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愛意至今也無法遏制,早在夜來香還沒種下前,紀梧聲就發現自己會在每天夜裏看護幫忙取下助聽器又關上燈後會産生一些有關于方魄的幻覺。
一開始只是一句簡單的幻聽,是他非常熟悉的,兩個人還沒走到今天那麽難堪時方魄會有的語氣。
那會的紀梧聲也還沒坐到頂流的位置,他還在努力地往上攀爬。每次獲得一點成績,那天晚上方魄就會用這樣的語氣同他講話。
溫存的時候每一句“聲聲”都帶着上位者獎勵的尾調,聽得紀梧聲背脊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能舒展開來。
時過境遷,紀梧聲在本該寂靜的夜裏聽到這一聲叫喚差點沒把自己吓痙攣。
他整宿睡不着,尚能活動的手臂反複在床上摸索,害怕旁邊突然躺着一個方魄。
在喪失身體大部分知覺後,又失去視覺和聽覺,紀梧聲對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事物都沒了感知能力。如果不是看護建議,院子裏長滿荒草和開滿夜來香對他沒有任何區別。
外界的感知一片荒蕪,內心的的藤蔓則會在很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迅速抽條迅猛生長,進而在紀梧聲不願意承認的日日夜夜裏,長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樹。
難以啓齒的想念增生出來的幻象慢慢開始變得具體,再不單單是一句話。
它變成了不戴着助聽器也能聽清的很多句耳邊呢喃,偶爾也長出來一抹在暗夜裏也能看清的身影。
有些時候紀梧聲甚至會錯把半夜進來幫他翻身看護錯認成方魄。看護幫紀梧聲換成側卧,弓着腰幫紀梧聲在身後墊好墊子時紀梧聲癱軟的手會緩緩蹭一蹭自己身側的被單,軟軟開口:“今晚也要離開嗎……”
話沒說完,紀梧聲會立馬睜開眼。
後半句話在尴尬中被自己咽下,他咬着下唇,水光從嘴角溢出又被看護耐心擦幹淨。
然後就再也沒然後。
紀梧聲變得無比配合,他不抗拒任何複建項目,也不反對看護提出的任何提議。不管是逛公園還是枯燥乏味的鍛煉,只要能夠讓他覺得累的事情,他都會非常配合,然後做得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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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體允許的範圍內他會讓自己的白晝變得萬般充實,折騰幹淨自己最後一絲體力,連擡手握住勺子自己吃飯都做不到,任由看護幫着打理,抱回床上睡到昏天暗地。
白天累一些,夜裏睡得沉就不容易産生幻覺,雖然還是有,但不至于讓紀梧聲面對看護的時候還會發生那麽難堪的事情。
他只會在睡前或者偶爾失眠的時候會看到和聽到方魄,但沒關系,紀梧聲知道這只是內心的那棵擎天巨樹又長出了一簇新葉,并不是真的方魄披着夜露來到了他的身邊。
但自從那雙蜷曲的手在白天被方魄捧起後,紀梧聲就再也難分清究竟是心裏陰暗生長的藤蔓長出新葉,還是真的方魄披着一身冷響來到他的身邊。
過去恐懼又期待的呢喃真的在耳邊響起,紀梧聲被折磨了很多個晚上,甚至某個深夜,遠在北京的方魄接到了來自梁溪的電話,說紀梧聲因為嚴重頭疼住進了醫院。
天亮時分,有人不請自來,紀梧聲睜開眼就看見坐在床邊的方魄。
他被吓到,用過鎮痛劑的腦袋又開始翻江倒海地疼起來。沒控制住,紀梧聲往後仰的同時悶哼出來,肉眼可見地緊張。
身影沖破幻想坐起身來,雙手不輕不重地按住紀梧聲的肩膀:“小聲,醫生說你不可以亂動。”
所幸肩膀還保留着很多知覺,紀梧聲感受到那雙手的壓制,也感受到了來自掌心的溫熱。
這次不是幻象,這次是方魄。
方魄說:“你乖一點,踏踏實實再睡一會兒,等醫生檢查完沒事了,我帶你回家好嗎?”
手底下的瘦弱身體還是在掙紮,但動靜小了很多,只是無傷大雅的一點點動靜。方魄放下心來,壓在紀梧聲肩上的手不再用力,變成了輕柔地拍拍,像電視劇裏哄稚童入睡那樣。
靜谧的病房裏只有時不時方魄輕輕拍打被子發出的細小聲音,這點動靜不足以讓紀梧聲聽見,但卻比鎮痛劑和安神藥好使太多。紀梧聲原本緊繃的臉慢慢變得柔和,努力睜着的眼睛逐漸渙散,然後半睜半閉地朝着方魄的方向緩緩眨着眼睛。
方魄仿佛突然有了多到用不完的耐性,知道紀梧聲現在的情況戴不了助聽器,他連開口催紀梧聲閉眼睡覺都沒有,就只是用極盡溫柔的肢體語言哄着紀梧聲睡覺。
從頭到尾,方魄的手都沒離開過紀梧聲的肩膀,修長的手指輕輕擡起又落下,每一下都能讓紀梧聲感覺到真實的帶着體溫的觸碰。
等紀梧聲眼睛慢慢阖上,呼吸再一次恢複平穩,方魄才停住動作。
但他也沒離開,反而更湊近了點,用手輕輕把紀梧聲不受控制的下唇從牙關裏拿出來,接着又幫紀梧聲撥了撥頭發。
原本長出來的一點肉又掉了回去,紀梧聲蒼白的臉上蒙着一層因為疼痛和無法安睡沁出來的冷汗。汗液順着鬓角往下淌,染濕了發絲,而那些濕掉的頭發又全都黏膩地沾在巴掌大的臉上,看得方魄眼眶酸熱。
誰也沒提紀梧聲究竟是因為什麽大半夜緊急送進醫院,就連出院後兩個人都沒提起這個話題。
讓紀梧聲感到意外的是方魄沒離開,沒經過紀梧聲允許,也不需要誰懇請,隔天助理送來了一箱行李,方魄就這麽非常自然的、又不明不白地住了下來。
頭疼還會間歇性發作,醫生不讓紀梧聲戴助聽器,也不建議他繼續日常的康複鍛煉。持續了小半年的“充實生活”忽然一下子重回寂靜,紀梧聲非常不适應,煩躁地靠在床上什麽話都不說。
到了吃飯時間,紀梧聲還是不怎麽配合。往常也有身體極度不舒服的時候吃不下東西的情況,但紀梧聲會主動問看護要一點藥吃,或者再折騰一點,泡一個熱水澡,再按摩得好一點後去睡會兒。總之不會這樣,什麽都不做,也死犟着怎麽都不肯休息。
看護拍了拍紀梧聲的胸口,像在醫院那陣子一樣,以這種笨拙的辦法示意他多少還是要吃一點東西。沒成想手掌才輕輕落下,紀梧聲的身體就不受控制地往旁邊倒下去。
即便是在床上,紀梧聲也被摔得不輕,本身沒什麽力氣,也才剛病一場,這一跤摔得他把頭從一堆靠枕裏擡起來喘氣的力氣都沒有。痛呼聲悶悶地全吸進了棉花裏,再往後剩下的動作就只剩沒被壓着的那條胳膊還在做無用的掙紮。
方魄攔住了要去扶紀梧聲的看護,自己單膝跪到床上把紀梧聲抱了起來。
上一次抱紀梧聲,他身上還有點肉,貼在懷裏的時候軟乎乎的,現在橫抱着紀梧聲,只覺得是摟着一副沉甸甸往下墜的骨架,硌的方魄哪兒都覺得疼。
他朝看護伸手要來毛巾,幫紀梧聲不算認真地呼嚕了把臉,然後用了點力氣把紀梧聲的頭按進自己懷裏。
心跳隔着衣服傳遞到了紀梧聲的每個毛孔,不需要助聽器,他也能感受到另一個人的心髒整劇烈起伏。先前窸窸窣窣折騰好一會也沒能擡起來的手這會在方魄腰間蹭着,然後被用力地握住。
紀梧聲結結噔噔地喊了聲方魄,然而頓了頓,又不知道接下來還能說什麽。
這一聲變了調的呢喃被方魄穩穩接住,不止是開口回應,方魄還捏了捏紀梧聲的耳垂。
話語間,他用眼神示意看護先出去,然後又低下頭貼着紀梧聲的耳朵說:“如果還是很累就再閉眼睡一會兒,等醒了再吃東西也可以。”
紀梧聲沒回答,唯一的反應就是眼睫垂了下去。
他的嘴唇總咬着,即便知道這是第二次腦出血導致的小小後遺症,但配上此時此刻他的眼神,在方魄看來就變成了無聲又落寞的倔強。
方魄手指穿過紀梧聲的發絲,一點一點輕輕地幫他把打卷兒的頭發理順:“不要擔心,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你醒過來我也仍舊在,或者……”
他頓了下,然後沒了動靜,周遭又只剩皮膚能感知到的來自方魄的心跳。
等身體上再感覺到別的東西的存在時,紀梧聲隐隐看到原本掀在一旁的被子已經蓋在了自己身上。方魄把拖在地上的被子全都掖到了紀梧聲癱軟的腿下,将紀梧聲裹成了厚厚一個繭抱在自己懷裏。
他又揉了揉紀梧聲的臉,沉沉的聲音慢而溫柔,“如果這能讓你覺得我是真實存在的,那我就這麽抱着你,你在我懷裏好好睡一覺,然後醒過來再吃一點東西。”
沒有助聽器,這雙耳朵還是太不争氣。紀梧聲明明都感覺到方魄是貼着他臉說的這些話,他的皮膚都能感覺到方魄的嘴唇在翕動開合,可傳到耳朵裏的聲音還是仿佛隔着萬水千山,又或者是一層缥缈的紗,能聽見,又覺得離得很遠。
有什麽他說不清的東西溫溫地沖開這段時間積壓在心頭的恐慌,他驀地覺得鼻酸,不甘又難過地問方魄:“是不是……是不是又要和以前一樣了?”
是不是又要和以前一樣,我無窮無盡地等待,等你偶爾的光臨。只不過這一次還多加了一點,加上我需要在虛無的幻象裏,去努力辨認哪一次是真的。
一想到這個,紀梧聲就覺得心髒都是疼的。
疼得他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眼淚,裹在被子裏的手腳又開始不安分地顫抖起來。
“不是。”方魄聲音陡然拔高,緊接着唇瓣貼住紀梧聲的額頭。
他一點不帶猶豫,不繞一點彎,“這次是我站在門外,等待你的垂青。”
“聲聲,你擡頭看看我。”方魄抱着紀梧聲往上坐正一點,他一只手扶着紀梧聲沒力氣的後背,好讓紀梧聲借力能擡起一點頭。
這樣的距離太近,紀梧聲能依稀看到方魄臉上的一點藍。
是久違的四目相對,彼此皆眼周泛着不易察覺的一點紅色。
自覺失态,方魄喉頭哽咽了一下,默了默才開口:“這是你的房子,你才是這裏的主人,不是你被困在這裏只能在不确定裏等我,是我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氣,才能敲開你的門,然後在你允許的前提下像現在這樣抱一抱你。”
“不要害怕,也別掉眼淚。”方魄一只手扶着紀梧聲,另一只手則在确定紀梧聲能坐穩的前提下擡了起來,覆在紀梧聲眼前。
溫熱的指尖擦掉了紀梧聲還沒流下來的眼淚,方魄把紀梧聲送進自己懷裏,“當你看到幻象,就請你直接開口叫我的名字,我保證你會像現在這樣,聽見我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