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面對面前一枚又一枚, 不斷向遠處延伸的透明光球,李好問将心一橫,伸手按了按臉上的伯奇面具, 擡腳向距離自己最近的那枚光球邁去。

他像是穿過一面結界似的,從一個黯淡的、混沌的、四面無光的空間邁入了一個清晰的、無比鮮亮的世界。

耳邊喧騰着, 到處都是不知哪裏口音的人聲, 其中混雜着各種牲口的叫聲,馬嘶高昂, 駱駝低鳴,空氣中的氣味也有些渾濁,汗味兒裏混雜着牲口們随地排洩帶來的騷臭味。

原來,人的夢境竟是這樣真實的——李好問心想。

“這位小郎君,上西市來是要買馬嗎”

他剛剛向前兩步,就見一個長臉漢子笑眯眯地上前招呼。

李好問按照屈突宜事先的指點, 含笑搖搖頭,沒有直接與這長臉漢子交流, 而是退在一旁, 冷眼旁觀這個男人一一招呼其他路人。

“這馬賣多少錢”一個戴着尖氈帽的胡商開口詢問。

“這是我家新得的千裏馬, 是能日行千裏的寶馬, 不賣!”長臉漢子搖搖頭。

“五百金珠!”胡商直接開了價。

長臉漢子面露游移,但很明顯已經心動了:“若是一千枚金珠,我或可考慮。”

“六百!”

“八百金珠, 不能再少了!”

“……”

李好問悄悄轉身離開:這個夢看起來十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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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一匹用作趕車的良馬, 售價最多是兩個金珠。若是這賣馬的漢子能夠在夢中把自家的馬匹賣出七百金珠的高價,那估計他做夢都會笑醒過來。

所以李好問才會覺得這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夢境:要不咋說, 夢裏啥都有呢

李好問确認這邊沒有問題,便轉身, 向這集市盡頭另一個透明的光圈走去。他牢記着屈突宜的叮囑,每走出十幾步,都要回頭四下裏掃視一番,直到在這夢境的角落裏,找到一點小小的、不引人察覺的光亮。

*

屈突宜站在李賀和葉小樓面前,手中托着那盞長明燈,仔細觀察油燈火焰的情況,絲毫不顧葉小樓在他身後大呼小叫——這位長安縣的不良帥剛才看見李好問戴上伯奇面具之後,徑直走向臨街一戶人家的院門,并且直接從那座院門裏穿了進去,身影消失無蹤,葉小樓從沒經歷過這等詭奇的場面,自然只有大驚小怪的份兒。

葉小樓身邊,李賀依舊渾渾噩噩,仰頭望着夜空中的點點繁星,眼角滲出兩點淚水。

就在這時,屈突宜手中長明燈的燈芯忽然一晃,火焰和向上騰起的煙氣向着某一個方向飄去。

“李司丞,做得好!”屈突宜贊了一句。

也沒見屈突宜如何擡腳邁步縱躍,這位身穿青袍的潇灑中年已經一躍而上,立在牆頭,并且沿着此地住戶的院牆,迅速向十字街以北的住宅深處奔去。

葉小樓:“啊啊啊啊啊——”

怎麽貌似詭務司的主簿,身上的功夫竟然比自己這個不良帥還厲害

聽說詭務司中其他人也都有出奇的本事:那個看着一向窩囊的主事章平會穿牆,一只獨眼的老王頭能把牲口都變成紙,而現在自己身邊這個看似瘋瘋癫癫的李賀李博士,聽說能“言出法随”。

葉小樓一時又是羨慕又是嫉妒,一轉頭,忽然發現李賀身邊那只大木箱中,不知何時,開始慢慢向外透出白色的霧氣。

周圍的夜色,一時間竟也仿佛清冷了不少,四周透出些陰森的感覺。

葉小樓一時大驚失色,忙問:“李博士,李博士,這到底是……怎麽了該怎麽辦呀!”

*

崇賢坊中宅院大多不算大,院中大多又分割為一小戶一小戶,房租地價都相對便宜,因此聚居的百姓衆多。深夜裏此地也夢境衆多,一個連着一個。

原本詭務司要尋找隐藏在此間的蜃,可以動用“半身鬼嬰”尋找,但如果崇賢坊這邊人人夢見鬼嬰,恐怕要齊齊折壽。所以這事兒只能靠詭務司的人自己來。

李好問進入一個又一個夢境,有些夢境他甚至似曾相識:

一名讀書人模樣的夢主人在朱雀大街上狂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口中高喊着:“等等我,我沒有遲到,沒有遲到啊!”

很不幸,那皇城的朱紅大門在他面前緩緩合攏。

“不要啊,我還要參加科舉,我要蟾宮折桂——我的命格裏就有‘高中’的呀……”

書生捶門大哭——這是考試遲到夢。

李好問知道這位考生必定是心理壓力過大,未必真會像章平那樣總愛遲到。

他回望一眼長明燈的燈火,再次進入下一個夢境,這回又見一名小童,捂着小腹,面露羞赧,左看看右看看,小聲道:“這裏沒人,應該可以的吧!”

說着,李好問就見那小童轉過身去,随即嘩嘩水聲傳來。

感情這位小朋友在夢境中實在找不到廁所,只得按捺住恥辱心,幹脆就地解決了。

就在這時,李好問忽然感覺身周那種鮮亮的色彩、栩栩的聲音,瞬間全都消失了。他眼前重新出現那種黯淡而混沌的景象,仿佛他剛剛進入的那個透明光球瞬間迸碎,破了。

随即他聽見了驚呼聲,然後是打罵聲:“臭狗蛋,你又尿床!”

李好問在心裏為那小童暗暗點了蠟,悄無聲息地向遠處另一個透明光球走去,眼角餘光留意着若即若離地跟在身後的長明燈。

他想起屈突宜的話——蜃氣制造出的夢境,往往宏大而誇張。遇上那樣的夢,就值得好好檢視一番。

下一個夢,确實是宏大而誇張的。

李好問置身于一座高塔裏,塔內有木制階梯不斷向上,他探出身體向上方看去,只見那沿着塔身四壁而建的木制階梯不斷盤旋向上,而塔頂似乎在無窮遠處。

下一刻,夢的主人從李好問身邊擦身而過,邁着大步不斷向上。李好問只能聽見他口中在喃喃地道:“向上,向上,我可以的……”

這看似依舊是一個正常的夢,從心理學角度解讀,不斷盤旋向上的階梯可能預示着人承受着較大的壓力,在夢境中也不斷掙紮。

這般想着,李好問看了一眼從高塔牆壁中透出的長明燈燈火,他向牆壁中一探,徑直穿過牆壁躍了出去,從空中向另一個光球邁去。

然而就在李好問離開這座高塔的時候,夢主人忽然停步,仰頭看向那座高塔幾乎難以看清的塔頂,他笑着對自己說:“這是我建成的……這是我建成的高塔啊!昔年洛陽有塔通天,這通天塔比之我這座又如何”

這夢主人竟是一名專事設計和修造佛塔的匠人。

李好問沒太在意身後傳來的語聲,他進入了下一個夢境——

這個夢境不似剛才那般單調,這個夢極其鮮亮絢麗,而且很“香”很“美味”。

這是一道筵席,長達數丈的條桌上,擺滿了杯盤碟盞,其中盛放着琳琅滿目的彩色與食材。

李好問随意掃了一眼,就瞥見了各種各樣的食材,除了長安城中常見的雞魚肉蛋,還有出自北方的熊鹿,和來自南方的蝦蟹蛙鼈之類,被用不同的烹饪手法做成各種造型美觀大方的菜色,一道道擺放在席上。

夢主人是個身材偏胖的中年人,他穿着商賈常見的短袍,盤腿坐在席前,又驚又喜地高喊:“燒尾宴,燒尾宴,想不到我岳東來今日也能夠親眼見證這道升平盛宴——”

這個中年人看似是個老饕,對這燒尾宴上的道道菜肴津津樂道如數家珍:“這是紅羊枝杖、這是水煉犢、這是光明蝦炙,這是蔥醋雞,這是雪嬰兒……”

聽見老饕說“雪嬰兒”,李好問忍不住渾身打了個冷戰,沿着夢主人所指去看,才發現那不是真的“嬰兒”,而是去皮的田雞,裹上了豆粉之後蒸或是煎熟,肉質柔白如雪,故此叫“雪嬰兒”。

李好問:饒是我在夢裏,也吓出一身冷汗啊!

真不知是什麽人如此惡趣味,竟給好好一道蒸田雞起了這個名字。

“這道‘雪嬰兒’最見廚師的功力,稍涼便不好吃了,我得趕緊動筷!”老饕說着,拈起一對筷頭包金的烏木筷子,向面前盤內挾去。

但在他的筷頭觸及那潔白如雪的“雪嬰兒”時,盤中菜肴頓時化為灰燼。

夢主人明顯吃了一驚,随即不斷用筷頭去觸碰擺在他面前的這一副“燒尾宴”上的其它菜肴。事與願違,但凡被他觸碰的每一道菜肴,都瞬間化為一堆黑灰。

那老饕頓時嗚嗚地哭起來:“我的雪嬰兒,我的燒尾宴……”

李好問心中正在想:這夢貌似也很正常。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位老饕一向心心念念想要見證傳說中的燒尾宴,甚至連每一道菜是什麽樣的也都查問到了,于是便在夢中盡情想象出來。但是他沒有吃過,想象不出口感和味道,在夢裏也同樣嘗不出,于是夢見美食只能看不能吃,似乎很合理。

但就在這時,李好問忽然察覺那老饕瞪大眼睛,向自己這邊看過來——

“是你,一定是你,毀掉了我的燒尾宴!”

胖胖的中年人按着桌面撐起身體,向李好問這邊探身,目露兇光,道:“是你,就是你,你還我的燒尾宴來——”

李好問莫名心驚:他記得屈突宜說過,戴上伯奇的面具,可以不受阻礙地潛入人的夢境而不為夢主人察覺。但在這裏,他不僅被夢主人察覺,而且被認為是侵入者,正是他這個入侵者毀掉了好好一桌筵席。

“莫非,這就是屈突宜說的‘不對勁’”

李好問這麽想着,心裏并不緊張,而是笑着對那老饕道:“這麽一席燒尾宴,豈不是價值千金,卻全都吃不了,你還不快找人去退錢”

他見那老饕做商人打扮,料想對方對銀錢一定很看重。提醒一句“退錢”,應該足夠将對方從夢中驚醒了。

老饕一怔,果然顯露出急切之色。他們兩人所在的這個透明光球,立即崩解——燒尾宴的夢境破了。只不知道那位老饕驚醒之後,會更心疼錢,還是更留戀看到但無緣嘗到的美味。

李好問離開了夢境,又回到了那個黯淡且混沌的環境裏。

按照屈突宜所說,蜃影響夢境是通過它噴出白色的霧氣,這些霧氣能根據各人的喜好與渴望,在人們夢中構築相應的景象。

李好問跳出這個“燒尾宴”夢境之後,在這個個黯淡而混沌的真實空間裏仔細檢查,的确發現了零星霧氣。

他伸手摘下了伯奇面具,沖蹲在屋瓦上手托長明燈的屈突宜揮揮手:“屈突主簿,我已找到了一些痕跡,應該就在這附近了。”

屈突宜沖他比了一個“萬事小心”的手勢。

李好問重新戴上伯奇面具,再度向那一個個互有重疊的透明光球內走去。這一次,不知是不是錯覺,李好問覺得眼前的光球比剛才他見到的那些更大,似乎個個都內蘊光華與力量。

而他進入的夢境也更有沖擊力——

一個身穿五十多歲的男子夢見自己在一間盛滿了金珠的屋子裏,那金珠堆了滿滿半屋子,他便脫去了衣衫,赤條條地在金珠裏游泳;

與這金珠泳池夢毗鄰的,是一位頗有姿色的半老徐娘,正在夢中與十多位相貌英俊、言語溫柔的美男子情意綿綿地賣弄着風情……

李好問在這些夢外接二連三地發現有蜃留下的痕跡,大概猜到正是那只蜃,讓人們敢于在夢中毫不掩飾地事先自己心中真正的渴望。

但是他還沒有找到那只蜃。

終于,李好問進入了一個宏大而光偉的透明光球,進入之後才發現自己立在一座龐大的古代宮殿跟前,殿前立着甲胄兵士,殿上清一色非朱即紫。龍輿上則坐着一抹極其亮眼的明黃色。

夢主人是個雄赳赳的武夫,正喜孜孜地領受金吾衛大将軍之職。李好問站在距離他不遠處,上上下下地打量這處大殿。

他目力所及,這個夢中的一切,都像是古裝片所演的那樣,授官的人正經八百,得官的人喜出望外,所有人的儀态禮節都正兒八經,端正得體,沒有異常。

于是李好問将注意力轉向此間的環境——他猜測這就是唐代的政治中樞大明宮,甚至就是大明宮中的含元殿。這裏的宮殿建築氣勢磅礴,規制嚴整,而殿宇前的空地極其開闊,目測至少有八百步。殿宇的鬥拱極其碩大,屋脊兩角上坐鎮着鸱吻,屋頂瓦片在燦爛的日頭下熠熠生輝。

李好問正在觀察這副夢中的奇景,心中忽然觸動預感——

他看到了白色的霧氣迅速湧出,就在含元殿中的某個位置,從那裏汩汩湧出的霧氣,迅速包裹了立在階前的大唐天子、宰相等官員,然而夢主人——那位正在叩首謝恩的金吾衛将軍,卻對此一無所察。

這是李好問的預感,只比實際情況早一瞬間令他察覺。下一刻,霧氣當真自含元殿內噴薄而出,夢主人就似李好問所預見的那般,滿懷欣喜地叩首,卻不知眼前正迅速發生着變化。

李好問盡量讓自己避開夢主人的目光,悄無聲息地靠近含元殿——他想要去确認一下,含元殿裏,那大團大團霧氣的源頭,是不是就是一只體型碩大的蛤蜊。

一旦能确認這一點,他只要揭下伯奇的面具,并且告訴屈突宜,他們二人只要在夢主人這一戶家宅之中有水的地方尋找,水缸、水池、水井……都有極大概率找到那只隐藏起來的蜃。

正當李好問絲毫不引人矚目地移動,他忽然感到有一支支利箭離弦向自己這邊急射而來。

李好問心內一驚,但随即察覺:這是他的危險預感,而不是真的利箭。

一個彈指之後,立在在這含元殿前的人,上至天子、文武百官,下至在旁侍立的衛士與宦官,此間所有的人齊齊轉頭,一起向李好問這邊看過來。人人目光如刀,且動作整齊劃一,便真的仿佛目有利矢,向李好問齊射一般。

“又來了,”李好問知道這是夢主人意識到了有闖入者,開始使用整個夢境的力量抵抗他的入侵,就像之前在燒尾宴上那樣。

他盡量放輕腳步,避開夢中人物的視線,但同時卻又腳步堅定地向含元殿中那白汽湧出的地方迅速靠近。

可是在大明宮這樣敞闊的地點,一旦行藏暴露,就再難擺脫視線的追逐。

夢主人,也就是那位剛剛得了金吾衛大将軍之位的武夫,手中提刀,邁着大步向李好問追來——他在夢中似乎擁有縮地成寸的能力,明明距離百步之遙,卻在片刻之間趕到李好問面前,猛地揮刀。

李好問有危險預判的能力,判別利刃的來路并不難,他退後一步讓開夢主人的攻擊,急中生智,指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綠袍大聲喊道:“大将軍,你我同為大唐朝臣,在這危急時刻,快随我一起找尋妖氛的源頭!”

誰知那夢主人提刀指着李好問:“誰跟你同為大唐朝臣你是伯奇!”

——你是伯奇

——你是食夢者伯奇

李好問心頭遽然而驚,夢主人竟然認出了戴着伯奇面具的自己。

按照屈突宜所說,伯奇是一種上古妖獸,這不可能為一位住在崇賢坊內的普通武夫所知,更加不可能讓他在夢中随口便說出來。恐怕這夢主人受“蜃”的影響已深。

他再度循着危險預感避開夢主人揮刀一擊,拔腿就往含元殿內沖去。疾奔之際,他也沒忘了回頭觀察,餘光始終注視着徐徐跟在身邊的長明燈火。

“果然!”

繞過被白霧圍繞着的大唐天子和文武百官,李好問在含元殿的最深處,看見了一只巨大的蛤蜊。這只蛤蜊一對貝殼張開,卻看不清貝殼內是何物——白霧正從中源源不斷的傾瀉而出,如同奔湧不息的河流,無窮無盡。

“就是你了!”

李好問一伸手,就要去揭臉上的伯奇面具。

只要揭下面具,他就能掙脫這個夢境,回到現實世界。

與此同時夢主人的刀也追到了。那是一柄屬于金吾衛大将軍的寶刀,刀身如一泓秋水,寒意襲人。

就在這一刻,李好問突然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懼——

不要擡頭,不要擡頭,不要看!

心中有一個聲音瘋狂地吶喊。

李好問趕緊閉上眼,可是已經晚了。他所擁有的“瞬”級別時間能力直接給他帶來了一個彈指後的視覺。

在那枚巨大的蜃殼之外,一枚巨物向李好問探出頭。

那怪物擁有兩個腦袋——那是與人類一樣的腦袋,臉上五官宛然,能做出“憤怒”“憎恨”一類的表情。

這兩個腦袋各自長在一條長長的脖頸上,兩條脖頸歸于同一條長長的身軀,這身軀水桶般粗細,表面有鱗,高出地面的部分起碼有一兩丈長。

這龐然大物的其餘部分被濃郁的白色霧氣所籠蓋,李好問根本看不出它的體型到底有多大。

“危險——”

心頭的危險預感令他在那只巨大的“蜃”跟前埋下腦袋,不敢擡頭再看。

然而,不需要親眼所見,他憑借“先見之明”在腦海中預先獲取的畫面就足夠帶給他傷害了。

只聽耳邊“轟”的一聲,李好問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沸騰了一般,成千上萬個念頭仿佛同時湧入,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似乎要爆開。

在這樣恐怖的威壓下,李好問沒有擡頭去看,但依舊直接昏了過去,面朝下,倒在含元殿的水磨地面上。

長明燈的燈火似乎在他眼角一晃,随着他失去意識,這一點聯系便徹底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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