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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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過大同小異的墓碑，仿佛走馬觀花路過了許多人轉瞬即逝的生命，大家出生、活着，死去。

祝巧雨走到爸爸的墓前停下，蹲身把塑料袋裏剛買的東西擺在碑前。

四周寂靜得連風聲都消音了，她沉默着，腦裏卻熱鬧地閃過許多回憶。

辣條，是小時候媽媽不在家，不會炒菜的爸爸去小賣部買來裝在盤子裏下飯吃的“菜”，他經常會買好幾包一起吃。

汽水，是爸爸每次覺得不舒服時都會喝的，清爽的刺激感能讓他覺得不那麽難熬，那時候他已經生病了，只是他們都沒發現。

果漿夾心餅幹，是爸爸确診住院後念叨着想吃的零食，可卻怎麽都買不對，網購來也不是他想要的，現在超市裏終于有賣了。

……

一樣樣将充滿回憶的東西擺出來，祝巧雨越來越明顯地感受到爸爸存在的痕跡。

明明那麽鮮活而真實。

擡頭看到眼前的墓碑，殘忍的失去感直抵內心，是把所有記憶敲碎的當頭一棒。

死亡遠比想象更加難以接受和面對。

祝巧雨曾經覺得，只要自己不去想爸爸生病去世的事，她就可以當做他只是去旅游了，所以才見不到他。

因此她從來都不會在非忌日的時候來爸爸的墓地，不願直面事實。

今天真正來到這裏，好像也沒有那麽難受。

何必把死亡渲染得那麽沉重悲傷？她告訴自己，這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事，這是世界上最尋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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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一點、樂觀一點。

她自我鼓勵着握緊拳，想要開口跟爸爸說說話，卻在開口喊出第一個字節時就哽咽了。

不想在爸爸面前落淚，祝巧雨垂下頭調整情緒，疏散喉間的沉悶感。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重新擡起頭，清了清嗓，繼續開口說話，從身前的東西開始介紹。

“我帶了你喜歡吃的東西，也不知道這一次有沒有買對你想吃的餅幹。”

一直覺得味道不對的餅幹是爸爸你也在挽留過往嗎？想抓住過去的回憶，就像現在的我無法接受你離開的事實一樣。

“媽媽身體好多了，每天都按時吃藥，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所以你不用太過擔心她，我知道比起擔心我，你更放不下的是媽媽。這些年裏她看開了很多，她比我們想象中更堅強。

“至于我……”祝巧雨頓了會兒才啓唇。

“我本來想等自己有工作了再來看你的，但很遺憾，我一直在家考試待業，直到現在也沒考上。”

我該告訴你這些年我複習考試有多努力嗎？還是該在你面前反思自己不夠努力？

爸爸，我最近一次報名的崗位只招一人，但卻有兩百個人報。只有一個人能成功，我是剩下那一百九十九人中的一個。

我開始意識到，否定我自己，就是在否定跟我一樣的那一百九十八個人，我不該這樣輕易地評判下結論說我們都是失敗的人、說我們都不夠努力。

一路走到這裏，每個人都不容易，各自背負着不同的人生，都有充滿可能性的未來。

“我不想對自己失望，希望你也沒有對我失望。”

-

離開前，祝巧雨跪地俯首，虔誠地拜了三下。

除了剛開口時控制不住的哽咽外，她将情緒控制得很好，連眼眶都沒濕潤過，向爸爸展現了她堅強的一面，就像從他确診到去世前一樣，她一次也沒在他面前落過淚。

離開的腳步堅定，沒有回頭、沒有停頓。

這是她從小受到的訓誡：哭泣是懦弱的，流露情緒是不成熟的。眼淚被視為廉價的脆弱，流淚會招來別人的輕視。

所以每次她想爸爸時都是一個人偷偷無聲哭泣。

今天也不該例外。

可是，她擡眸看見了春夜。

他正從不遠處一步步向她走來，穿着一身黑，垂在腿邊的手裏拿着支白色的花。

祝巧雨心底好像并不意外會在此時此地見到他，因為——

頭頂的天空在不知不覺中早已變成粉藍交織的色彩。

空曠的山坡、一望無際的天空，最遠處是連綿的山巒。風吹在臉上，吹進心裏。

他們在大道上相對而行，這是個簡單的相遇問題，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直至相遇。

同時停下腳步，剛剛好面對面。

馮椿沒有說話，而是多向她走了一步，張開手臂抱住了她。

這個溫暖的擁抱終于喚醒了祝巧雨的思緒，她遲緩地感受到了被自己壓抑的悲傷，感受到了她其實有多麽難過。

不僅為了爸爸，也為了這一次考試又沒考上的事實、為了自己前些天麻木頹廢的生活，為了自己迷茫無望的未來……

那天收拾資料在雨夜裏的哭泣只是冰山一角，她的悲傷遠比大雨更深。

她不想對自己失望，所以連悲傷也不敢流露，不希望自己既失敗又脆弱。

但此刻在春夜的懷抱裏，祝巧雨不自覺松下了所有逞強，淚水盈滿眼眶。

感受到後背溫柔的輕拍，眼淚最終還是順着臉頰流了下來，祝巧雨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喉裏的酸澀，又開始極力調整情緒，想止住眼淚。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動作，馮椿擡起手落在她的肩頭，輕躬身和她對視上。

看見她微紅的眼眶和濕漉漉的雙眸。

祝巧雨轉過頭去眨了眨眼，想把熱氣憋回去，沒想到馮椿伸手将她的腦袋轉了回來。

她有些愣地看着他，忘記了自己本該擦淚的動作，淚痕挂在臉上清晰可見。

“你可以哭的。”他說。

在朦胧淚水中，祝巧雨能感受到他眸底的認真，這份認真讓她的眼淚更加泛濫。

淚珠從眼角流下，順着淚痕緩緩下落，人們常常把眼淚形容為廉價的。

但春夜說——

“眼淚就像流星，自然而珍貴。”

淚水流出後視線變得清楚了些，祝巧雨看見，春夜的雙眸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也變得濕潤了。

他濕漉漉的瞳孔明亮剔透，烏睫扇動，淚珠自然地順着臉滑下。

她真切地明白了他的形容，晶瑩的淚水是劃過天際的流星。

粉藍天空下，他們望着彼此落淚。

眼淚一滴接着一滴。

不問對方緣由，只是盡情地流淚。

為自己創造一片流星雨，對着自己的眼淚許願。

希望我們都能允許自己悲傷。

他們擡手擁抱着彼此，淚水沾濕了對方的肩頭。

哭完擦幹眼淚，各自繼續往前走。

爸爸的墳前多了支白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