這次新長出來的頭發遠不如上一次的摸着舒服。前面幾個月天天帶着帽子,現在細細的頭發被壓成了一小圈兒一小圈兒的,吹幹了看着也不好看。
方魄手指修長,指尖穿插在紀梧聲發間,跟有強迫症一樣,碰到卷起來的頭發他非要拉直了用風筒吹順。
非常自欺欺人,好像只要紀梧聲頭發能恢複原樣,導致紀梧聲頭發變卷的這件事就也沒發生過。
他吹得很慢,在紀梧聲安靜而昏暗的世界裏覺得自己好像和方魄已經過了一百年。
實在沒忍住,紀梧聲緩緩挪動手臂用手背攮了一下方魄的腿。
吹風機的聲音終于停了下來,方魄先是彎下腰湊近了查看紀梧聲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接着才拿過助聽器給紀梧聲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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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吹頭發的時候一肚子話想說,等紀梧聲真的能聽得見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方魄啞了啞,最後從嘴巴裏吐出一句:“明天找個發型師過來給你弄一弄頭發。”
紀梧聲沒說話,自從視力受損後他對自己的期待一降再降,看護理的發和發型師弄的沒太大差距,穿當季的時裝亦或是面料更舒适但款式也就那樣的居家服也沒什麽區別。
他擡眼看了下方魄,長長的眼睫又垂了下去。
“還有衣服,還是你喜歡的那家,明天讓櫃姐送過來,你挑一挑。”
話一旦開了一個口子就停不下來,方魄自顧自地做了很多安排。從紀梧聲要留什麽樣的發型,到他穿什麽樣的衣服,最後繞到了最近的複建計劃,“還有語言康複,你要是覺得這個語言康複師不行那就換一個……”
“你該走了。”紀梧聲打斷他,語調有輕微的怪異,但聲音卻很平靜。
或者說,應該是堅定。
方魄愣了下,很快愠怒盛滿整雙眼。
他幾乎不給紀梧聲緩和的餘地,彎下腰抱起紀梧聲就往床的方向走。
紀梧聲吓壞了,變了調的驚叫聲響徹整個房間。
他手腳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薄薄的手掌拍打着方魄的胸膛。抖動間剛戴上沒幾分鐘的助聽器掉了下來,夾在兩個人身體中間,硌的方魄胸窩生疼。
他将紀梧聲扔在床上,咬着牙關問:“紀梧聲,你就這麽不願意看到我嗎?”
紀梧聲渾身都疼,抖得愈發厲害,幾乎和床面貼成一條直線的腳拍得床嘩啦嘩啦在響。
但更多是恐懼,講不好現在身體的反應
這份恐懼不亞于出院那天。
那會紀梧聲的助聽器還沒配好,他在一片無聲的昏暗中被方魄抱上車,又被方魄帶回別墅。從下車隐約能看到花牆時,紀梧聲也曾迸發出這麽尖銳的顫抖,他自己聽不見,但一直沒停止過尖叫,每一次開口說的都是“放我走。”
正如此刻,他連正确的方向都摸不清楚,卻能在顫抖中掙紮着扭曲着往前爬。孱弱的手臂無法支撐身體,每往前挪動一點就又會重重摔下去。
方魄一把拽住紀梧聲的腳,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在尖叫中,紀梧聲來到了方魄的面前。
他被方魄抱着正了方向,但同時也被方魄牢牢箍在懷裏。
這次方魄學聰明了,盡管憤怒的火焰快将他燒成一把灰,他還是會在自己變成一堆灰燼前把助聽器塞進紀梧聲耳朵裏。
重新恢複聽力的第一秒其實很難受,紀梧聲在顫抖之餘難受得縮了下腦袋,纖長的脖頸往下垂,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折斷。
他無法阻止聽覺神經和輔助器械共頻帶來的眩暈,也無法控制因為肢體顫抖而發出的窸窣聲,更無法掙脫開方魄的桎梏。
眼淚蓋滿整張臉,紀梧聲說話的聲音更加模糊,他顫抖着的手手指開開合合,不停地去蹭去推方魄。
“方魄……求求你……求你放我……放開我”
“放過我……”
方魄的手愈發用力,紀梧聲雙臂的痛蓋過別處的痛,疼得他嗚咽出聲。
聽力慢慢緩和過來,他能聽得清晰很多,他聽見方魄問他:“為什麽?吃晚飯的時候你就吃這麽一點兒,為什麽發現我看着你,你就不吃飯了?為什麽要問我怎麽還在這裏?為什麽要讓我走?”
紀梧聲答不上來,每一個問題的答案都擺在字面上,這種問題還有什麽回答的必要。
更何況實在是太疼了,疼得他沒有任何能力能抽出來一點思維去思考要如何把話說得體面清晰。
很多個時候紀梧聲都認可一句話,眼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更多的時候,他又非常絕望地意識到當事情真的沉甸甸壓過來的時候,書上那句輕飄飄的話根本不起作用,除了掉眼淚他真的做不了什麽。
起碼眼淚,還能讓對方知道他真的在難過,在痛苦。
“紀梧聲,回答我。”方魄捏住松開一只手,胡亂擦掉紀梧聲臉上的淚眼。
紀梧聲幾次開口都以失敗告終。
他實在抖得厲害,肌張力上來誰也沒轍,連手臂都開始扭曲地吊在半空拍打着胸口。牙關也是,每一次講話都差點咬到舌頭。
方魄深深吸了口氣,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火焰還剩一點火星,他扯過墊子随便攏了攏讓紀梧聲靠在上面,自己則蹲下身給紀梧聲按摩放松。
先是紀梧聲纖細的雙腿,只有這雙腿不要一直往前踢踢踏踏,紀梧聲才有可能能坐穩。等紀梧聲坐穩,方魄頭擡了起來,他揉着紀梧聲的手,放輕了聲音問自己最想問的那個為什麽:“為什麽不喜歡玫瑰了?”
恢複平靜後的紀梧聲坐姿仍舊有些瑟縮,雙肩內縮,坐得有些歪。
但總算能開口說話,他哽咽着開口:“因為你不喜歡。”
方魄愣了下,紀梧聲繼續道:“你不喜歡我,所以看到我……看到我吃飯手不穩,東西掉在桌上會……會沒胃口。”
“你不喜歡我,所以……我排在所有事情的前面,告訴我‘商人重利輕別離’。”
這幾句話講得千奇百怪,對太久不說話的紀梧聲來說仿佛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問到最後,他身體幾乎已經整個側倒在軟墊上。
他眨眨眼,自嘲脫力地笑了下,問努力扶穩他的方魄:“你又真的喜歡玫瑰嗎?那為什麽以前……你都不曾看過瓶子裏的玫瑰一眼呢?”
重新被抱正坐好,方魄沉聲道:“聲聲,我一直說我們要好好聊一次。可最近真的太忙了,我沒什麽機會能和你把這一次補上。”
壓着心裏的鈍痛,方魄找回來一點理智。他先把眼底的火星澆滅,換了一副溫和的樣子,“首先我要說抱歉,為很多事情。你的身體,你的愛意……”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徑自補充:“如果可以,這份抱歉裏,還應當有你粉絲。”
紀梧聲垂下眼,模糊地看着方魄。很快,他偏過頭将視線轉移開。
身後的墊子太軟,紀梧聲沒什麽實感,坐得難受,想要在這一秒鐘挺直一點腰杆都做不到,只能軟軟地聽着方魄說這些已經不重要的話,然後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态度。
半晌,方魄又替他調整了下坐姿,出于防止紀梧聲再一次摔跤的謹慎,他還是只能雙箍着紀梧聲的手臂,以此給紀梧聲一點支撐。
“至于你說的不喜歡……”再次開口,方魄發現自己舌尖全是澀味,“我想,不是這樣的。”
或許是太安靜的環境可以讓一個人坦誠,這些壓在心頭的話在今夜可以全都翻出來擺在紀梧聲面前。
方魄說:“方洵威脅我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憤怒,為了解決這件事,我做了後面一連串堪稱是低級錯誤的事情。但你知道當你說要離開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什麽嗎?”
好奇使得紀梧聲微微側目,但很快又轉過臉去不看方魄。
他以為自己的動作很輕,其實方魄已經全都收進眼底。
心情頓時好了很多,方魄開口時能聽出來他語氣裏澀味減輕幾分,“是慌張。這也是我成年後第一次覺得恐慌,當然,後面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次。這些分別發生在那天你癫痫發作我送你去醫院的路上,發生在你倒在手機屏幕前,還有後面幾次搶救,和你說你不想和我回別墅那天。”
紀梧聲仰了下頭,一閉眼,臉上多了一道水光。
有溫熱的指腹撫摸過他的臉:“聲聲,我的教育告訴我,不要嘗試挽回已經離自己而去的事物,因為要投入的成本太大,還有可能血本無歸。”
緊接着,紀梧聲被攬進一個滾燙的懷抱裏。
“但你是紀梧聲,所以我想我應該違背我受到的教育,竭盡所能地讓你留在我的身邊。”
紀梧聲的臉貼着方魄的胸膛,即便助聽器沒辦法傳遞那麽細微的聲音,他的神經末梢也能感受到方魄劇烈的心跳。
這灼熱的體溫燒幹了他臉上的潮汐,紀梧聲卻在這份剖白裏漸漸找回清晰的思考能力。
他動了動,垂軟的手臂晃晃悠悠擡起來,翻扭過下垂的手掌抵住方魄柔軟的腹部。
紀梧聲言簡意赅地問方魄:“你說……你愛我?”
動情時沒有人能體面,方魄狼狽地抹了抹眼角,連忙點頭,頓了頓回過神來又開口道:“嗯,我這段時間想說的就是這個。”
其實他話還沒說完,卻看到紀梧聲松開咬着的下唇扯了下嘴角後搖搖頭,“那你為什麽還要困着我?”
紀梧聲歪着頭,疲倦地眨了下眼睛,無法聚焦的雙眼睜開的時候茫然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方魄,似是要透過這片朦胧的身影去審視過去的這麽多年。
“用愛豆的方式困着我四年,因為我的身體……困了我下一個四年……現在和我說愛,然後接着把我困在這裏?”
紀梧聲問方魄:“方魄,為什麽你連愛我的時候,都沒把我當成一個人呢?”
長久的驚訝帶來了長久的沉默,最後方魄嗫嚅着小聲反駁:“不是這樣的……我母親不也一樣……”
我母親當時可是世界小姐,不也一樣摘掉頭頂的桂冠,自願飛進父親打好的籠子裏嚒?
“所以她不快樂。”紀梧聲努力昂起頭,眼睛找尋到方魄的臉,盡可能地把視線聚焦到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上,“你也不快樂,方魄。你連說愛的時候都不快樂,也不會讓你愛的人快樂。”
他擡手慢慢往上挪,摸索到了方魄的臉,缱绻地蹭了蹭,“放我走吧,起碼……起碼在你說你愛我的時候,把我先當一個人,而不是你突然才看到的一支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