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長相思(二)
第51章 長相思(二)
天亮了,段明燭雖然沒有完全退燒,但至少溫度不再高到離譜,沈扶懸着的心放下來些許。
韓卓走了進來,請沈扶先去休息,沈扶确實不得不離開了。他已經連着幾天沒有去翰林院點卯,不知道已經積壓了多少公務。于是他簡單交代了一番,随後匆忙離開了。
時辰尚早,翰林院裏沒什麽人,只有一名在值班的書辦。那書辦看到沈扶來了,還以為是他沒睡醒眼花了,仔細一看,這不是他們掌院大人還能是誰。于是趕忙将這些時日積壓的公文一并送去沈扶的值房。
于是,整整一個上午,沈扶就待在值房裏處理公文。直到傍晚時分,沈扶去養心殿探望段明燭,卻得知,段明燭又發起了高燒。
禦醫雖說,高燒反複是正常現象,但沈扶卻不免擔心,這樣會不會損害他的身子。
趙德林斟酌片刻,嘆道:“陛下正是因為孝賢皇後的死,所以才憂思過多。若要痊愈,除了用藥,也只能靠陛下自己的心志。沈學士,您是陛下的老師,若是能多勸慰勸慰陛下,想必會有助于陛下龍體康複的。”
沈扶沉吟片刻。自從林靖瑤身亡,段明燭撐着一口氣将害死林靖瑤的栾家料理幹淨,然後便病倒了。然而,對于林靖瑤的死,段明燭始終無法接受,這才重病難愈。
沈扶回頭,望着病榻上的段明燭良久,最終長嘆了一口氣。
***
次日酉時,翰林院散值之後,沈扶又來了養心殿。這個時辰,夕陽已經漸漸落了下去,沈扶一襲廣袖白袍,抱着琴走在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長。
守在殿外的燕梧軍都認得沈扶,知道他是陛下的老師,所以也不曾阻攔,反而規規矩矩地沖他躬身抱拳行了一禮,并主動為他打開門。
走進西暖閣,沈扶将琴放在黃花梨長案上,又在案後落座。他擡眸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昏睡的段明燭,繼而收回視線,斂目望着琴,擡手撫在琴弦上撥弄了幾下,試了試音調。
他神色專注,又仿佛思緒飛遠。随後,他似乎想到了要彈什麽曲子,于是信手撥弄琴弦。起初,那曲子十分緩慢,似雨後山澗中的一片竹林,遺留在竹葉上的水珠緩緩滴入池塘。
沈扶原本是很少彈琴的。在鳳京府,他連朋友都沒有幾個,又遑論知音。只是太醫說若要陛下痊愈,須為其排解憂思,他也只好用琴音一試。
這一年以來發生的一切,讓他頗有一種“欲将心事付瑤琴”的想法。于是,那泠泠琴聲如浮雲飄絮,婉轉清麗,又如明月空山,空曠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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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最後一縷霞光伴随着琴音緩緩消逝,不知不覺間,月已上枝梢。幽遠的琴音仍在繼續,此時無風,唯有淡淡月色傾灑在養心殿的屋頂上,連柳枝都沉浸在琴音中,忘記了搖擺。池塘的游魚倒是活躍了起來,伴随着琴聲不斷在池中擺尾,時而躍出水面,漾起一圈圈漣漪。
夜色漸漸深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二更天,琴聲仍在繼續,未曾止歇。就連今日當值的宮人也沉浸在了琴聲當中。
古人清音繞梁,三日未絕,而今日養心殿中的琴聲,卻仿佛回蕩至宮禁的每一個角落,穿過已經逝去的時空,将記憶帶到了許多年之前……
***
這日是端午佳節,宮中所有嫔妃、皇子,京城中諸位親王及家眷,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及命婦共同出席這端午宮宴。正值盛夏,天氣炎熱,禦花園中花香袅袅,蟬鳴不已。一名女子坐在柳蔭下石凳上,輕搖着團扇乘涼。
遠遠望去,但見她一襲淡紫宮裝,淺粉纏枝海棠雲肩,頭挽桃心髻,戴着一支鎏銀蝴蝶點翠步搖,手執牡丹團扇,身姿窈窕婉約,秾纖得衷。一雙剪水雙瞳未笑而顧盼生姿,眉不點而黛,唇不塗而朱,肌若凝脂,氣若幽蘭。
許是在宮宴上淺酌了幾杯,她有些醉了,方才離開宴席,帶着宮女來到禦花園乘涼。微風徐徐吹來,竟然讓她有了幾分困意,她以扇掩口打了個哈欠,恰是露出她雪白的延頸秀項。
身旁的宮女翠兒站在她身側,輕聲道:“娘娘若是累了,不妨與太後說一聲,先行回宮罷。”
林靖瑤收回視線,鳳眸微斂。“也好。”
她正欲起身,卻突然聽聞身後的假山傳來微不可聞的動靜,不由回頭,看到藏在假山後只露出腦袋的小孩兒,霎時她醉意全無:“四殿下……”
那人沖着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蹦跳地跑到她跟前,仰頭望着她。
小孩子年紀尚小,不足十歲的模樣,而林靖瑤身姿高挑,所以只能半蹲下身子看着他。
“殿下怎的跑出來了?”林靖瑤鳳眸中染上幾分憂慮,“快回去,別讓貴妃娘娘看到。”
“不要,宴席上不好玩兒。”小段明燭噘嘴說道。
“韓卓呢?讓他帶你回宮。”林靖瑤顯然是有些急切,四處看了看,就擔心被人看到。
“我不想讓他跟着,把他趕走啦。”小段明燭燦爛一笑。
“你這孩子……”林靖瑤嘆了口氣,實在沒法,站起身來轉身看向身側的婢女。“我自行回绮蘭殿便是,你把殿下送回南三所。”
“是。”婢女翠兒正欲上前牽起小皇子的手,小皇子卻猛然間甩開她,轉身抱住了林靖瑤的大腿。
“我不要回南三所!我要跟母妃在一起!”
林靖瑤頓時花容失色,趕緊捂住了小皇子的嘴,低聲訓斥道:“誰準你叫我母妃的!不許叫!”
聽到自己的生母對他這般疾言厲色,小段明燭頓時垮起了一張臉,作勢要哭的樣子,卻抱着林靖瑤的大腿不撒手。
林靖瑤又心疼他,又擔心被人瞧見,掙脫不開他的鉗制,還唯恐弄傷他。
“……殿下,快松手!”
小段明燭委屈得不行,翠兒上前拉開他,他才不情不願地松開了手。
林靖瑤看着他委屈的模樣,實在于心不忍,于是再次半蹲下來,溫聲說:“殿下都快十歲了,不是小孩子了,要懂事,知道嗎?”
“我才沒有不懂事。”小段明燭撅撅嘴,“我已經請過聖旨了,父皇有口谕,我今日可以與母妃見面。”
“真……真的?”林靖瑤鳳眸圓睜,驚訝的神色中染上些許喜悅,“殿下怎的不早與我說一聲?還有,就算是有口谕,也不準叫我母妃,若是讓貴妃娘娘聽到了,殿下又要受罰了。”
小段明燭低了低頭,不情不願道:“知道了,林娘娘。”
林靖瑤溫柔一笑,擡手撫了撫他發頂:“殿下近來功課如何?可有惹你先生生氣?”
“才沒有呢,我最近有好好做功課。”
段明燭也不知道,前些時日林靖瑤是怎麽知道他被沈先生拿戒尺責罰手心的事情的,想來想去,一定是母妃身邊的宮女翠兒不知道從哪裏道聽途說來的。想到這裏,段明燭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翠兒,瞪得翠兒不明所以。
林靖瑤笑了笑,柔聲道:“如此便好。殿下要多聽沈先生的話,有什麽不懂的,要多向先生請教。”
“……知道了。”小段明燭仍有幾分不情不願,他的先生雖然學問甚高,乃至同輩翹楚,可是天天冷着一張臉,就好像別人欠他銀子一般。
林靖瑤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細心勸道:“沈先生平日裏是嚴厲了些,只是在我看來,他是面冷心熱。如此也好,不因你是皇子而過于縱容溺愛,這才是認真負責的先生該有的樣子。”
小段明燭一聽,又有些不高興了。就好像有人縱容溺愛過他一般。平日裏見不到面的林靖瑤不曾溺愛過他,他的養母栾貴妃對他從來都是放養,延熹帝也不怎麽管他,沈扶更不用多說了,這個成日冷冰冰的人連個笑容都不會給他。
林靖瑤單手捧住他的臉頰,輕笑道:“好不容易與殿下見一面,殿下怎麽不開心呢?”
“才沒有。”小段明燭垂着腦袋,似乎在想什麽事情,随後他擡起頭,“過幾日,是林娘娘的生辰了。但是那日我未必還能請到聖旨與娘娘見面。”
林靖瑤鳳眸靜靜地看着他,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雙手遞給她:“這是生辰禮物。”
林靖瑤微訝,接過那信封,拆開一看,只見是一首很長的生辰賀詞。她雖是舞姬出身,卻十分精通詩詞格律,很快就将這首賀詞就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但覺它辭藻華美,句句押韻,文情并茂,綴玉聯珠,确實是一篇十分精致的賀文。
最巧妙的是,它雖然文采斐然,用詞卻并不晦澀,甚至有幾處略顯稚嫩,而華美與稚嫩恰恰相得益彰,可見寫這首賀詞的人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是殿下寫的嗎?”林靖瑤笑着問他。
“是先生幫我改過的。”小段明燭有些不好意思,改動內容還不小,甚至這篇賀詞三分之二都是出自沈扶之筆。
林靖瑤又豈會不知,但仍舊十分歡喜,她伸手抱了抱小段明燭,道:“生辰禮物我很喜歡,多謝殿下。”
清風拂過,林靖瑤牽起他的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在禦花園鵝卵石小徑上。
琴聲袅袅,婉轉幽遠。那清麗的花間之音突然節奏變快了起來,像是清冽的泉水彙入江中,浩浩湯湯,肆意沖刷着岩壁,不斷回旋激蕩。鐵甲騎兵踏過河流,水花四濺,兵刃相撞,厮殺之聲不絕于耳。
琴音将時間推到延熹十七年,那是段明燭跟随宣平侯楚臨遙前往北境的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