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要離開這件事成了紀梧聲的心結,很難說得清他到底怎麽做到的,反正方魄處理完公司事情後回到別墅,紀梧聲已經把一匝文件放到了方魄面前。

擺在最上面的,是一份房屋長期租賃合同。方魄沉着臉翻開,第一反應是還好這個地方離上海不算太遠,開車只需要一個半小時就能到。

長達一個月的僵持,方魄也已經到了極限。

這一次他不再像先前那樣憤怒,而是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悵然問面前的紀梧聲:“小聲,你一定要離開嗎?”

他試圖冷靜下來同紀梧聲講道理:“小聲,你明知道以你現在的情況留在我身邊才是最好的選擇。無論是生活起居……”

頓了下,方魄眼睫垂了下去,妥協中夾雜着無限的心軟,“也包括你現在需要的一切醫療條件。”

紀梧聲緩緩擡高手臂,用垂軟的手掌攮了下耳朵,把有些松動了的助聽器怼了進去。

最近換季天氣反複,紀梧聲身上比往常要疼一些。沒什麽力氣,動一下就懶得動第二下,他索性這麽歪坐着回答方魄:“我知道。”

總蜷着也不舒服,紀梧聲肩膀動了動,但動作又不敢太大,生怕看不清就栽地上。最後,紀梧聲貼着輪椅靠背挪了一點點,肩線盡可能地舒展開,手臂摸索着放回原位。

他望着面前模糊的身影,平靜地用另一種方式回答方魄的問題:“梁溪是一個安靜的城市,前陣子……你……你離開的這幾天,看護帶我去過一次,我很喜歡。”

到了現在,他已經很難講清楚對方魄到底什麽感覺。

出院的這幾個月他們做過一次。

方魄最近留宿在這裏的次數太多,還非得要和紀梧聲躺在一起,總難免有控制不住的時候。

這是這幾年來唯一一次紀梧聲正面對着方魄的一次,方魄很溫柔,進去的時候還缱绻地吻着紀梧聲的唇角。他抱着紀梧聲,吻纏綿不斷地落在紀梧聲每一個知覺明顯的部位。

到了最後,方魄甚至很難得地掉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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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開燈,紀梧聲一點看不見,他是感覺到的。那滴滾燙的眼淚砸在紀梧聲消瘦明顯的鎖骨上,燙得紀梧聲縮了一下肩膀。一直緊緊咬着的下唇松開,發出今夜第一聲悶哼。

“疼嗎?”方魄聲音沙啞,他一只手摟着紀梧聲,另一只手摸着紀梧聲細瘦的大腿,拇指反複摩挲那一朵已經皺了的玫瑰。

一旦掀起一個角,就很難再收回去,紀梧聲的喘息混合着痛哼,蓋滿了整個卧室。

他被輕輕地吻着,也同時被抱着,抵在他後背的手摸着他一節一節突出的脊骨。

他沒戴助聽器,但今夜方魄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聽清。因為每一句呢喃,方魄都貼着他耳朵講,說完後還會親一親他的耳垂。

“聲聲,我也很疼。”方魄張開嘴,咬了一下紀梧聲的耳垂,“你明明就有反應,可你總要離開我,我很難受。”

做//愛前,他們才超過劇烈的一架。

缱绻的前半小時,方魄憤怒地砸了很多東西,現在地毯上還散落着幾個紀梧聲很喜歡的水晶花瓶碎片。

憤怒是真的,溫柔是真的,從嘴巴裏說出來的難受也是真的。

紀梧聲也一樣。有反應是真的,聽到花瓶碎裂在地時的恐懼是真的,想離開這個念頭沒有打消,并且越來越堅定也是真的。

紀梧聲摸索着把手擡起來,一點點觸碰到那匝打印紙,蹭着手把剩下的文件往方魄的方向推過去一點。

摸不清還剩多少距離,紀梧聲失了平衡,整個上半身都趴在了桌上。

他不讓方魄扶他,自己用手臂撐着一點一點把自己撐起來。

這個過程持續了好幾分鐘,期間沒撐住紀梧聲重重砸回桌面上起碼有三次。但他每一次都不讓方魄幫他,用變了調的聲音一遍一遍地讓方魄坐好,不要靠近他。

等跌回輪椅裏,紀梧聲整張臉都是紅的,本就打卷兒的頭發也亂了,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倉惶的狼狽。

可紀梧聲卻很難得地在笑。

無法準确聚焦的雙眼是兩顆蜜色的琥珀,像他本人一樣,美麗地鑲嵌在這精雕細琢的臉上,看得方魄可以短暫地忽略掉他酡紅的臉和他淩亂的頭發。

“你看一看……看一看我給你的東西。”太累的時候紀梧聲的語言功能又打回原形,不但模糊,語調也變得更怪一些。

但紀梧聲很興奮,可以算得上神采奕奕,是這幾年裏方魄再也沒見過的模樣。

以前的他總太過拘謹,就算是萬衆矚目的那會,私底下的紀梧聲也不曾對着方魄展露過這動人的一面。

在租賃合同後,是一份無錫那邊私立康複醫院的複建計劃。其中包括紀梧聲的體檢報告,複建計劃和目标,詳細到作息和飲食都已經明确寫在裏面。

翻到最後,方魄還看到了這次離開紀梧聲要帶走的東西和人員名單。

他什麽都安排得很好,唯獨沒有提到什麽時候會回來。

紀梧聲臉上的紅暈還沒散幹淨,他平靜地說:“不管是醫療條件……還是生活,只要願意,都能找到合适的。”

這樣的紀梧聲方魄從未見過,他不由得起身走近。盡管紀梧聲不願意,方魄還是不想紀梧聲這麽歪靠着,時間長了他身體會受不了。

很難得,紀梧聲這次坦蕩地接受了方魄的好意。等兩個人目光平齊的時候紀梧聲還擡手用手背蹭了蹭方魄的臉,呢喃客氣地對方魄說了句謝謝。

星曜還沒恢複正軌,方魄最近是真的很累。

每一次談到這個話題他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想要挽留的話從嘴裏說出來往往變成了尖銳的争吵。摔壞的東西一件接一件,就算隔天一模一樣的東西又放回到原位,也難掩前一天争吵時的千瘡百孔。

到了現在,方魄是真的累了,他連争吵的力氣都沒有,看着紀梧聲的眼睛他只能啞聲問:“小聲,同我呆在一起就真的讓你如此痛苦嗎?即便你知道就算離開我,去到任何地方,你面對的困境也無法改變,你也還是要離開嗎?”

他補充道:“離開我,從這裏走出去,你還是無法看清、聽清,你的日常起居還是需要別人照顧。以及……我仍舊可以找到你。”

這話聽起來不免殘忍,但事實的确如此。方魄緊咬的牙關松開,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後将最後一句話說出口:“我實在不太懂,你為什麽一定要和我玩‘他逃他追’的爛俗戲碼。就像我那天晚上說的,你明明對我還有反應……”

“不是這樣的,”紀梧聲打斷方魄的話,“不單單是現在,就算是當時在醫院……最令我絕望的時候,我都沒有……沒有否認過我愛你這件事。”

因為要給紀梧聲擺正雙腿,方魄這會是半跪在他面前。

紀梧聲垂着眼找了找,終于依稀辨認出方魄的臉,“但愛這件事太累了。”

他學着方魄,也用掌緣揉了揉方魄的頭發。

“方魄,算上今年,是我們互相捆在一起的第九年了。”他笑笑,“這九年裏……其實我也是瞎子。我一直在透過你的眼睛,去看你想看的東西。所以不管是在舞臺上,還是在這裏,我做的事情都只有一件事。”

方魄仰起頭。

紀梧聲沒看到,手掌軟軟地蓋住方魄的眼睛。

“那就是等你。”

“你不來,我看不見別的,所以會難過。你來,我只能看見眼裏沒有我的你,我會更難過。”

一片黑暗中,方魄聽着紀梧聲腔調怪異的話語,慢慢回溯過去的這幾千個日日夜夜,荒蕪的心底蔓延開一片酸澀。

紀梧聲無知覺地繼續撫摸着方魄,聲音柔軟平靜:“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我意識到很有可能你也和我一樣,也是個睜着眼睛的瞎子。你需要透過我去看你想看到的燦爛未來,所以你只看到了我。”

就算是這樣的高度,時間長了紀梧聲的手臂也一樣會酸麻脫力。

終于在說完那麽多話後,他再沒多少力氣,手掌不受控制地往下滑,還給了方魄光明。

手掌垂下時,紀梧聲的掌心帶走一點潮濕的水光。

他無心再把手縮回到腿上,由着它空蕩蕩地掉在一旁。他只是看着方魄,企圖從一片模糊中去看最初遇見方魄時兩個人的眼裏都還有一整個世界的模樣。

“當然。你透過我想看的和我想看的大不一樣,所以才會有那麽多想起來就難受得要命的事情。”

酸澀的感覺像一把野火,燒盡整片荒原。漫天的濃煙讓方魄喘不過氣來,他拉着紀梧聲垂在一旁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他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個勁兒地搖頭。

以前的難受不算難受,因為紀梧聲還會睜開雙眼,還能留在自己身邊,就算再壞,還能自欺欺人地說一句來日方長。

紀梧聲由着方魄拉着他,不抗拒,也不算配合。

他只是同意方魄握着他的手掌。

他只是也同樣給方魄五分鐘。

等方魄眼角不再流淌出又熱又涼的潮汐,紀梧聲開口:“所以方魄,就讓我們暫時告別一陣子吧,你也讓我去看一看那個沒有你的世界好嗎?即便它一片模糊昏暗,我也想去看看。”

——

如紀梧聲說的那樣,梁溪是一個很不錯的城市。

正式安頓好的時候,正逢春夏交替。除卻雨水偏多,他反過幾次頭疼外,這座城市的一切他都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康複醫院附近有一個不算小的園林式公園,每次複建結束,看護都會帶他進去轉一圈。

江南水鄉養什麽都好養,紀梧聲能看到一團一團粉色的雲。看護說那是桃花,紀梧聲第一次覺得除了玫瑰外,原來別的花盛開也可以令人驚豔。

不期待也不盼望誰來,紀梧聲可以沒有負擔地睡一覺。也不用擔心自己不靈活的手在用餐的時候出什麽洋相,紀梧聲哪怕吃半碗掉半碗,也能平和地讓看護重新幫他夾菜添飯,然後笨拙地戴着輔助工具繼續舀起來一勺米飯顫巍巍往嘴裏送。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體檢,紀梧聲胖了一點,這還是術後第一次被醫生誇,體檢報告上終于看到一欄是合格的。

對現在的紀梧聲來說一點點“好”都能讓他感到滿足,這份滿足值得他雙手捧着手機用讀屏軟件一遍遍播放體檢報告上的內容,然後自覺不好意思後又斂起太誇張的笑容咬着唇輕輕笑笑。

看護幫他把嘴唇弄出來,擦幹淨上面沾着的水光,替他把報告和手機收好問他今天還要再去公園裏坐一會嗎?

紀梧聲搖搖頭,“不去了,桃花不是都謝了嗎?”

回家路上看護忽然想起來自家院子還一直空着,于是側過頭問紀梧聲:“如果很喜歡花,那就在院子裏種一點,省得長雜草。”

紀梧聲被特制的安全帶固定着不好做太大的動作,不知道在想什麽,好一會才回過頭來,茫然地點了點頭。

“請個園林設計師過來看看吧,”看護說:“像隔壁鄰居種了一面玫瑰花牆就蠻好看……”

自覺失言,看護急忙閉上嘴,餘光看向紀梧聲觀察他的反應。

紀梧聲怔了下,失焦的眼睛垂下,但表情仍舊平和。

半晌,他回過神來說:“種有香味的花吧。我又看不見,有花香至少能聞到。”

踩着夏季最後的尾巴,園林公司用夜來香給紀梧聲做了一片花海。

夜裏有人推開院門,身上披着的夜露沾染花香。他往堂內走,裹着這一身冷的香穿過廳堂,一步一臺階往上走。

房間裏沒點燈,紀梧聲還沒睡,他的助聽器早就在入睡前被摘下放在了一旁。

寂靜和黑暗交疊,紀梧聲躺在床上,用回憶和香味一點點去構建屬于他的不可以和別人說的思念時間。

然後不同于以往,這一次他跌進了一個懷抱裏。

香味在胸膛裏被捂熱,紀梧聲瞬間睜開眼,卻又只能在黑暗裏用僅存的知覺确定這個懷抱的真實性。

他的耳垂被吻了一下,然後模糊的聲音鑽進耳朵。

“紀梧聲,今夜你能心軟一次,讓我回到你身邊呆一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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