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奇怪, ”穿着金吾衛大将軍,手持那鑲嵌甲胄的夢主人上前,伸腳輕踢眼前的軀體。

面前的人臉朝下趴着, 看身形,明顯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 而且身穿綠色官袍, 能看得出他只是戴了個面具而已。

“我剛才說他是伯奇,”夢主人迷糊不已, 喃喃地道,“我怎麽知道他是伯奇伯奇是什麽人”

但下一刻,他再顧不上李好問了,他突然看見面前出現一頭巨獸——說它是獸吧,它那長長的脖頸上方,卻擁有一個人類的腦袋。這個腦袋面目着實英俊, 頭頂生着兩只圓圓的短角。

“這是……這莫不是,傳說中的……”

夢主人到底也沒能想起, 眼前這究竟是傳說中的什麽, 總歸拜一拜就是了。說着, 他懷中抱着寶刀, 單膝向面前這人首獸身的龐然大物拜倒。

“曾三郎但請上仙指點……”

那龐然大物竟真的開口了,聲如洪鐘,但咬字不正。

“汝欲求高官厚祿、金殿封爵, 必先于……”

然而對方剛開了個頭, 還沒說到底該怎麽樣呢,夢主人曾三郎突然感到腰間一陣劇痛, 大叫一聲,眼前的景象立即一分一分地崩解碎裂, 他猛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摔倒在自家榻前的地面上。

室內有燈火,一個身穿綠袍,相貌清癯,颏下留着一把小胡子的中年男子正蹲在他原本該睡着的榻上,一手穩穩地托着一只奇形怪狀的燈燭,那燈燭燃着幽暗的一點光,但那燈光卻極其穩定,火焰經久不息。

按照眼前的情形判斷,應當是眼前此人,飛起一腳,将自己從榻上踹了下來,讓自己從夢中醒來了。

這曾三郎可不是個好脾氣,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張口便道:“哪裏來的宵小,也不問問你阿耶是誰……”

來人卻冷冷地道:“詭務司查案!”

一腳就将曾三郎這彪形大漢從榻上踢下來的,正是詭務司的主簿屈突宜。他失卻李好問的蹤跡之後,直接進入最近的一戶宅院,找到了夢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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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務司”曾三郎一驚。

這個衙門可向來沒有什麽好名聲。

他忙問:“什麽案子末……末将如……如何就涉案了”

屈突宜目光如電,在曾三郎身周一掃,冷冷地道:“寶刀失竊案!”

曾三郎這時才察覺到,自己跌坐在自家的地面上,身邊有一物,将自己撐着地面的胳膊肘硌得生疼。

他回頭一看,頓時目瞪口呆:他身邊那件物品,竟然是早先他在夢中從刀鞘中拔出的利刃。按照軍中規制,确實只有金吾衛大将軍這樣級別的人物才有資格佩戴。刀鞘上裝飾着寶石和美玉,極其華麗也極其尊貴。

但……這東西剛才是在自己的夢裏出現的呀,怎麽現在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了呢

曾三郎一驚,再看自己身上,竟然還穿着一套硬邦邦的甲胄——正是他夢中被授予金吾衛大将軍一職時穿着的。

“人贓俱獲!”屈突宜不帶表情,聲音冰冷地道。

曾三郎驚叫一聲,連忙道:“長官,長官,不是這樣的,您聽我說,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他原也沒想着對方竟能相信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誰知榻上那名氣質出塵的中年官員竟真的點點頭,問:“你究竟做了什麽夢,趕緊從實一一道來。”

*

夜色深沉,崇賢坊中寂靜無聲,偶爾能聽見老鸹在枝頭“呱”的叫一聲,叫得葉小樓背後寒毛直豎,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轉向身邊的李賀。

“李博士,貴司的司丞和主簿已經去了那麽久,我們就這麽一直等着嗎”

“李博士,這箱子一直向外溢出白霧,該怎麽辦呀”

然而那位李賀李博士,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葉小樓借着坊門處的燈火看着李賀,看着他瘦削的身材,一字連心的濃黑眉毛,還有那瘦長的手,尖尖的指爪……葉小樓心頭越來越古怪,仿佛他正面對的,是一位“非人”。

“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①……”

李賀忽而曼聲吟道。

葉小樓渾身一緊,瞬間只覺得寒氣如水,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令他內心無由感到一陣惆悵。然而遠處似乎隐隐有龍吟虎嘯之聲,悶雷般在崇賢坊內響起。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這位李博士的“言出法随”

葉小樓不明覺厲,随即他又聽見了李賀的聲音,這次卻不是七言,而是換了五言。

“園中莫種樹,種樹四時愁。

“獨睡南床月,今秋似去秋。②”

葉小樓瞬間只覺得一股寂寞悲涼之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而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昔日自家那間破院之內,卧在南床之上。

不知不覺,葉小樓的頭開始一點一點,眼皮似要合上,似乎馬上就要睡着。

“不……”

葉小樓告訴自己:不能睡着,千萬不能睡着,不能入夢……

絕不能。

*

身穿單衣的男子跪在榻前,瑟瑟發抖。他已将身上的甲胄迅速脫下,連同那枚寶刀一起,放在榻上。

可是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現在連那個夢境都已開始漸漸模糊,為什麽夢中他身上所穿的甲胄,和腰間佩戴的寶刀,竟都變成了實實在在有形的東西,還讓自己背上了“偷盜”的罪名。

但好像他的解釋到底還是被那綠袍官員聽進去了。綠袍官員沒有多問,只是在他家中轉了轉,看了又看,連院落也翻找了一遍,随即走出去,只讓這男子在榻前自行跪着。

院外還傳來“啪”的一聲脆響,像是年節時孩童施放爆竹的聲音。不多時,又傳來一聲。

不一會兒,那綠袍官員又邁着大步進屋,大馬金刀地坐在榻上,寒聲問:“曾三郎,你願将功折罪嗎”

跪在榻前的曾三郎哪兒還敢不答應,連忙點頭。

綠袍官員便将他帶至曾家後院,指着院中一口水井道:“你在這裏看着!”

曾三郎看着水井,滿心古怪,不知那官員要他看住什麽。

但是片刻後,曾三郎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他見到這口井中,有汩汩的白色霧氣冒出,如同泉湧般四下溢出,向夜中的崇賢坊散去。

“這口井中藏了一只體型巨大的蛤蜊,是詭務司一直在尋找的妖物。你在此看着,不得令它從井中逃出。

一聽見“妖物”二字,曾三郎立即又生出懼意,臉上流露出瑟縮之色。

那綠袍官員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他,道:“這只蛤蜊,就是連接夢境與現實的罪魁禍首,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才令你在夢中所穿所佩的物品成為現實。只有它在,才能助你洗脫冤屈。”

曾三郎聞言,心思又漸漸轉了過來。

“只要你能立下這等功績,你家中發現失竊的金吾衛甲胄與寶刀之事,就可以不再被追究,否則,哼哼……”

曾三郎雞啄米似地點頭,那綠袍官員則擡頭望向別處,口中喃喃地道:“這可真要命啊……”

蜃是能夠溝通現實與夢境的物品,也就意味着,蜃所操控的夢境裏,發生的傷害,有可能是真正的傷害。

李司丞,千萬要小心!

如果在這夢裏死去,你可就真的死了。

*

李好問從劇痛中醒來,伸手一摸,臉上的伯奇面具還在。

他勉強睜眼,見到自己依舊置身于那處幽暗而晦澀的空間內,但是他身邊已經不見了那枚始終陪伴在身邊的長明燈火。

李好問心頭一凜,忙摘下面上戴着的伯奇面具,眼前的景象令他大為吃驚——

四周是一片幽暗,但依稀可以察覺他似乎身處一個巨大的穹窿之下。這穹窿與大地相接的邊緣地道有些幽光漸漸透進來,但不足以照亮道路。

腳下地面粗糙,似乎還是長安城中裏坊間民居常用的石板地面,向四面八方延伸,但不曾提供任何線索。

李好問起身四顧,心中一片茫然。

他不在崇賢坊裏,或者說,他即使在崇賢坊裏,也被剝奪了對坊內地形的認知。

——他迷路了。

李好問低下頭,努力回想此前發生的事,混沌的腦海終于一點一點恢複清醒。

他此前進入了一名夢想成為金吾衛大将軍的男子的夢境裏,并且在這男子受封的含元殿裏找到了吞吐白汽的蜃。

他正想摘掉伯奇面具,将這消息通知屈突宜的時候,忽然從那只巨大的蜃背後看到了一個脖子上長着兩個頭的怪物,确切地說,他還只是依靠“先見之明”的能力提前看到了那怪物的影像,當即昏了過去。

直到現在,李好問都還覺得,腦袋隐隐作痛。

他此刻回想起來,兀自渾身冷汗涔涔,心有餘悸。

但不管那到底是何妖物,李好問目前的困境是:他失去了與屈突宜的聯系,在夢境的空間內“迷了路”。

冷靜!——他在心裏對自己大聲說:李好問,保持冷靜!

屈突主簿和李博士一定有辦法将自己救出的。

想到這裏,李好問心底先松了松。

不過,他應該在此等待救援嗎

他找到了那只蜃之後,就立即失去了與屈突宜的聯系。

或許屈突宜已經順藤摸瓜,同樣找到了那只蜃,正在聯合詭務司衆人之力,一起處理,應當還顧不上找尋自己。

另外屈突宜也說過,迷失的人終歸有辦法能找到,但可能這番找尋的代價會過大。

李好問定了定神,仔細思考。

他認為自己還不一定就真的落入不可挽救的絕境,許是還能想辦法再掙紮掙紮。

“媽媽,妹妹——”

每次需要理順思路的時候,李好問都習慣性地向自己最親近的人尋求幫助。

然而,這一次媽媽和妹妹都沒有出現。

“真是要命啊!”李好問嘴裏咕哝着,“在這沒有夢的世界裏,我連精分都精分不了嗎”

沒辦法,只能靠自己想辦法。

他現在落入的這個空間,據屈突宜之前的介紹,介于現實世界和夢境世界之間,可以被稱為“無夢之境”。

在這個空間裏沒有任何關于方向的指引——他失去了對一切位置的感覺,即使試圖掙紮,四下裏尋找出路,也會徒勞無功。最好的辦法是原地等待救援。

但是逆向思維,如果他沒有選擇在這個無夢的空間內等待,而是重新戴上伯奇面具,返回那個夢境世界呢

或許,他能從人們的夢裏找到一點線索,慢慢返回他剛才出發時的地方——對,找到那個最初向他販賣馬匹的商人!

李好問記憶力較常人更好,自是将那名向他兜售千裏馬的馬商面貌口音記得清清楚楚,如果這樣一路尋去,或許能回到他最開始入夢的地方。

當然,這條出路需要有一個前提——這名販馬的商人現在還在做夢,做同樣的夢。

但無論如何,都比自己将自己困在此處,束手無策來得好。

想到這裏,李好問伸手摸到自己身邊那枚伯奇面具,将它再度戴到自己面上。

他眼前的觀感又一次發生變化,眼前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光球——漏夜之間,崇賢坊內,依舊有很多人正做着美夢。

李好問深吸一口氣,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光球走去。

*

見證了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之後,李好問漸漸總結出了一個趨勢——

此前他所進入的夢境,是越來越趨向于“滿足”:愛財的人得到財帛,愛功名的人得到功名與職位,好吃的人則得到一席燒尾宴。

但是迷失方向、重新進入夢境之後,李好問見證的夢境,畫風卻開始改變,越來越趨向于“恐懼”。

就如現在這個夢,他進入一座圓塔,塔中環繞四壁是盤旋向下的階梯——李好問還以為自己進入了與之前一樣的夢境,一陣欣喜。

誰知他卻見到夢主人不斷沿階梯向下方狂奔,一面狂奔,一面回頭看,面帶懼色,似乎有什麽極其恐怖的正在自後追趕。

而那不斷盤旋向下的階梯卻無窮無盡,永無盡頭,讓人永遠也無法抵達那個“安全”的終點。

李好問很想安慰對方一句,但又想焉知這不是夢主人排解焦慮的一種方法。他最終還是忍住了,從這圓塔的塔壁跳出去,進入另外一個夢境。

他見證了各種各樣被追趕、被圍攻的夢,墜落的夢,出醜的夢,失去至親的夢……李好問發覺自己越是向前行進,這些夢就越是反映人內心的恐懼、擔憂與無助。

“難道這裏還有一只‘蜃’,這只蜃與先前那只不同,能夠從另一個方向影響人類的夢境”

想到這裏,李好問記起了從自家詭務司中出來的“蜃小姐”,心裏忽然有了點底,知道自己的方向找對了。

但他又該如何從夢境世界中跳出去,而避免落入那“無夢”的詭異空間呢

帶着這樣的疑問,李好問躍向下一個光球。這個光球宏大而光線明亮,因此李好問猜想這可能又是一個如大明宮前一般“大場面”的夢境。

誰知他躍入的時候,驚訝地差點兒叫出了聲。

這個夢境他見過的!

但這不是他此前一一跳躍經過的夢境,而是他曾經親身經歷的現實——

雕梁畫棟的房屋,敞闊的中庭舞臺……地面不是地面,牆壁不是牆壁,地面一會兒是牆壁,牆壁一會兒是地面……整個空間就如同是一枚骰子一般,在不停轉動。

這不就是倚雲樓嗎

李好問大概知道這夢的主人是誰了。

他迅速在那些橫七豎八的身體裏尋找他認得的人。

“李好問!”

他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喝。

“倚雲樓中人命有如草芥一般任由大青面吞噬,你們詭務司的人就是這樣降妖伏魔的嗎”

“果然是你!”

李好問雖然不知道為何他竟然會進入葉小樓的夢境,但是他确實已在這個熟人的夢中。

只要這時葉小樓從夢中蘇醒,告訴屈突宜他在夢中的見聞,屈突宜就能判定李好問的位置,從而點起長明燈,接應李好問離開夢境世界。

但還沒等李好問回答,他的危險預感就給出了提示。

那只大青面正從葉小樓身後浮出牆面。

“小心身後!”

李好問大喝一聲。

與此同時,他腳下晃動,身體跟随這個空間裏的其餘人一道,向另一面剛剛變作地面的牆壁倒去——

他沒有事先料到自己會重入大青面作祟的倚雲樓,因此沒有事先準備,具現那雙“流雲舞履”,因此他現在根本不具備當時所擁有的飛檐走壁之能。他甚至手無寸鐵,就是個普通人。

“哈哈哈!李好問,看來你和我一樣,不過是一介普通人!”

葉小樓于千鈞一發之際,躲開大青面的襲擊,卻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你省省吧,別光嫉妒我,你自己的安危也很要緊。”

李好問沒好氣地說。他想起屈突宜叮囑過最好不要受傷,見葉小樓勉勉強強地讓開大青面的攻擊,連忙提醒,但馬上想起這是在夢中,葉小樓清醒的時候都那麽倔,夢中估計更是聽不進他的忠告。

李好問只能安慰自己:好在之前事先給自己假想了一枚“錦鯉符箓”,再加之他能提前察覺“大青面”出現的位置,他們兩人能夠自保應該問題不大。

待到葉小樓從夢中清醒,應該就能找到屈突宜,執行解救他的計劃了。

主意已定,李好問擡頭尋找屈突宜——如果葉小樓夢見的就是當初在倚雲樓的驚魂一刻,那麽他或許能從屈突宜那裏找到一兩件趁手的武器。

很快,李好問就在倚雲樓內那兩道木制欄杆一側找到了屈突宜的身影。在葉小樓的夢境裏,屈突宜并不是一個清晰的身影,甚至連面目也和樓中其他人一樣,是模糊不可辨認的一團。

李好問最後還是憑借屈突宜手中提着的一枚流星錘辨認出了他的身份。

考慮到這個屈突宜只是夢中的一個虛影,無須太多顧慮安危,李好問從他手中将那柄流星錘取了下來,緊緊握在手中,作為防身武器。

與此同時,他借助能夠提前一瞬間預見未來的能力,觀察樓中的動靜,判定大青面出現的方位,以此提醒葉小樓避開危險。

“你閃開,我才是那個為民除害的英雄——”

随着一聲大喝,葉小樓在他自己的夢中,卻似乎突然擁有了飛檐走壁的能力,仿佛他在夢中給自己穿上了流雲舞履。

葉小樓如他自己所說,成為一名矢志為民除害的英雄,手中緊握着他那把從不離身的障刀,開始在李好問的指點下,追殺從牆壁上不斷浮現的妖物。

李好問這時完全淪為一名輔助,只能不斷從旁出聲提醒,告訴葉小樓下一刻該在哪裏攻擊。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身處葉小樓的夢境,這種配合方式竟然天衣無縫,無往不利。有好幾次,葉小樓障刀的刀鋒都已經遞到了大青面臉上,只是相差毫厘。

“葉帥,就在你腳下!”李好問陡然一聲高喊。

而這一次,葉小樓的機會絕佳——大青面就在他腳邊出現。葉小樓當即運起全部力氣,奮力将障刀揮下,眼看那障刀就要斫中大青面的眉心,就像那次在倚雲樓中時那樣。

豈料,就在這一刻,葉小樓腳下的大青面突然變幻了模樣——

它不再是那張靛青色臉龐、眍偻眼、塌鼻頭的妖物模樣,它變成了一張成年男子的面孔,豹頭環眼,雙目圓瞪,竟與葉小樓有幾分相像。

葉小樓看到這副模樣的大青面,眼中同時流露出畏懼與憤恨,他手中的障刀依舊貫足了全身勁道,向地面奮力斫去,“當”的一聲,斫在倚雲樓的青石地面上,激蕩出幾點火花——

葉小樓的刀頭堪堪錯過了地面上那張怒目圓睜的面孔,而他整個人也像是脫了力一般,軟軟地支起身,臉上神情不知是悲憤還是哀怨。

“阿耶——”

葉小樓發出一聲心碎似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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