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烏雲蔽月, 夜色如潑墨,白玉盤朦胧高挂,掩去地面一閃而過的影子。
謝時深出宮時天色已暗, 今日楊祈修在宮門前一鬧,退朝後皇帝将謝時深留下, 打聽有關他斷袖之事。
老皇帝苦口婆心勸他為謝家考慮,對于宮門前的鬧劇只字不提。
謝時深左耳聽右耳出,老皇帝并未責怪, 卻仍舊假惺惺勸解,顯然對他斷袖一事始料未及之餘, 又帶着難以言喻的滿意在其中。
如此一來, 只要謝家無後,風歧兵權遲早旁落, 也算了卻楊家的一樁心事。
此刻夜色已深,他行至馬車前,發現是柳六策馬而來,明白調虎離山計已辦妥當。
馬車行駛離宮,途中繞進深巷緩緩停下。
柳六下了馬車,率先禀報任務道:“世子,錦衣衛派人去查市舶司的船了,但屬下來前聽聞指揮使派人去京郊例巡,可要加派人手協助小鹿?”
車廂中沉默少頃, 随後看見車簾被掀起一角,謝時深聲音低沉道:“小鹿身上有旗花, 一旦出事暗衛自會接應, 你去幫他拖住西玉樓談判之人,解決後分頭行動。”
柳六躬身行禮, 眨眼間消失在巷子中,又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車夫的位置被人頂替。
直到馬車停在謝府前,謝時深欲回府更衣後出城,隔着車廂卻聽見劉管家和旁人的吵鬧聲。
謝時深從車內緩緩走出,入眼看見門前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他的眸色掠過一絲不悅,恰逢被劉管家轉頭時捕捉到。
劉管家抱着肚子上前行禮,愁容滿面道:“世子,這位公子非說自己是東宮送來的人,吵着要見世子您。”
話音剛落,青衣男子帶着羞怯上前,垂着那張我見猶憐的臉,行了個柔弱無骨的禮,“奴家連衣拜見世子。”
劉管家見狀頓時詫異,心想這厮方才的聲音可沒這般柔順。
謝時深并未讓連衣起身,俯視打量着地上跪着的背影。
纖細柔軟的腰段,匍匐在地時可憐溫軟,扶風弱柳般惹人生憐。
然而這本該是讓人內心蠢蠢欲動的樣貌,卻勾不起謝時深絲毫波瀾。
“漫漫呢?”謝時深無視了他,轉眼向劉管家問話,“還有梧桐院那位呢?”
劉管家抹了把汗,知曉他所指的是楊承希,上前壓低聲說:“回世子,傍晚時那位外出歸來,得知小姐鬧着要出門,兩人拔腿便溜了出去,老奴攔不住他們。”
他真的為這幾個小祖宗操碎了心。
謝時深收起目光,對腳邊跪着的連衣置若罔聞,見天色不早,心系京郊的情況,加快腳步打算回府更衣。
未料路過時衣擺被人拽住,他眉梢微蹙,頓足垂眼瞥向連衣,冷聲道:“松開。”
此刻連衣正擡眼看他,眼中的謝時深背對月色,唯有府門前燈籠的光芒在他臉龐落下幾縷,仔細一看神情冷若冰霜,望着叫人心驚膽戰。
但連衣不知何來的膽量,竟未因害怕而松開他的衣袍,委屈的眼眸瞬間含淚,卑微哭道:“世子,求世子留下奴家吧,否則太子殿下......”
“會殺了你。”謝時深打斷他的話問,“對嗎?”
連衣結舌片刻,膽怯他冷漠的目光,垂眸閃避點頭承認。
謝時深奪回衣擺,毫不在乎他是死是活,面無表情道:“你若不走,我也會殺了你。”
話落,連衣吓得身形一晃,轉眼軟倒在地。
謝時深繼續前行,怎料連衣死皮賴臉爬上來,二話不說抱住謝時深的腿,哭天搶地哀求。
“世子,求您收留奴家,就算是讓奴家端茶倒水也好,求世子救奴家一命,否則奴家在這府門前跪着不走!”
他在府門前放聲痛哭,引得路人頻頻回首注視。
謝時深眼底帶着不耐煩,偏頭掃了眼劉管家,示意把人拖走。
侍衛聞訊匆匆趕來,費力将連衣從謝時深腿上拽開。
此情此景,連衣借着哭喊聲吸引路人駐足圍觀,謝時深站在自家門前反倒像個外人,若再讓連衣這般哭訴,恐怕今夜過後,京都大街小巷全是謝家的流言蜚語。
謝時深梭巡一圈水洩不通的門前,突然折身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劉管家不明所以追上前,連忙詢問道:“世子,世子這是要去哪?!”
謝時深站在馬車旁,回首冷冷掃了眼大門,“他不走,我走。”
劉管家被他的臉色吓得大氣不敢喘,“那世子何時歸......”
謝時深頭也不回道:“看你們的本事。”
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連衣不走,他不歸。
馬車朝京郊的方向離去,與此同時,西玉樓中一片狼藉。
鹿厭蹲在地上,手裏握着沾滿血的玄尾扇,輕按扇子底端,刀鋒瞬間消失,化作一把平平無奇的黑扇。
他抹了把臉頰的血跡,伸手扯走屍體上的腰牌,餘光瞥見一抹身影出現。
“還好你來得及時。”他看向柳六,将手裏的鐵腰牌遞去,“否則西玉樓那邊一旦來人,又要我多殺幾個了。”
鹿厭站起身,看了眼被迷暈的小厮,朝柳六露出個天真無害的笑。
柳六看着腳邊橫七豎八倒下的屍首,暗自咽了下喉嚨,扭頭回來撞見他的笑,不由打了個寒顫,覺着這笑委實瘆人。
他問道:“世子擔心你的安危,便加派人手前來,話說這次的動靜怎會這麽大?都險些引來了百姓。”
一旦有人發現西玉樓的蹊跷,在眼下走私案的局勢下,莫說鹿厭生死難料,恐怕整個京郊都要被盤查。
鹿厭彎腰撿起一塊獸皮在手,用來愛惜擦拭着玄尾扇,“我用黃金和這群人玩捉迷藏,有兩個不知死活的埋伏我,其中一個發現不妥,又打不過我,幹脆跳樓尋死,所以動靜就大了點。”
說話間,他朝不遠處的鐵索橋揚了揚下颌。
柳六順着視線看去,發現橋上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難怪能驚動外頭候着的小厮,原來是墜樓的聲響。
他收起鹿厭給的腰牌,沉聲道:“你先撤,我帶腰牌去截貨,暗衛都埋伏在車隊附近了,東西到手後分頭行動。”
鹿厭丢下獸皮,收起玄尾扇問道:“對了,世子呢?”
柳六道:“在十裏外的客棧等你。”
兩人對接後同時拔腿離去。
外域人帶車隊出現已足夠引人注目,無人知曉這次買賣之物是什麽,不過連楊承希都會好奇,必然是不得了的東西,萬萬沒想到如今落入謝時深手中。
腰牌是取貨的關鍵,柳六按照計劃交付腰牌,刻意留下兩車寶物混淆視聽,其餘馬車全部兵分兩路而行。
在鹿厭離開打鬥場的範圍之時,西玉樓的大門被人推開,樓主被幾人擁簇進去,下一刻尖叫聲和呼救聲響徹四周,不久後,遠在市舶司查案的錦衣衛匆匆趕來,一番調查後注意到兩車寶物。
鹿厭趕到客棧時已至子時,客棧門前被百姓圍得密不透風。
他來時為了躲避追蹤,故意丢掉馬車去了河邊,卸下沾血的外袍燒毀,随意把自己收拾幹淨後,攔截路過的牛車便來了此地。
此事他身披薄衫,額前落了幾绺濕漉漉的褐發,看起來不如白日裏嶄新,甚至還帶着幾分落魄。
他輕松跳下牛車,摸出碎銀給趕牛的老人家,顧不了頭頂還插着的稻草幹,快步朝客棧擠進去。
不料,突然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他被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海裏,踮着腳循聲看去,視線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遠遠瞧見身着一襲白袍的謝時深,以及緊貼他臂膀的青衣男子。
謝時深紋絲不動站在原地,冷漠凝視着連衣胡攪蠻纏的行為。
此前,他離開謝府一路朝着客棧趕來,未料兩柱香後,連衣出現在客棧前,彼時謝時深端坐角落裏品茗,正等着鹿厭和柳六的消息。
連衣進來後直奔謝時深,黏着他不放,連二連三說着求救和收留之言,想以此綁架謝時深。
奈何謝時深視若無睹,連衣為了讓事态變得誇張,不顧一切央求哭鬧,最終讓謝時深忍無可忍欲離開,不想卻被連衣糾纏在客棧門前,用盡潑皮手段吸引百姓留步圍觀。
如此親密之舉,任誰看了都覺得暧昧不明,或有見不得光的奸/情。
謝時深平日的神色不辨喜怒,但此刻顯然看出幾分不耐。
他沉靜的眸色閃過殺意,欲尋機把人帶走之際,忽地有所察覺,轉頭朝四周的人群中掃過,目光穿過讨論聲此起彼伏的人群,最後和不遠處的鹿厭對視而上。
剎那間,有人心頭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