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範閑率領衆人,同那幾戶人家簡單說明事情經過,說罪魁已抓到,他們可以安心了,而後返回客棧。
陳萍萍一路心不在焉,範閑方才渾身魔氣,喪失理智的狀态令他極為不安。
範閑早前告訴過陳萍萍,他雙眸的特殊之處及其原因,陳萍萍相信範閑不會對他撒謊,這也意味着,連範閑本人都不知道那身魔氣的存在。
回房以後,陳萍萍第一時間讓範閑設下隔音結界,說:“範哥哥,你身上的魔氣……”
天邊忽然響起雷聲。
這般情景,範閑熟得很,他注視着窗外的天穹,若有所思。
陳萍萍仍在試圖道出真相:“範哥哥,你身上的魔氣……不對……”話音驟斷,他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範閑單手按住陳萍萍肩膀,急忙阻攔,“夠了!萍萍,夠了,別怕,沒事的……”說話的聲音微微發着顫。
陳萍萍被範閑攬入懷中,流淚不止。
從前範閑提及天道不允,因着說者輕松的态度,陳萍萍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後悔不疊。
在陳萍萍眼裏,範閑如參天大樹,不懼風雨,不畏艱險,仿佛再過千年萬年,也能屹立不倒。
慣性誤人。
範閑周身魔氣,很可能,是魔修……
天道為何不讓範閑知曉?範閑為何從未察覺?
陳萍萍想不明白,但他清楚,一旦範閑魔修的身份被人發現,加上此前諸多猜忌,範閑的下場,可想而知。
Advertisement
他怕了。
範閑輕聲安慰着,反複講,“沒事的,別怕。”
他怕。
陳萍萍急需通過更親近的接觸來證明,他能抓住眼前人。
呼吸漸近,漸亂,待親/吻結束,又重歸平穩。
兩人同榻而卧,抵足而眠。
入睡前,範閑還在想,修仙者個個耳力過人,幸虧先前設了結界,這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範閑又做夢了,因被夢魇住,他沒留意到陳萍萍悄悄出了門。
……
前世,魔宮。
陳萍萍逝世以後,容笙頗感無趣,于是把目光投向與陳萍萍交好的幾人,範閑也是其一。沈識青在秘境中救下範閑,随後把他帶進魔宮。
古樂衡、費介和範閑一樣,淪為階下囚。
容笙性情惡劣,一如既往,他愛看正道人士在大義與私心之間掙紮的場景,故意不用攝魂術,只設法廢去他們的修為,以言行攻心。
範閑從容笙口中得知,古樂衡原先并非散修,而是無極宗的大師兄,也是陳萍萍昔日好友。
“你們這些正道之人,滿口大義,舍己為人,到頭來,不過是大笑話,”容笙掐着古樂衡的脖子,字字誅心,“你知道嗎?出賣你的人,也是大宗門的人,還是一個交口稱譽的好人。”
“我僅僅略施小計,讓他們誤會你中術,你就成了過街老鼠,這樣的宗門,有什麽值得你效忠的?”
古樂衡呼吸不暢,無法言語,然面露譏笑,不屑之意一覽無餘。
容笙怒極反笑,“你們不知,有一個法子,可解攝魂,那就是——挖心。”
話畢,古樂衡的心随之被挖出來,鮮血淋漓。
人失了心髒,難以存活。
費介、範閑目眦盡裂,眼睜睜看着古樂衡在他們跟前,氣息全無。
容笙一腳踹開古樂衡的遺體,“拉下去,喂魔獸。”
魔将依言照辦。
容笙望向雙手緊捏牢籠鐵條,憤怒直視他的二人,稱心快意得很,“範閑,聽說你是陳萍萍養大的孩子,你的性子與陳萍萍一樣,嫉惡如仇,寧折不彎,是不是?”
“是又如何?”
“陳萍萍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折磨你們本人,沒什麽意思,但在你們面前,折磨親近之人,應該會有趣許多。”
“不……”
範閑不妙的預感很快成真,容笙當着他的面,不斷折磨費介,百般刑具,一一用上。費介疼得死去活來,偏偏始終留有一口氣。
沈識青也被迫旁觀,不同的是,她行動自由,因她是容笙麾下。
“為什麽……”範閑不明白。
容笙得意笑着,“因為她想讓我留她師兄一命。”
“如此模樣,與死何異……”
沈識青面露不忍,移開視線,“但人還活着,還活着……”她原想說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目睹費介的慘狀,她說不出口。自欺欺人罷了。
面對範閑的責難,沈識青閉上雙眸,“我只想讓師兄活着……我做不到就這樣看着他死。你應該明白的,假若今日你和我處于相同的境遇,你能眼看着陳師兄去死嗎?”
和陳萍萍關系好的幾人,大多以姓名互稱,受容笙要挾之後,沈識青再未喊過一句“萍萍”。
範閑想否認,他想出聲反駁,說他絕不能忍受陳長老這般受苦,這時,當日抱着陳長老的屍身,仰天哀嚎的畫面從腦海中閃過,經年刻骨的疼痛又泛上來,如漲潮的水流,一波一波沖刷心尖,疼得他不禁俯下身去。
他猶豫了。
指責的話梗在喉中,無法吐露。
過了一段時日,費介的身體達到極限,再折騰下去,命就沒了,容笙還想把沈識青留在身邊,于是放過費介,把人扔在牢裏,轉而開始琢磨該如何對付範閑。
“沈識青,你說,如果将魔族的器官替換到人修體內,那個人以後,是人,還是魔?”容笙撫掌大笑,“是不是很好玩?”
沈識青低眉不言,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研習對象自然只有範閑。
先是雙眼,後是心髒,再後來,容笙用人命要挾範閑,迫使他生/吞魔族。
……
客棧,卧房。
“不要……”
範閑大汗淋漓,從夢魇中醒來,失神良久。
他至今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如何回溯時間,來到兩百年前的,為此一直心存疑惑,如今他懂了,他的記憶有問題。
陳萍萍昨夜被天道限制,說不出來的話,他也想通了。
是人還是魔?分明不人不魔。
魔氣翻湧。
範閑的本命劍名為殘雪,劍身通體晶瑩剔透,泛着銀光。
此時殘雪浮在空中,源源不斷地吸納魔氣,潔白被純黑覆蓋,好似被腐蝕的白雪。
範閑費了一番功夫,壓下魔氣,确認別人看不出來之後,才走出房間,他找了一圈,并未尋到陳萍萍。
“萍萍呢?”
“他不是和你同一間房麽?”
“他不在房裏,你們沒人見過他?”
衆人紛紛搖頭。
範閑散開神識,附近不見陳萍萍的身影,不過他窺見了另外一幕。
神識如同修仙者的第二雙眼。
他在收回神識時,看見李雲潛微微勾起嘴角,一閃而過。和範建身死當天,如出一轍。
“安宗主,輕眉,勞煩移步。”
範閑同她們走出客棧,設下結界。
“安宗主,煩請您幫忙,把他們帶回去,連同那只小妖。傳送陣的事,我已有了眉目,具體事宜,待我尋回萍萍,屆時再詳談,我會在傳送陣附近設下防護結界,不讓人靠近,”範閑不太放心,又添了一句,“千萬莫要逗留,恐遲則生變。”
這般含糊不清的說辭,難以令人信服,範閑做好了再勸的準備,沒想到安離塵一句不問,全然應下。
範閑雖心存疑問,但不曾多言,拜托安離塵回去将此事告知衆弟子,待安離塵離去,他才轉頭囑咐葉輕眉,“你日後記得,時刻提防李雲潛,他知道自己中了攝魂術。”
葉輕眉瞪大雙眼,短短一句話,裏面包含的信息可不少,她沒有問範閑是否确定這種多餘的話,反而鄭重點頭,“我記住了,對了,你知道陳師弟在哪兒?”
“若我沒猜錯的話。”
“好,萬事小心。”
“你也是。”
兩人道別過後,背向而行。
範閑設下防護結界,随後踏入傳送陣,瞬息之間,從桃溪鎮轉到魔界,且直達魔宮。
容笙的自大倒省去他不少功夫。
魔宮占地極廣,道路繁多,範閑未曾思索,卻能準确分辨出該往哪兒走,似是走過千遍萬遍。
這令範閑更為确定,他的記憶仍有缺失。
無妨,終有一日會記起來的。
範閑寸步未停,往地下牢獄走去,在樓梯轉角處,他聽見了容笙的聲音。
“給我廢了他的手腳,然後挑斷經脈,我倒要看看,他的骨頭有多硬。”
範閑腦海裏響起另一句話,也是同樣的嗓音。
“越硬的骨頭,碎起來,聲響越好聽。”
殘雪出鞘。
須臾之間,圍着陳萍萍的幾個魔将悉數化為鬼魂。
容笙被劍氣波及,吐了幾口血,他望着範閑,驚訝萬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沒想到這麽快……你怎麽找到這兒的?”
範閑并未答話,他來得很快,但這段時間,也足夠容笙給陳萍萍上不少刑具。
血污浸滿衣衫,懷中人昏迷不醒。
這樣的陳萍萍,與前世陳長老的身影漸漸重合。
範閑好恨,恨他有如此修為,卻依然護不住陳萍萍,恨他不能早早殺了容笙,平白令陳萍萍遭罪。
“容笙,我一定會殺了你,你讓他們受過的苦,來日,我定以千倍萬倍讨還!”
“好啊,我等着。”
範閑匆匆趕來,又匆匆離去,陳萍萍急需救治,眼下無暇同容笙計較。
容笙饒有興味地注視範閑遠去的背影,這副魔氣纏身的樣子,比往日順眼多了。
“有趣,太有趣了,修仙界認定的救世之人,居然是一個魔修。”
大笑聲在地下牢獄中響起,久久不絕。
另一邊,範閑運用縮地成寸,以最快的速度趕回玄天宗,恰好與安離塵一行人同時到達。
“救……救萍萍,拜托……”
範閑把陳萍萍交給費介,而後傳音葉輕眉,讓她幫忙盯着李雲潛,別讓李雲潛靠近陳萍萍,交代完一切,他也随之昏了過去。
昏迷期間,他一直在夢境中沉浮。
那是他缺失的最後一段記憶。
……
前世,魔宮。
容笙萬萬沒料到,自己一時興起,新想出來的折磨人的手段,最後成就了範閑。
渡劫需過心魔,尋常魔修受困于此,修為難以精進。
而範閑不同,他身上許多部位都被替換過,包括經脈,替換之後,他吞吃的魔族越多,體內儲存的魔氣也就越多,而這些魔氣能夠助他修煉。
有沈識青相助,範閑這個秘密掩藏得很好。
後來範閑有了反擊之力,情勢颠倒,容笙淪為階下囚,範閑成為魔君。
範閑用同樣的方式折磨容笙,一一還施彼身。
但容笙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從不求饒,痛到極致,不惱反笑,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對範閑訴說他的過往。
據容笙所說,他是異世來魂,來自一個人人平等、沒有殺戮的“現代”,在那裏,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連家畜都不敢殺的學生。
“來到修仙界之前,我覺得死很可怕,來到這兒之後,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比死更可怕。你知道魔界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嗎?暗無天日,互相厮殺。
“我是人,不是魔,但我偏偏穿成魔族,我怕,真的很怕,竭盡全力跑出去。
“剛走出魔界,就遇到了大宗門的弟子,他們要殺我,因為我是魔族。
“我差一點就死了,奄奄一息時,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倒向魔淵,對,就像你在秘境裏那樣。”
容笙手腳盡斷,癱在牢籠之中,如同一攤爛泥,心情愉悅如故,“那些人,都是我的傀儡。”
範閑面無表情,坐在一側。
“魔族要殺我,人修也要殺我,既然如此,我也能殺他們,修仙界的規則不就是這樣嗎,弱肉強食。後來時間長了,我有點分不清,我到底是人,還是魔,”容笙笑容更甚,“不過我很開心,現在我有同類了,你和我一樣,不人不魔。”
範閑終于開口,“我和你不一樣。”
“不,總有一天,你會變得和我一樣,你看,你都快控制不住你的魔氣了,不是嗎?”
範閑并不理會,“故事說完了?你該上路了。”
“終于舍得殺我了?看來你的狀況,比我預想的還要不好啊。”
範閑不應,出手捏碎了容笙的頭顱,同時神智喪失,他單膝跪地,指甲戳進掌心血肉,許久過後,方恢複清明。
容笙猜得不錯,範閑的狀況很糟糕,已到了不能動用修為的地步,縱使有沈識青幫他調理,也撐不了多久。
魔修無法飛升,如他這樣不人不魔的,更是無緣飛升。
為了複仇,他不斷修煉,修為越高,體內魔氣儲存越多,魔氣對他的影響也就越大。
他不願變成只知嗜血殺戮的魔,于是打算了結此間事,而後自戕。
當夜天道入夢,同他做了一筆交易。
天道助他回溯光陰,将他送回兩百年前。
……
玄天宗,劍峰。
範閑這回昏迷的時間比上一次長很多,半月過後才悠悠醒轉,陳萍萍的傷勢都大好了。
“範哥哥,你醒啦!”
範閑笑了笑,摸摸陳萍萍的頭,問道:“你傷勢如何?”
“有費介在,都好得差不多了,倒是你,昏睡這麽久,要不是他們信誓旦旦地說你沒事,我都以為……”
陳萍萍未完的話被範閑的動作打斷。
“放心,我沒事,陪我躺會兒好不好?”範閑把臉埋進陳萍萍胸/膛。
“好。”
陳萍萍模仿範閑從前哄他的樣子,一下一下,輕拍範閑背部。
數不清的記憶片段紛至沓來,範閑心力交瘁,他只想安靜片刻。
前世魔氣肆虐,每一次,他都很想念陳長老,如無家可歸的孩子,無比渴望擁有一個故鄉。
幸好,這一世,陳萍萍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