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在那驚人的一幕發生之前——
聽葉小樓言語裏步步緊逼, 李好問不由得心中騰起一陣煩悶。
這真不是無理取鬧嗎
“你要說鄭興朋是自殺的,我第一個不相信!”
葉小樓偏偏還犟牛般地叫嚣着。
“除非你讓我親眼見到鄭司丞死時那一刻的景象!”
李好問頓時心潮起伏,氣血翻湧。他眼前, 再次出現了以前曾經出現過的栅格空間,呈現一條通道的形狀, 向遠處延伸——這片深遠的空間被一排排清晰的栅欄精準地分割, 粗大的栅格之下又有無數整齊而細小的栅格,每一條栅格之下似有又有更細小的, 可以無限分割。而每一個栅格裏又似乎是一個一個立體的三維空間,依稀能夠看見那裏存放着栩栩如生的景象。
在每一個栅格裏,他都能夠窺見長安城中整齊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往來巡視的武侯……仿佛每一方栅格內,都是一個精巧細密的小世界。
這是……時間, 連同空間。
這些栅格形成的通道不斷向遠處延伸,似乎能抵達無窮遠, 但目前李好問能夠看見的, 還僅僅是靠近自己的那一小段, 目測只有三十枚左右大格。
李好問凝神回想鄭家出事的那個日子, 他眼前的栅格便迅速一動,他腳下的時間軸便飛快地向上回溯,倒數回二十多枚大格, 定格在那裏, 也就是他莫名停留在鄭家門前的那一天。
時間軸迅速細細地分解,李好問幾乎是循着本能, 将手指伸向其中的某一枚栅格。
他向栅格內看去,看見了敦義坊的街道, 看見了鄭家的院落,鄭家前院內種得稀稀疏疏的忍冬,院內正中豎立的日晷……
他意念一動,視線立即帶着他登堂入室,來到鄭家的花廳中,并為眼前的景象所徹底震撼。
他被震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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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而那娘娘腔算出來的卦又哪裏與事實有半點關聯你這糊塗官,糊塗司丞……”
耳邊,葉小樓還在叫嚣。
“你要眼見為實是吧”
李好問深吸一口氣,向他面前的栅格伸出手,用力一拖。
這一動作是他循着自己的本能而做的,待到自己意識到這一點時,李好問自己也吃了一驚。
他真的……拖出了一整幅光幕!
這幅光幕大概就像是李好問在後世見過的全息三維投影,大約兩丈見方,丈五高,內中景象正是鄭興朋家的那座花廳。每一個細節都十分逼真,連花廳前懸挂着的帷幕上蜀繡的花鳥紋樣都清晰可辨。
花廳正中投影出一個真人大小的人物,正是坐在自家坐榻鄭興朋。他原本是姿态閑适地散坐在榻前,雙腳垂于榻下,右臂輕輕靠着身旁的憑幾,似乎正饒有興味地欣賞放置在榻前另一邊的屏風。
但是,無論是葉小樓還是李好問,從他們的位置上,都能看見鄭興朋左手掌中似有薄薄的寒芒一閃,他頸間便有血花迸現。
這副影像就這樣定格在那裏,幾乎是完全透明的,卻又真實而立體。似乎鄭家的花廳被整個兒搬到了詭務司的花廳裏。但同時,旁觀者能夠走近這副定格不動的景象,甚至能在其中穿梭往來。
“啊——”
葉小樓見到這樣的景象,忍不住大聲驚呼。
“啊——”
李好問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做到——他這是做了什麽他是真的定位到了鄭興朋遇難那一刻的“歷史影像”,然後将它從已成為過去的歷史中拽了出來嗎
他的驚駭只維持了片刻,随即李好問就覺得胸口像是被大錘錘了一記,心頭劇震,腦海中有個聲音不停地嗡嗡作響,随後他的鼻腔與耳道都有些溫暖的液體慢慢爬出。
很明顯,他的身體還沒法兒完全支持這種能力的應用。
但是他卻顧不上關注自己身體的反應——他雙目圓睜,也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被自己拖出的這一幅歷史景象,心裏充滿了難以置信。
真的嗎
這是真的嗎
鄭興朋是自盡的
難道真的給吳飛白那個神棍算準了,鄭興朋果然是自殺的
可是……若是如此,他被人發現的時候又怎會倒在屏風跟前的地面上,而且地面上還有血跡
還有兇器……就算鄭興朋自盡,他也有兇器需要處理啊!
這……怎麽可能
“啊!”葉小樓伸手去抓自己的頭發,一個着急,連幞頭都拽掉了。他也不管,徑自将幞頭擲在腳邊的地面上,撓着頭,眼含深深的焦灼,既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高聲質問般道:“這難道是真的真的是……自盡”
李好問卻在心裏納悶:葉小樓好像對他弄出來的這個“歷史影像”并不那麽吃驚,而且馬上就認定了這就是真實發生的事實。這位不是一向對自己從不信任的嗎
“出了什麽事了”
詭務司正廳外,屈突宜清朗的聲音響起。
身穿淺綠色官袍的屈突宜背着手,匆匆進來,剛邁過門檻,擡眼便見到了廳中那幅類似全息投影式的景象,臉上也出現驚訝,随即出現喜色。但這喜色稍縱即逝,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手扶住李好問的肩膀,對葉小樓道:“快,葉帥,将鄭司丞所在的位置記下來!周遭各件器物的擺設位置都記下來,快!”
“這副景象能夠持續的時間有限,而且極耗真元,敝司李司丞不知能支持多久!”
他将手搭在李好問肩上時,李好問已覺得身體發軟,似乎全身的勁力都正一點點地被抽去。
但李好問沒想那麽多,他腦海中兀自是驚愕萬分,而且此刻又多一樁:屈突宜知道的,屈突宜以前也是見過這種能力的!
怎麽感覺大家都知道點什麽,唯獨自己被蒙在鼓裏
葉小樓動作極快,聞言将自己擲在地上的黑紗幞頭撿起,放在這副歷史景象中鄭興朋所坐的位置上,然後回身,尋找詭務司中合用的物事。
他行事不拘一格,擡手間,就将詭務司正廳裏放置的那些矮幾坐墩和一些裝飾用品,全都放置在鄭家家具所在的位置,用來标記這副歷史景象中的各件物品:
“幾案——坐榻,坐墩——憑幾,胡椅——美人屏風,插屏——坐榻上的滴水鐘……”
而那副被李好問拖出的歷史影像,正随着時間的推移,漸漸變得模糊。
待到它完全消失的時刻,李好問就像是失去全身的力氣,徑直向後倒去。好在有屈突宜,扶住了李好問的胳膊,将他扶到一旁,在一張胡椅上坐下,然後轉頭沖正廳外頭探頭探腦的卓來道:“去章家蒸餅鋪打一碗熱乎乎的油茶來,告訴章家小娘子,別只放鹽,多擱點兒糖。”
卓來應了一聲,撒腿便跑。
李好問坐在胡椅上,片刻後,他開始察覺力氣正漸漸回到自己的身體。于是他擡頭問屈突宜:“主簿,你怎麽知道……”
屈突宜聞言溫和笑道:“我怎會不知道我還知道你剛才牽出那副景象被稱作‘昔日重現’,是過去真實發生的歷史事實,你只不過是将它從過去找到、帶出,鋪陳在我等面前罷了。”
可這沒直接解答李好問的問題。李好問本想追問屈突宜“怎麽知道”的,但他腦海中忽然福至心靈,想明白了一點:
這“昔日重現”的本事,鄭興朋也會。
因此葉小樓對他突然具現出的景象毫不懷疑,雖然這副圖景呈現的事實是那麽的匪夷所思。葉小樓完全沒有質疑其真實性,而是馬上借着這副景象查證各種細節……或許葉小樓以前與鄭興朋合作辦案,就是這樣辦的。
“這個案子,如果到了詭務司鄭司丞手裏,破來自是易如反掌……”
李好問回想起葉小樓以前說過的話。
“鄭司丞在破案這件事上天賦異禀,旁人沒有他的本事。”
屈突宜也這樣評價過鄭興朋的能力,“他擁有常人沒有的直覺靈感,多數時候能夠直接給出答案!”
原來是這樣——
原來鄭興朋也是一個擁有時間的相關能力,能夠從時光的長河裏拖出“歷史影像”的人。
李好問臉色蒼白,渾身上下虛汗迅速湧出,瞬息間就濕透了裏衣。他呼吸急促,但心裏卻漸漸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這時,外頭腳步聲響起,卓來捧着一只大大的瓷碗,飛快地跑進廳中。一股酥油香氣便直撲入李好問鼻端——這是長安城裏的胡商和吐蕃人尤為喜愛的飲料,以酥油和茶葉混合後加水煮沸而成,平時裏面多放鹽巴,喝來暖身暖心有力氣。出售朝食的鋪子裏一般都會煮上一大壺,供食客飲用。
今日屈突宜讓卓來從章家打來的油茶裏卻是又加鹽巴又放紅糖,又甜又鹹又是奶味和油香,那滋味自然是一言難盡。但當李好問就着卓來的手一口氣飲盡,他瞬時感到一股暖流浸潤全身,漸漸地,力氣漸漸回到他的肢體中,額上不再冒出冷汗,而鼻腔與耳道內的出血,也漸漸都止了。
至此,剛才李好問從“歷史”中拖出的“歷史影像”已經完全消失。從前至後,這段“全息影像”大概維持了一炷香的工夫——在這一炷香的時間裏,李好問感覺自己被完全掏空了。
但是葉小樓已經将那段全息影像裏所呈現的各種物品和鄭興朋的位置全都記了下來。此刻他自去坐在用來表示鄭家花廳中坐榻的矮幾上坐下,右臂胳膊肘撐着用以代表憑幾的一個圓形坐墩,左臂在自己右側頸間比劃,口中喃喃地道:
“難道真的是這樣……真是這樣……”
李好問有些着急:“你們難道真的信這個”
連他自己都不大信……
或許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腦海中的臆想,然後被李賀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言出法随”了一番:“李司丞今兒個的胡思亂想都能現于人前”……
那些從不知哪裏拖出的虛幻景象……真的能幫助破案嗎
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而且,自盡之說依舊無法解釋鄭興朋案中的那些疑點啊!
葉小樓卻像是一個素養極佳的演員,他左手自己在頸項右邊輕輕一劃,然後“啊”的一聲大喊,倒撞下矮榻,在那裏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手足并用,向另一邊放着的代表屏風的胡椅爬去,一邊爬一邊大聲道:“美人!我的美人!”
李好問:……
這表演實在是尬到家了。
葉小樓繼續模拟:“這解釋了為什麽榻上血跡最多最明顯,而地面上的血跡則混着衣襟拖動的痕跡……”
“那屏風上繪着的舞劍女子,她那柄劍上的血跡又該怎麽解釋”
李好問體力恢複的過程中,腦子裏片刻未曾停轉。
葉小樓兀自完全沉浸在對鄭興朋的“角色扮演”中,道:“我意識到自己已是彌留,想要最後一次觸碰我平生最喜歡的屏風,所以我伸手捂住了頸間的創口,想要多争取一些時間,讓我靠近那扇屏風……
“我拼盡全力,靠得越來越近!
“我以為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那副我朝思暮想的容顏!
“我一伸手,傷口上的壓力陡失,于是血液從我頸項中迸出,盡數濺在那幅屏風上,濺在美人圖上,濺在她手中的寶劍上,血珠向下滴,看起來像是一道血線……
“但是,那些血滴,确實像是濺上去的,而非是殺人後沾上的!”
葉小樓雙眼一亮,仿佛他終于得出了某個靠譜的結論。
“當我向屏風伸出手,我滿心以為自己馬上就能夠觸碰到心愛的美人圖,然而在這一刻我迅速失血,再也支持不住,就這麽絕望地倒在了屏風前……”
說着,葉小樓伸手,指尖幾乎能觸碰到那張代表屏風的胡椅。
但是戲精俯身的葉小樓表現得十分僵硬,臉上表情哀婉,然後身體往地面上一伏,不作聲了。
這葉小樓倒下時的姿态,與早先長安縣公廨中複原的,鄭家案發現場中屍身的狀态一模一樣。
一直站在李好問身邊照顧主人的卓來都看呆了,好半天才悄悄問李好問:“六郎君,葉帥這是怎麽了額,對了,您剛才這是怎麽了”
還沒等李好問開口解釋,葉小樓已經騰地從地面上坐起身,大聲道:“不對!”
他大步又走到矮幾跟前,坐下,靠着坐墩代表的憑幾,從頭到尾又自己“表演”了一回,自言自語道:“如此一來,所有的血跡形狀都能得到解釋,榻上的血跡大多是順着衣物流淌下的,地面上是浸潤血跡的衣物摩擦拖拽的痕跡,而屏風上絕大多數都是飛濺而至的血點,濺上屏風後方才流淌而下,因此都呈現出垂直向下的血線……”
李好問沉默地聽着,心道:這葉小樓粗中有細,推理得很是缜密啊!
“可是”
葉小樓一對蠶眉蹙起,眉頭皺得像是一座小山。
“可若真是如此,兇器必然落在榻上,又或者是落在屏風跟前……”
這位長安縣的不良帥,在詭務司的正廳中,又是跌,又是爬,又是演,最終歸結為一個疑問:“為什麽沒有兇器,為什麽找不到兇器”
“世上有些人,飛花摘葉也能傷人。”就聽屈突宜在旁插話,“敝司鄭司丞随還未到那個境界,但是我曾見他将手中的清水化作薄薄的一片冰刃。”
李好問在旁聽得倒抽冷氣:真沒想到,這詭務司上一任司丞鄭興朋,竟然還是個異人。
屈突宜上前指點:“還記得貴縣仵作曾經提過的嗎鄭司丞頸上的創口,細而薄,絕非菜刀匕首之類的兇器所為。但若是他以身邊滴漏中所用的清水,化為一片極薄而極鋒利的冰刃……之後,那冰刃為熱血一沖,随即融化,又或者它掉落在榻上某處,但因為它太小、太過透明,在當時那種情形下,誰也沒留意到它……”
葉小樓緊皺着眉頭,手撐着下巴微微颔首:“是啊,當時張吳氏第一個發現,但很快就跑出來報官,随後我就到了……在這過程中,那冰刃化為幾滴清水,的确是誰都未必會留意……可是……”
說着,葉小樓擡頭望向李好問:“您能再來一次嗎”
李好問:“啊”
聽見這個請求,李好問試圖再于腦中具現時間彙成的河流,和将那綿長河流分割成為無數細小栅格的栅欄,但是他的腦海中竟似只有一片空白,而他的四肢百骸都毫無勁力,似乎舉手擡腳都很困難。
而一旦他試圖在腦海中回想剛才發生了什麽,李好問的腦袋就嗡嗡作響,一陣一陣地疼痛。
要他依樣畫葫蘆,再來一遍——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屈突宜在旁不高興地說:“葉帥,你這就是強人所難了。敝司李司丞應您所請,當真還原出了鄭司丞遇害那一刻的情形。而敝人剛剛也提醒你了,要你仔細觀看,留意那時各物品所在的位置,和所有細節。你自己未能面面俱到,反倒這時候要求我們李司丞再來配合你一次,你可知這消耗有多麽大嗎……”
屈突宜叽裏咕嚕說了一堆,葉小樓卻一個字都沒聽進耳中去,自管自坐在詭務司用來待客的矮幾上,一邊角色扮演,一邊仔細回想。
“唔,确實,我确實見鄭司丞右手中有什麽物事一閃,似乎是反映着照入偏廳的日頭。若說那是一幅短小的冰刃,那也說得過去……”
然而李好問所想的卻和葉小樓不一樣。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縱然是自盡,自盡者也應該有個原因。李好問縱然對鄭興朋的各種死因都抱有開放的态度,但此刻他也很想詢問屈突宜:鄭興朋是不是在擔任詭務司司丞職務期間,壓力過大,否則又怎麽會突然生出輕生的念頭
如果這一點無法查明,那麽整件案件便不能算破了。
但葉小樓根本沒管李好問那裏提出的疑問,他只自管自喃喃地道:“不對,沒那麽簡單……我覺得不對!”
屈突宜連連追問“哪裏不對”,葉小樓卻似充耳不聞,反而更加用力地搖着頭,口中反反複複地:“不,不對!”
他的語氣與神情都顯得越來越焦躁,以至于抱着頭,揪着快被他揪散了的發髻,拼命思考:“究竟是哪裏不對……哪裏不對”
“葉小樓啊葉小樓,你不是自诩要做個最出色的不良帥,要像狄公那樣,破盡天下一切懸案的嗎”
突然,葉小樓一躍而起,拂袖便往外走。
“我要去鄭家,去真正的現場看一下才行!”
在他身後,那些用來代表鄭家案發現場中各種家什的器物乒乒乓乓地散了一地。
卓來手中持有一物,跟在葉小樓身後大聲道:“葉帥,葉帥,你的幞頭!”
葉小樓充耳不聞。
屈突宜看向李好問。
李好問趕緊将手邊那只白瓷大碗裏最後一點油茶往口中一倒,也不管它究竟是什麽味道了,一口氣喝完,道:“屈突主簿,我好多了,我們趕緊跟上!”
但他身體依舊沒什麽力氣,由卓來扶起來走了兩步,才漸漸覺得好些。
屈突宜這時已經将兩匹紙馬邊化成的高頭大馬牽來。卓來與老王頭一道,使勁兒扶李好問上馬。
李好問幾乎只能趴在馬頸項上,唯一的力氣只能用來抓緊缰繩。
好在那馬匹行得甚穩。當下屈突宜與李好問出門,循着葉小樓的去路一路追去,卻沒有南下前往敦義坊,而是向西去了長安縣的所在。
待到了長安縣,縣署內的不良人們也在交頭接耳,議論葉小樓剛才魂不守舍,直沖進來的模樣。
屈突宜問清葉小樓是去了模拟鄭家懸案的那間公廨,便帶着李好問一路找過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油茶的作用,李好問這時覺得已經好多了,體力雖未全部恢複,但已如常人般能夠行走。
雖然他一旦試圖假想時間的河流,腦殼便會如萬針齊紮那般疼痛,但只要不主動去想,便還可以接受。
他們二人來到模拟鄭家現場的那座廨舍中,便見到葉小樓呆呆地坐在從鄭家搬出來的坐榻跟前,魂不守舍地望着以貼在牆壁上的藍布所标記兩扇軒窗。
屈突宜見狀,輕輕喚了一聲:“葉帥”
葉小樓雙眼無神,雙耳卻聽見了這聲召喚,自動扭過臉來。
他伸出手,聲音相當幹澀地對李好問與屈突宜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好問真想沖上前去,将這個發髻散亂,失魂落魄的長安縣不良帥用力搖一搖,大聲問他:“你明白什麽了,別賣關子,趕緊說啊!”
“李司丞……我是佩服你的!你和鄭司丞一樣……擁有常人沒有的本事,竟能将過去的場景原封不動地再現……”
葉小樓伸手指指廨舍內懸挂着的兩幅藍布:“那兩道軒窗……”
軒窗又怎麽了
“鄭宅花廳內的兩道軒窗,俱是開向正南面的。”
李好問聽得皺起眉頭,他還未厘清這到底有什麽不妥,但是已經本能意識到了——
這是某種源自根本的錯處。
有些東西他們弄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
“李司丞,你搞出來的‘昔日重現’,也同樣保留了從軒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但是……着陽光卻是從東面照進來的。”
東面照進來的
李好問頓時聽得呆了。
這意味着,鄭興朋兇案發生的時間,根本就不是他們所認定的,未時三刻前後。
而是好幾個時辰之前。
“我真是傻啊——”
葉小樓将臉轉過來,雙眼無神地望着李好問與屈突宜。
“其實李司丞的‘昔日重現’裏就有這只銅漏,”他伸手指着就拜在榻旁的那只滴漏計時鐘,“我只要看一眼,就能察覺時間對不上……可是我卻只管着震驚于死者是自盡的事實……”
李好問默然無語,他認為這并不是葉小樓一個人的問題——
因為他也忽略了這一點。
在他能夠将這一段“歷史影像”從“過去”裏拖出來的時候,李好問并沒有見到鄭宅門外站着發呆的自己,也沒有見到進院不久,往後廚趕去的張嫂。
他曾經見過放置在院中的日晷,也根本沒有停留去關注那上面的刻度。
可是,所有人以為的“案發時間”,根本就不是案發時間。
在這個時間都能被輕易改動的世界裏,什麽是假的,什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