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美人隕(二)
第47章 美人隕(二)
夏季的雨一向來得快去得也快,然而不知怎的,這一夜,雨無論怎麽下都停不下來。雷鳴的聲音響徹天際,閃電自寰宇劈下,将整個晟宮照得慘白。
直到醜時一刻,雨終于停了下來。然而烏雲卻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籠罩着整個夜空。雨後,空氣中充斥着難耐的潮濕,天上時不時的還會掉幾個雨點,無聲滴落在地。
屋裏靜悄悄的,段明燭躺在床榻上,緊閉雙眸。趙德林跪在榻前,為其診脈。片刻之後,他将段明燭的手放回薄被中,站起身來。
“太醫,陛下如何?”沈扶見狀,趕忙問道。
趙德林說:“陛下這是大恸之下,心脈受了損傷,要好好調養幾日了。”
沈扶微怔,輕輕颔首:“勞煩太醫開藥罷。”
趙德林點了點頭,收起藥箱,去了偏殿寫藥方。
沈扶坐在床榻一側,看着睫毛上仍舊挂着淚珠的段明燭,不由輕嘆了口氣,心裏又是心疼,又是悲涼。
在他的眼裏,段明燭似乎一直都是十分懂事的,是無堅不摧的。幼時他雖不受聖寵,卻也不曾随波逐流,縱然平日裏貪玩了些,卻也是業精于勤,遍覽群書。
臨去北境,他也毫不退縮。歷朝歷代,雖不乏皇親貴胄親自出征,如他這般不到十五歲就上戰場的卻少之又少。後來,他成了一軍主帥,統領十二萬燕梧鐵騎。
再後來便是率軍回京,奪得帝位。即位之後,栾黨虎視眈眈,他也不曾畏葸,而是經營籌謀,伺機而動。
本以為這次能夠救出林靖瑤,再無後顧之憂,便可以将栾黨一網打盡,卻不想林靖瑤身隕,仿佛先前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勞……
快到寅時了。
獸爐裏燃着安神香,一縷細煙袅袅升起。寝殿裏靜悄悄的,一絲聲音也無。沈扶靠坐在镂空雕花的月洞門床圍上,靜靜地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低低的抽咽聲将沈扶驚醒。他睜眼一看,卻見段明燭并沒有醒,然而眼淚卻從臉頰滑落在枕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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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扶低低一嘆,伸手想去給他拭淚,然而手卻停在了半空,想了想,還是放下了。睡夢中,段明燭還在哭,沈扶無法,從懷中取了一塊素絹輕輕将他臉上的淚拭去。
素絹沾了沈扶身上一貫的沉水香的味道,這香對于段明燭而言,仿佛比安神香更加助眠,過了片刻,他終于不再落淚。
此時,天都已經快亮了。
***
因為寧康宮的行動,楚酌在府中一夜無眠。此時的他披衣坐在案前,聽着屋外點滴雨聲始終停不下來,不由心亂如麻。
不知為何,他心下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營救林靖瑤的計劃是他點頭過的,他自忖計劃雖未必萬無一失,可要出現什麽纰漏也很難。他不知道這預感究竟從何而來。尤其是外面的暴雨,讓他更加心慌。
終于,管家領着一個身穿蓑衣的侍衛進來,楚酌認得,他是賀浔的手下。
那人冒雨趕路,全身已經被淋了個通透。此時,他跪在案前,将賀浔交代過他的話如實一一道來。
楚酌一字不落地聽完,等聽到林靖瑤中箭而亡,陛下和禦醫們都束手無策,一整夜的心慌和焦慮如同暴雨決堤一般,巨浪沖着他奔去,将他整個人吞噬。他劇烈地咳了幾聲,一口鮮血不受控制地嘔出,那名侍衛吓壞了,趕忙扶住他,将楚府的管家喚了進來。
耳邊充斥着嗡嗡聲和管家慌忙間吩咐去叫大夫的聲音,楚酌只剩最後一絲清醒,他迅速思索着昨夜的計劃到底是哪裏出現了纰漏。可是縱然胸悶到喘不過氣,他卻依舊沒能想出來。
***
卯時不到,沈扶準備離開養心殿。他要馬上回翰林院,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韓卓帶着缇行廠廠番前去抓刺客,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殿外除了宮女太監們,已經沒有別人了。好在這個時候,賀浔回來了,于是沈扶交代他,等陛下醒來讓他喝藥。
賀浔守在西暖閣外面,來回走動着,始終靜不下心來。過了一會兒,屋裏傳來細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賀浔闊步走了進去,果然見段明燭已經醒了過來,于是趕忙吩咐宮女将煎好的藥送進來。
段明燭眉頭緊鎖,眼睛疼得厲害,他眯着眸,只隐約能看到宮女舉着盛放藥碗的托盤跪在榻前。
“主子,該用藥了。”賀浔低聲說道。
段明燭想說話,張了張口,嗓子卻如同被灼燒過一般,根本說不出話來。他掙紮着想坐起身來,賀浔見狀,趕忙取來軟枕,墊在他身後的床圍上,讓他靠坐着。又倒了熱茶,喂他喝下。清茶淌過幹澀的喉嚨,終于舒緩了些許。
段明燭喝下藥,啞聲道:“母妃……在何處?”
賀浔斟酌着言辭,壓低聲音道:“靈堂布置好了,娘娘的遺體已經小殓,如今停在了靈堂中。”
段明燭聞言,不禁閉了閉眸,神情間盡是悲戚。
賀浔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說道:“還請主子節哀。”
緩了好一會兒,段明燭又喑啞開口:“栾氏如何了?”
“屬下已将玄羽衛和禁軍中所有亂黨全部拿下。栾太後被看押在寧康宮,聽候主子發落。”
聞言,段明燭神情間劃過一絲狠戾,賀浔看在眼裏,他只覺那眼神似曾相識,這才想起,從前在北境之時,主子剛得知宣平侯被先帝處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
“主子龍體要緊。”賀浔面露擔憂。“無論如何處置栾氏,主子都要先保重身子。”
段明燭閉上了眸子。萬般的恨,也只能暫且壓下去。過了許久,他又問道:“昨夜是誰陪在朕身邊?”
賀浔一怔,如實回答道:“沈大人一直在照顧主子。”
段明燭倚坐床帏上,良久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又道:“先生去哪兒了?”
賀浔沉默片刻:“屬下不知,該是回翰林院了。”
思索片刻,段明燭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來,說道:“昨夜那一千名前來支援的燕梧軍,是先生安排的?”
賀浔微怔,點了點頭:“昨夜我們的人潛伏在宮中,發現栾太後突然回宮了,但是當時來不及告知主子,只得告知沈大人。沈大人當機立斷,讓他回了一趟大營,調來一千餘人。”
“原來如此……”
栾太後突然回宮,這是他沒有想到的。若是沒有沈扶臨機應變,光靠那十名燕梧軍,只怕他會一敗塗地。
段明燭閉了閉眸:“你下去罷。”
“主子……”賀浔擡了擡頭看他,改為雙膝跪地,抱拳道,“屬下是來請罪的。”
“何罪?”
賀浔低下了頭,低聲說:“燕梧軍沒能保護好林嫔娘娘,有負陛下所托。”他深深地叩下頭去,“請主子治罪。”
段明燭的聲音裏已經帶着幾分疲倦:“治罪又如何,母妃回不來了。”
說到這裏,賀浔心裏絞痛,額頭貼在地上,狠狠地握起了拳,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是屬下沒用……”
段明燭現在腦海裏還在不斷閃爍着昨晚的那一幕。那支箭比尋常的箭要細上很多,速度也更快,黑暗之中極難發覺。他就在林靖瑤身邊,都沒有擋掉那支箭,更何況是其他人。
賀浔跪在原地,沒有說話。
段明燭閉了閉眸,無力道:“罷了。回營之後,你還有那十個人,各領十軍棍。這下你滿意了。”
賀浔再次深深地叩下頭去:“主子仁慈。”
“栾氏手中居然有此等刺客。”過了片刻,段明燭輕聲說。“朕倒是沒有想到。”
賀浔:“韓掌印已經帶人去抓那刺客了,等抓回來,再嚴加審訊一番。”
“那刺客武功絕對不弱。抓不抓得到還是兩說。”
“無論如何,栾家已經再無翻身餘地。”賀浔道,“主子要保重龍體,才能将栾黨一網打盡。”
“你說得對。”段明燭眼神暗了暗,“這是母妃用命換來的,朕定然——”他聲音一頓,眼睛雖然還是紅的,然而淩厲不減半分。
“要栾黨十倍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