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長相思(一)
第50章 長相思(一)
七月十四,是林靖瑤頭七之日。在這一天,其遺體被被放入梓宮,舉行大殓。同日,養心殿傳出聖旨,追尊林氏為皇後,禮部拟好了谥號,為孝賢貞懿恭天欽聖純皇後。
大殓之日,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員、親王、太妃、以及朝廷命婦,皆入宮吊唁。由光祿寺備好祭物,翰林院撰寫哀文,禮部負責接待京中前來吊唁之人。
大殓之後,孝賢皇後的梓宮停放乾清宮數日,仍是由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員、親王、太妃、以及朝廷命婦輪流入宮,為孝賢皇後守喪。
按照大晟祖制,皇室宗親一年內不可嫁娶,鳳京府中,百日以內百姓着素服,不可嫁娶及舉辦宴飲。京官參與朝會之時,須着素服、烏紗帽、黑角帶,退朝着衰服。鳳京府中各大寺院每日撞鐘三萬次,禁屠宰四十九日。
數日以來,昭寧帝每夜皆在乾清宮親自守夜。直至葬禮前三日,百官齋戒,禮部定下葬期,昭寧帝身着素服,祭告幾筵,皇室諸人皆素服随行。
葬禮當日,內侍官請靈柩上靈車,靈車過金水橋、午門、端門、承天門,前往帝陵,千餘名燕梧軍駐守沿途。
靈車從殿左門出,親王、官員、太妃、及朝廷命婦跟随。梓宮至帝陵,禮部官員将靈柩取下靈車,安放到獻殿,昭寧帝與親王從左門進入,舉行安神禮。衆人叩拜四次,祭哀酒,讀哀文。
下葬次日,按照慣例,百官需素服入宮,拜慰天子。然而,養心殿卻始終沒有動靜。百官只得在養心殿外跪拜,直到昭寧帝身邊的內侍監走出殿門,稱陛下身體抱恙,無法接見百官,并讓他們跪拜後自行離去。
唯有一人留了下來,上前詢問陛下情況如何。
韓卓輕嘆口氣,躬身回應道:“回沈大人。昨日孝賢皇後下葬,主子回宮之後,當天夜裏便發起了高燒。”
“什麽?”沈扶神色一變。
韓卓無奈道:“禦醫已經來看過了,稱主子這是勞累過度加急痛攻心之症。診脈過後,還說主子外感陰寒,陽氣受損。雖然已經開了藥,這一夜過去,燒還是沒退下來。”
沈扶聽了,心下一沉。段明燭是武将出身,向來身體強健,鮮少生病。即便偶爾染風寒,又豈會一夜過去都不退燒?
沈扶愈發憂心忡忡,踏入殿內。
見到有人走進來,正在開藥方的趙禦醫站起身來,急忙行禮道:“下官見過沈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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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扶颔首以作回禮,又低聲問道:“陛下情況如何?”
趙德林一頓,想了一會兒措辭,小心翼翼回答道:“陛下現在……情況倒也不嚴重,等退了熱,也就沒事了……”
沈扶一聽便知這是禦醫為了緩和病人情緒所說的一貫用詞,他不禁道:“陛下現在昏迷不醒,太醫就不要對本官有所隐瞞了。病情如何,如實告知便是。”
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趙德林心下嘆口氣,只如實道:“回沈學士。陛下的病情,确實是大恸攻心引起的。說嚴重也不嚴重,畢竟并非什麽不治之症。說不嚴重,也……”
說到這裏,趙德林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言辭。而沈扶不發一言,等着他繼續答話。
趙德林繼續道:“陛下他心脾兩虛,肺氣上逆,這是平日裏勞累過度所致。再加憂愁思慮過多,情志過極,心緒不振。種種病因交加,這才導致高熱難退。”
聽到這裏,沈扶很久沒有說話。憂愁思慮,是因為孝賢皇後逝世;而勞累過度,是因為他接連數夜為孝賢皇後守靈,以及處理大量彈劾栾家的奏疏所致。
孝賢皇後剛去世的那一日,段明燭已經悲傷過度。但是他卻不得不強打精神,下旨查辦栾家。不把栾鴻和栾太後料理了,孝賢皇後的死将毫無意義。再加上這些日子還要為其守靈,操辦喪葬之事……
這種種事宜,都壓在了段明燭一人身上。
有時候沈扶險些忘了,縱然段明燭的身份無上尊貴的九五之尊,可他也不過才二十歲出頭。他還這麽年輕,便要獨當一面,坐在這個位置上,既要總攬朝堂諸事,又要與權臣相抗衡,還要忍受喪母之痛。縱使他身體再強健,經歷種種事情,也難以熬得住。
只是事已至此,沈扶即便再擔憂也無益,他只得道:“勞煩禦醫診治了。”
趙德林急忙拱手道:“皆是下官分內之事。”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二更天,韓卓無聲走了進來,輕聲道:“沈大人,宮門馬上就要下鑰了,您還是盡早出宮罷。”
沈扶轉頭看了看段明燭,道:“陛下身邊總得有人侍疾,今晚我不回府了。”
韓卓不好再勸,最後行了個禮,離開了西暖閣。
段明燭昏迷當中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因高熱而面色緋紅,緊閉雙眸,即便在昏迷當中,也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痛苦。就連額頭上的濕帕也成了熱的。
沈扶将那帕子取下來,手背覆蓋在他額頭上試了試溫度,輕嘆了口氣,起身将那帕子浸到冷水中過水擰幹,再次覆在了他的額頭上。
沈扶坐在床側,靜靜地等着他醒來。看着段明燭的病容,那一刻,他想了很多。
他突然想起年初之時,他在诏獄中被玄羽衛審訊,受了刑,昏迷過去。後來段明燭命韓卓将其救出诏獄,帶到了養心殿。
重刑加身,傷口感染,讓他發起了高燒,昏迷不醒。在養心殿中,段明燭也是這般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就連足踝上被鐐铐磨破了皮,也是他親手給他上的藥。
不知不覺間,時間飛逝,雖僅僅過去了半年時間,卻在這段日子裏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如今更是換成了他躺在病榻上。
三更天,養心殿裏靜悄悄的,一絲聲音也無,就連院外樹上的蟬都不叫了,池塘中的游魚也不再戲水了。仿佛知道這座殿宇的主人正在病中,所以紛紛不出聲,唯恐攪擾了他歇息。
沈扶這幾日也未曾好好休息過,他雖然想坐在這裏等候段明燭醒來用藥,可是時辰太晚了,他不由也感到一陣倦意。
不知過了多久,微不可聞的動靜将閉目淺寐的沈扶吵醒了。沈扶睜眸,只見段明燭仍然緊閉着眼,額角上沁出汗珠,呼吸十分沉重。沈扶從懷中取出一方素帕替他擦了擦汗,低聲喚道:“陛下?”
段明燭仿佛聽到了那低喚,面色愈發難耐,緊蹙眉頭,弓起身子,額頭上的濕帕也掉落下來。
沈扶抓住他的手,用力握在手心裏。“陛下,醒醒。”
或許沈扶冰涼的掌心給了他安撫,段明燭掙紮的幅度有所舒緩。過了很久,他緊閉的雙眸終于緩緩睜開些許,雙目卻如同毫無焦距一般。
沈扶靠近些許,“陛下?”
段明燭微微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卻沒能出聲。
沈扶看向門口:“來人。”
宮女将溫好的藥送了進來,沈扶舀起一勺,遞到他唇邊:“陛下,該用藥了。”
段明燭木然張口,漆黑藥液滑入他口中,沈扶看到他喉結微動一下,這才放下心來,繼續喂第二勺。可段明燭就如同提線木偶一般,一口一口地喝着藥,沈扶心裏嘆口氣,他這是高燒之下,并沒有完全醒過來。半睡半醒之間,連苦味都嘗不到了。
片刻過後,一碗藥終于見了底,沈扶正欲轉身放下碗,段明燭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沈扶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替他拍了拍背,段明燭這才緩解了不少。
“陛下好些了嗎?”沈扶輕聲問道。
段明燭依舊昏昏沉沉,半睜着眼睛嘟囔一聲,也聽不清說得什麽。
過了片刻,感覺到段明燭仿佛又睡過去了,沈扶讓他躺了回去,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将濕帕重新放了上去。
然而,不消片刻,段明燭又開始出冷汗,一陣猛咳,還把方才喝得藥全吐了。沈扶沒法子,只得再次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安撫着他。
就這樣,整整一夜,段明燭高燒反反複複,每次病況發作都會嘔吐一陣,到最後胃裏吐不來東西,仍在幹嘔。沈扶沒有辦法,只得抱着他,安撫他。
在沈扶的懷裏,段明燭才能漸漸緩和過來,繼續昏睡。然後不過半個時辰,病情再次發作……
起初,沈扶還能在段明燭睡着的時候閉目養神片刻,最後幹脆不休息了,就這樣讓他靠着自己,直到天亮。
西暖閣裏依舊靜悄悄的,龍涎香都燃盡了,一縷青煙緩緩升起,然後在空中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