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
第 52 章
李好問在詭務司匆匆吃過章平遞來的“廊下食”, 經這位主事提醒,才記起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
此時的中秋, 還算不得是一年之中最為重要的傳統節氣。吃月餅的風俗還未形成,但長安百姓已然開發出家中老少聚在一起吃團圓宴的習慣。如果晚間天氣良好, 自然還會有賞月、拜月等戶外活動。
李好問見章平一臉懇求, 便點頭應允:“章主事将手頭的事務處理完便早些回去吧!”他想着章家人口多,到了晚間辦團圓宴, 肯定事務繁雜,不如放他早點回去。
屈突宜卻笑道:“這麽早放老章回去作甚”
這位詭務司主簿伸手指指天空:“眼下已是陰雲四合,到了晚間,下起雨來也說不定,估計沒有月色可賞。章主事,我看不如這樣, 我去給府上帶個話,就說今日輪到你守夜, 要在司中值守, 不回去, 如何”
章平一張臉漲得通紅, 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屈突宜是在開玩笑。
李好問原本郁悶至極的心境也因為屈突宜打岔而稍稍恢複了一點,看着章平哭笑不得的模樣忍不住也莞爾。
他轉頭問屈突宜:“屈突主簿,今晚有什麽安排嗎”
屈突宜将雙手一攤:“司丞是在問下官嗎下官在京中是孤家寡人一個, 因此晚間別無他事。司丞若是要下官值夜, 下官可不會像老章那樣左推右推。”
章平臉上的紅暈還未散去,此刻又紅了一點。
但屈突宜在詭務司內向來就是這樣一張滔滔利口, 怼死人不償命的,衆人都不以為意。
李好問聽聞, 順嘴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屈突主簿到我家來。我家只有我和卓來……”
他說到這裏方才覺得不妥:不能這麽說。
他家裏還有媽媽和妹妹。
只不過這兩位反正也不會出來見外客,而且應該也不會介意他将同僚請到自家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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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聽着的卓來頓時一蹦三尺高,笑着道:“好也,人多些熱鬧些。”
李好問想了想,又問:“李博士也願一起來嗎還有王叔。”
卓來便自告奮勇,跑去相邀。然而李賀說他在平康坊有約,要參加宴請并且要當場表演作詩,現在正在緊張着。衆人都不大信,但也無法反駁。
而老王頭則說總要留一個在司裏看門。
如此一來,晚間便是李好問邀請屈突宜作客,卓來作陪;至于媽媽和妹妹那裏,李好問還想着要等送歸屈突宜之後,再去北堂坐一會兒,陪陪自家親人。
于是,午後這段時光便過得十分愉快,衆人為了能早些下衙,都盡力将手上的司務處理掉。
唯獨卓來有空閑,便出門去買了幾張胡餅,現切了些羊肉、風雞、腌魚之類,買了一壇新出的綠蟻酒,還準備了一些專門用來下酒的醬黃豆。
然而,到了下衙的時候,天空中濃雲密布,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衆人對晚間賞月拜月的期待就徹底都落了空。
唯獨屈突宜興高采烈,道:“今晚李司丞請我吃酒,有這天大的臉面,賞不賞月又有什麽關系呢”
李好問、屈突宜與卓來三人在詭務司中等了片刻,見雨勢稍歇,便聯袂來回敦義坊。
從詭務司出門的時候,屈突宜手中提了一個袋子,袋子上用金色和黑色混雜的繩索束緊。
“第一次上門作客,總不能完全空手。”屈突宜笑道。
對卓來而言,屈突宜上門作客這事令這少年格外高興——因為自從李好問一人當家做主以來,這個家就還沒有招待過外人。卓來大管家還從未有機會操辦過請客吃飯的事。
待到敦義坊李宅之中,卓來便忙裏忙外,在正堂中張羅起桌椅,有将采買來的酒食一一安放。
而李好問則找了個機會溜到北堂去,向媽媽和妹妹打了個招呼,說他冒昧邀請了一位同僚上門過中秋,暫時沒工夫陪伴媽媽和妹妹,稍後便來向她們賠罪。
十五娘便嘟着小嘴,做出一副不高興的模樣。
而崔真則善解人意地回應:“好問好好招待你的同僚,不必理會十五娘。她若是好奇,自會偷偷溜到前面去瞧人家的。”
李好問:這樣啊……
他向母親和妹妹致歉之後,便退出北堂,來到自家中庭。
這時天已全黑,淅淅瀝瀝的小雨總算是止歇了,但是天空中濃雲密布,完全沒有晚涼天淨月華開的意思。
李好問心想:是不是整個長安城現在都已失了今晚賞月的好興致
不過,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一輪皎潔無暇的滿月,也确實不是想有就有的。若是強求事事如願,恐怕對自己也是一種莫大的精神內耗。
不如工作是工作,休閑是休閑,在工作之外,徹底放松心情飲飲酒。
卓來竟像模像樣地取出一枚紅泥小火爐,将打來的綠蟻酒注入專門用來溫酒的容器。火爐下兩片紅通通的木炭無聲地燃燒着,爐中用來溫酒的水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隔水溫着的綠蟻酒酒香便無遮無攔地溢出,彌漫于李家正廳之中。
卓來對這種顏色有些發綠,氣味又十分香甜的成人飲料十分好奇,然而他在李家一向沒有機會嘗試,是以今天借機會對李好問求了又求,終于征得李好問的同意,能夠嘗嘗味道。
這高鼻深目的少年将盛着酒的瓷碗托到口邊,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甜甜的,好喝!”
李好問知道唐人的酒水都不能算是高度酒,只要加以節制,小酌一些對身體是沒什麽影響的,便微微點頭,允許卓來喝上這麽一小碗。
而屈突宜則面色狡黠,只看着卓來飲酒,但是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就見卓來的小臉一點一點地漲紅,連耳朵和脖子都漲紅了。
李好問省起這少年乃是空腹飲酒,不是個事兒,連忙招呼卓來趕緊吃兩塊胡餅,挾一小碟羊肉墊一墊。誰知卓來坐在桌前,突然沖着李好問噗嗤一笑,道:“六郎君,這酒好好喝。”
說畢,少年便向後一躺,直接躺在李家寬敞的坐榻上,不說不動,就這麽昏睡過去。
李好問一驚,趕緊上前檢查,确認這少年呼吸心跳都很正常,才放下心,曉得這孩子只是一時喝得太多太快,醉過去了。
“好小子,還真會挑好酒!”
屈突宜坐在李好問對面,悠然自得地托起面前的陶碗,輕輕搖頭嘆息着,随即小口小口地啜飲陶碗中的酒漿。
李好問看着好奇,便也自己嘗了一口——
什麽嘛,唐代的“美酒”,難道就只是味道甜甜的水
然而這帶着醪糟香氣的甜漿落入口中之後,回味的時候便帶上了些很有沖勁兒的微苦。待到李好問省起,他已經覺得面上微微發熱,一股暖意從胃袋中湧向四肢百骸,令他也不禁感嘆道:“好酒!”
屈突宜頓時擡眼,笑道:“原來李司丞也是個識酒的人。”
兩人這般你一杯,我一盞地飲着,不知不覺,紅泥小火爐中溫着的水酒被飲去了大半。
李好問有了幾分酒意,終于問出了他一直好奇,但是一直沒好意思開口的問題——
“屈突主簿,您多大年紀了”
屈突宜頓時伸手捂臉,哀聲道:“李司丞啊,下官的年紀比你的兩倍還大,您實在不必如此埋汰我的……”
這和李好問的猜測一致:他猜屈突宜是四十歲出頭的年紀,算來原身父親李如果還在世,現下和屈突宜的年紀差不多。
他連忙擺手,道:“我哪敢埋汰主簿,而是覺得主簿風采不凡,實在是好奇,屈突主簿看起來究竟比真實年紀小多少呀十歲還是二十歲……”
屈突宜當即爽朗大笑,揚脖豪飲了一杯,然後将手中酒盞輕輕擲在面前幾案上,道:“我卻不敢這般‘誇贊’司丞。我只能說,司丞自任職以來,種種老成練達的表現,誰能想到你竟是個還未及冠的年輕小夥行起事來比真實年紀年長了多少,十歲還是二十歲就算是鄭司丞當年剛剛接手詭務司時,也不過如此……”
李好問聽見屈突宜的稱贊,原本十分開心,但聽見對方提起鄭興朋,心情忽然低落,低聲道:“和鄭司丞比起來,我的實力與見識都還遠遠不如。如果現在鄭司丞還在,他面對如今這般情形,又會如何行事呢”
“哦”
屈突宜有些意外地擡起眼,看了看李好問,回想起白天的事,開口便問:“今日李司丞從皇城回來,曾經問起‘真相’二字……是不是文太史阮監正他們,對李司丞說了什麽了”
還沒等李好問作答,屈突宜就已笑道:“其實,那兩位在朝中都是鼎鼎有名的,一個是文‘應’賢,另一個是‘阮霍’!”
他故意拖長聲音,文應賢便成了文“應”賢(其實不賢),而阮霍則成了“軟貨”,聽得李好問實在是沒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
笑畢,李好問又嘆了一口氣,将他在秘書省遇見叔祖李漢的事原原本本都說了,也轉述了李漢的話和文應賢的态度,末了嘆道:“當時我唯一想問的是,‘真相’究竟是什麽,‘真相’對世人……難道真的不重要嗎”
屈突宜聞言,将雙手置于腦後,身體向後靠,仰着腦袋想了片刻,忽然笑道:“不用管他們,他們生來就是官場動物,本就只關心升遷貶谪,朝堂內格局變動。每一件案件的‘結果’都只是他們推動權力格局的撬棍而已。”
李好問低頭思忖:确實是如此。
“然而,”屈突宜繼續仰頭,望着李家的天花板,“這正是我詭務司既不聽命于皇家,也不受制于朝廷的緣由。”
“我自追尋我的真相,如你願,那是你的事情,不如你願,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屈突宜話音剛落,李好問頓時擊掌叫好,甚至還吵醒了吃醉了睡在他們身邊的卓來。
這少年睜開惺忪的睡眼,見到自家郎君如此振奮,稚氣十足的小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随即又閉上眼,沉沉睡去,發出細細的鼾聲。
說到這裏,李好問已經想将他得知有“第四人”的事告訴屈突宜。誰知這時屈突宜卻難掩興奮,起身便道:“走,李司丞,随我賞月去!”
李好問回頭一看軒窗外,就見一片昏沉,夜色黯淡,哪裏來的月色可以賞
屈突宜一提他從詭務司中帶出來的那只口袋,對李好問道:“山人自備明月!”
李好問一直覺得屈突宜所學法門偏向道家術士一脈,而此刻聽他自稱“山人”,更加确定,當下也不多問,便直接起身,緊跟屈突宜離開李家正廳。
秋夜生涼,空氣中隐隐飄來桂花的香氣。
李好問來到室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就見屈突宜擡腳輕輕向上一躍,人已經站在了李家正堂的屋脊上。這番身手,就像是腳上穿了那“流雲舞履”那般輕松,如履平地。
“這——”
李好問一下子傻眼。
他尴尬地搖搖手:“屈突主簿,我不是你,沒辦法這麽輕松地爬牆上房呀!”
說着,李好問四下轉頭——他依稀記得自家有一架用于修繕屋頂的木梯,沒準可以用一下。
屈突宜卻轉頭笑道:“其實不必如此。這上牆的動作很好學,你不妨試試看。”
“鄭司丞在世的時候,只要是他親眼看過的法術招式,便都能拿來用,而且用得很好。他既然能夠,那麽想必李司丞你也可以。來,試試,回想我剛剛那一瞬間的動作……”
李好問頓時想起:鄭興朋應當掌握了時光術中名為“為我所用”的能力。
當然這種本事未必每次都對鄭興朋有利,他人生最後一次使用這種能力,可能就是使用他曾經見過的“化水為冰”能力,化出一片薄薄的冰刃,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現在,屈突宜讓李好問也使用這種能力上牆,卻令李好問感覺壓力山大。他一向都只覺得覺得自己的能力不靠譜,它來自于虛無,既無規律可循,又不穩定。
在他看來,自己的能力幾乎就是混亂與巧合的産物,是不可控的。
“不……不行!”
李好問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然後說:“屈突主簿,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屈突宜卻一副酒意濃重醺醺然的模樣,一揚手中的口袋,笑道:“你快上來,我給你備下的明月,就盛在這裏!”
李好問剛才喝得也不少,此刻聽得心頭一熱,頓時開始回想剛才屈突宜躍上屋頂的情形。
過去的時間在他腦海裏頃刻化為軸,軸上出現栅格,每一枚栅格又可以無限分解,從過去那一天,分解為一個時辰,一刻鐘,一炷香,一盞茶……一個瞬間。
他迅速在這些栅格裏找到了屈突宜縱身上躍的那個瞬間。
或許是有了上次成功将那“歷史影像”從歷史裏拖出,讓它出現于人前的經驗,李好問這次并不費力,就找到了那個栅格。
栅格中自有一片獨立的空間,大可至整個長安城,小可至敦義坊李宅,李宅中的正廳,正廳旁的牆頭……
李好問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屈突宜那駕輕就熟的動作,潇灑的身姿。
可是他該怎麽做直接有樣學樣嗎
李好問對此并沒有多少經驗,上一次他使用葉小樓的能力打那趟軍體拳,連自己都沒察覺是怎麽辦到的。
關于這項能力,林嫱留下的筆記裏,也只有含糊一帶而過的描述。似乎那位天縱奇才的林大學士,認為是個人身臨其境,就都能掌握這種能力,無須多說。
李好問差一點又把這個名為“屈突宜上牆”的“歷史影像”給直接拖拽出來,想想不對,于是面帶焦灼,看了看牆頭上的屈突宜。
“屈突主簿,我該怎麽做”
屈突宜一腳前一腳後,蹲在李家正廳的屋瓦上,笑眯眯地說:“不急,你肯定能做到的,我非常确定。”
李好問:“你真的相信,我能像鄭司丞一樣”
他腦海中浮現自認得屈突宜以來的種種過往,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何你一見到我,就像是已經認得我一樣,知道我能像鄭司丞一樣,知道我是能夠接任詭務司的人……”
最後半句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內:“……連我自己都沒有相信過自己!”
屈突宜手中提着那個大大的布袋子,此刻眼神明亮,望着李好問,沉聲笑道:“我怎麽可能認不出你”
這話讓李好問聽得沒頭沒腦的,又聽屈突宜道:“你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能力,只要得其法,就能将其使出。但它有個前提——你要相信自己擁有這種能力……
“就像長吉那樣,他之所以能夠‘言出法随’,就是因為他時不時會認為自己就生活在那樣的迷夢中,他願意相信那都是真的。”
李好問聽了覺得有道理,便低頭思考,再次看向早先被他定位的那一道栅格,和那栅格裏的情景。
“我可以……”
李好問對自己說。
“我見過的能力,我能從過去中提取的能力,只要我願意,就能為我所用。”
他這樣想着,凝神集中全部意志力,深深地看向那一道“歷史影像”。
那一道栅格足夠短,足夠為他所控制,被他吸收……
這麽想着,那道歷史影像就像是自動有了靈性一樣,迅速向李好問奔湧而來,像是浪頭一樣在他身前拍打,而李好問自身,卻又像是一片海綿,無聲無息地吸附着這道撲面而來的浪潮。
與之相随的,是那種幾乎刻畫在他骨子裏的節奏、韻律,它們在幫助他穩定着心智,它們就是他的“絕對”時間。
屈突宜蹲在李家的屋頂,含笑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在他眼裏,李好問似乎一直沒有什麽變化。然而沒過多久,屈突宜忽然見到李好問揚起臉,向他這個方位看過來,目光銳利,整個人看起來似乎也頗為不同。
就見李好問忽然向後退了兩步,似乎要助跑。
屈突宜卻知他這是力圖與剛才自己擡腳時的位置保持一致。
只見李好問擡腳,向前邁步,上牆,跳上房頂……一切宛若一氣呵成。整個過程中,李好問甚至保持了屈突宜剛才的翩翩風度,輕巧、自如,潇灑萬分。
然而直到李好問本人已經站在李家正廳的屋頂上,他似乎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做到了什麽,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望着周遭,有點兒不敢相信:
——生平頭一回上房揭瓦!
而他,也真的是毫無瑕疵地複制出了屈突宜剛才的行動,雖然只是極短的一瞬,極普通的一招。
“屈突主簿,”李好問轉向屈突宜,聲音中帶着興奮,“你真的……帶來了明月”
屈突宜點點頭,伸手解開手中那只口袋上系着的繩索,同時道:“下官前些日子見到月光甚美,便随手積攢了一些,畢竟天有不測之風雲,誰知道想要賞月的時候有沒有月呢”
李好問眼角見到自家正廳旁,拉出了一條短短的影子——正是十五娘。這個小姑娘大約是好奇哥哥和客人蹲在房頂上看什麽,悄悄探身出來窺視。
李好問留意屈突宜,只見屈突宜絲毫不察,便悄悄對妹妹做了個鬼臉。
十五娘表情嚴肅,沖李好問點了點頭,似乎肯定了李好問剛才那一躍上牆——确實潇灑,有資格做十五娘的哥哥。
而這時屈突宜也已經解開了擠在口袋上的細繩,一道清光頓時從口袋裏透了出來。
“這……這真是……”
還未等李好問問出口,屈突宜又從衣袖中摸出一柄勺子似的物事,将勺子探入口袋,伸臂一舀,然後往空中一灑。
似乎有一大瓢水被屈突宜潑灑在李家的庭院之中,随即便有清光如月色一般,灑滿李家的小院。
院內的一草一木,盡數被照亮,而這光線清冷,恰與秋日晴夜中月色潋滟,一般無異。
一時間李好問驚嘆,而屈突宜大笑,手中不停,轉眼間又舀了幾勺出去。
李家的北堂、後院、後院中的小園,随着屈突宜的動作,次第變得明亮。
李好問見到母親崔真的溫柔倩影,正站在北堂前,遙遙向屋頂上的屈突宜欠身致意。
而腳下的正廳中,傳出卓來“咦”的一聲,接着是翻身爬起的聲音,随後是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六郎君,六郎君……月色,好美的月色啊!”
李好問也帶着難以置信的神色,看着腳下那一圈一圈的幽光向四周蕩漾開去
與李好問一道并肩立在屋頂上的屈突宜,卻爽朗地笑道:“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這麽美的月色,往後還有的是機會積攢。若是司丞點頭,下官便将這袋月光全都倒出去,讓它流淌于長安城中的千家萬戶之中,讓王叔、老章和李博士他們,也都能見到你我二人眼前這般絕美的景色。”
這樣的壯舉,李好問哪裏會阻止
于是屈突宜将那柄木勺收進自己的衣袖,伸手将那只袋子舉起,袋口朝下,将裏面的“月光”一口氣傾倒而出。
李好問就在他身旁,眼見着那些帶着少許清冷寒意的“月光”傾瀉而出,盡數落在自家院落裏,随後便像是流水一般,向周遭蔓延。
敦義坊中的十字街最先被點亮,随即是整個敦義坊……李好問能看見坊門處把守的坊兵,表情驚愕地望着蔓延至眼前的潋滟月光。
那月光随即溢出敦義坊,沿着長安城那“百千家似圍棋局”的齊整街道向遠處流淌。
整座長安城此刻正一點一點地慢慢被點亮,百千家庭推門出戶,盡情欣賞這一夜中秋不見月的“月色”。
李好問似乎能聽見平康坊那無休無止的樂聲與歌聲止歇,李賀吟誦的對象從舒華绮麗的酒宴迅速改成了樸素清澈的秋月……
秋夜的涼風拂過,李好問忽然覺察頭頂掠過一個巨大的黑影。他不需擡頭,便知是巨筝——葉小樓曾經提過,只要風向合适,巨筝夜間也會在長安上空巡視。今夜是中秋,長安縣便更有職責提防走水。
李好問很想知道剛才越過頭頂的巨筝上,負責巡視的人是不是葉小樓。如果是,那他希望這位盡職盡責的不良帥,也能在這個本該合家團聚的良夜裏,欣賞片刻這靜谧、唯美的月色。
……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些流淌在整個城市之間的清冽月光,像是被夜風揚起,漸漸變得稀薄,一點點地消散于天穹。
夜空依舊陰雲四布,漆黑如墨。
原本已現輪廓的長安城,漸漸恢複了它在夜色中晦暗的模樣。
此刻李好問依舊站在自家正廳的房梁上,與身邊的屈突宜一道,眺望這座時現燈火的雄偉都城。
雖然漫長的黑夜重新降臨,他卻因為剛才短暫湧現的光明重新獲得了希望。
在他身邊,屈突宜輕聲開口道:“沒有夠格的黑夜,也就無所謂真正的黎明。是這樣的嗎,李司丞”
李好問心中頓時揚起軒然大波,似乎他從未聽過這樣精辟的言語一般。
隔了良久,他才轉過頭,沖與自己并肩而立的屈突宜點點頭。
“對!”
他漸漸開始相信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