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便是。”
盧九尾說完轉身又接着往前走,每走一步,身影便會消減一分。她邊走邊說,“來找我的時候記得帶錢,有錢一切好說。”
周玉兖仿佛将盧九尾的話當做耳旁風,依舊步步緊趨。他眼睜睜看着盧九尾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天光白日下,從腳開始,随着步伐往前,身影逐漸消散在塵埃裏。
“你等一下,我還有事相求。”周玉兖直覺自己下一刻便見不着她,慌的伸手拖住她衣袖。
盧九尾被人拽了袖子,腳下一停,反身問他,“公子何事?”
她雖停了下來,可是膝蓋以下仍是虛的,周玉兖活活像拖了只女鬼在手上,旁人見了怕是吓都吓死了。所幸盧九尾用藥這段時間,周玉兖一直都是屏退衆人,大殿裏裏外外幾重宮門,都是空蕩蕩的。
“再求一藥。”周玉兖堅定道。
盧九尾聽到他說再求一藥,來了興致,将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正面瞧着他,腿腳也跟着生了出來,“什麽藥?”
只要是能賺錢的事情,盧九尾必定比誰都上心。
“你……不若我們坐下來,我好好與你說說?”周玉兖将手從她袖子上移到她的手上。他輕輕握住她的指尖,微微俯下身來望着她。
他說話時有些可憐,像是央求。盧九尾覺着奇怪,但也很是享受這種被別人供着的錯覺,“好。”她點頭答應,面上帶着笑。
她裝作不經意地将手從他手中抽出,轉身又往大殿走。“你要什麽藥?”盧九尾輕聲問。
“我近年來,每當入夜,總是會做一些夢。”周玉兖跟着盧九尾入了殿,喚了宮娥來替他們沏了茶。
“所以,你想我幫你驅夢?”盧九尾轉身坐到殿中一張紫檀靠背椅上,手執起宮娥剛剛替她沏的茶。
“并不。”周玉兖坐到她右手邊的另一張靠背椅上,搖頭道。
他将手擱在他們中間的那張螭紋案幾上,轉頭定定瞧着她。
“那你想我怎麽幫你?”盧九尾吹了口茶水上的茶沫子,悠悠嘬了一口。
“我做的夢常常不同,但總有同一個人出現,我想找出那個人。”周玉兖與她說出自己的訴求。
“我只開藥,不會找人。你要是想找人,其實也簡單,調撥各地官府幫你各處打探就是了。雖說天下之大,可你堂堂一國之君,整個天下都是你的,又有誰是你想找而找不出來呢?”盧九尾喝了一口茶,疑惑道。
“可我在夢中,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容。”周玉兖搖頭。
“那你是……?”盧九尾眉頭微皺起,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或許你能進入我的夢,幫我看清夢裏的人。”周玉兖将胳膊壓在案面上,上半身微微朝她傾斜。
“嗯……這個我倒是可以做到。”盧九尾聽了他的解釋,用手杵着下巴想了想,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周玉兖見她點頭同意,高興地又将身子往這邊傾了傾,恨不得整個人都趴到案桌上來。
“不過,我得先回去一趟。”盧九尾轉口接着道。
“你要回去?是要做些準備?”周玉兖剛剛暗自小雀躍起來的心情立馬又跌落下去。
盧九尾聽了他的猜測,搖頭否認,“我得回去看看小松。”
“小松?那只貓妖?”周玉兖反問她。
“嗯。”盧九尾點頭。
周玉兖本來只是有些失落,但現在聽了她的話卻是有些不太高興。說實話,他感激那只貓妖,但也不大喜歡的起來。若他一直是只貓也便罷了,可他好像時常也會化作人态。
“我離開醫廬好幾日,先回去瞧一瞧,也順便将銀兩放回去。”盧九尾自顧自說着,說完後又立馬覺察出周玉兖情緒有變,“我去完醫廬,便馬上進宮來找你。”
“這是你說的。”周玉兖轉過頭,面容瞧起來有些嚴肅。
“嗯,我說的,我會來找你。入你的夢,為你看清夢裏的人。”盧九尾認真答應他。她答應了後又覺得有些奇怪,接着說道,“若我沒來找你,你也可以自行前往醫廬來見我。你知道路,又會法術,半日便到了,不耽誤你辦理國事。”
周玉兖聽她這麽說,張了張口,不知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嘆了口氣,有些無奈道,“我總是說不過你。”
☆、不辭而別
盧九尾從大內皇宮回到醫廬,執意不讓周玉兖送她。周玉兖便只好眼睜睜瞧着她在大殿外自行化成了塵土,乘着風就走了。
他在夢裏夢到過這個景象,那大約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不知是海還是湖,茫茫一片水際,他置身在滔天水浪中,卻是滴水未沾。水浪将他裹在其中,水浪之外是她漂浮着的身影。他親眼看着她化作一陣塵煙,消散在寬無邊際的水面上。
他想起夢裏那些事,總是要黯然神傷諸多日。
盧九尾從王城回了醫廬,從外面遠遠就見到醫廬大門敞着,懸着一面門簾。她掀了簾子走了進去,一擡眼便瞧見白德松正坐在診案前整理藥材。
“哪裏有病啊?”白德松頭也不擡,張口就問。
“哪裏都有病。”盧九尾撇了撇嘴,随口答道。
“那給你來個十全大補丸吧。”白德松擡手,準備從桌上的一堆藥材裏扒拉出他的十全大補丸。
“誰要那個,我要百病不生藥!”盧九尾聽他要拿那玩意兒糊弄自己,立馬就要刁難他。
“我這兒沒有這藥。”白德松聽這病人的口氣還挺橫,張口就沖了回去。
然後他一擡頭就看到,盧九尾正冷着一張臉,單手支着下颚,神情不悅地坐在他對面。
“沒有?那你這兒有什麽呀?”盧九尾放下手,拿眼睛斜睨着他。
“老盧,你回來了?!”白德松見到盧九尾回來了,高興的将手上的藥都撒了。
他站起來,身子前傾,夠着脖子拿手抓着她的胳膊,“你可算舍得回來了!!你知道這兩天有多少病人嗎?!你知道我有多累嗎?!我就一個人,這裏裏外外多少事都要我親為,你知道我幾夜沒合眼了嗎?”
“你一個人?老寂呢?還沒回來?”盧九尾拿手撣開白德松捏着自己膀子肉的手,邊說邊往後院走。
“老寂?老寂走了,不回來了!我就說凡人靠不住,你什麽時候再拐一只妖留在這兒幫我吧。”白德松放下手中的活計,跟在盧九尾身嘟囔道。
“走了?”盧九尾走到院中的那把木劍旁。
當初她走的時候,木劍上的枝葉剛有一人多高。如今她只是出門短短四日,卻沒想如今已經長至齊屋高,且還開了花。
盧九尾轉身看着白德松,有些不确定地問,“他知道了?”
“嗯,昨兒個來了一只女妖,是只桃妖。她說自己魂魄破了個洞,讓我給她補一補。”白德松點頭跟她解釋。
“桃妖?跟桃枝一族的?”盧九尾側過身,擡手捏了捏木劍新開的花兒。
“對啊,也巧了,老寂昨日回來剛好遇到了她。他帶了銀兩回來,本來我還挺高興的,沒想到那女妖見了他比我還高興。”白德松跟盧九尾抱怨。
“她以為自己見到了她們長老?”盧九尾反問。她心中大約明白徐有寂因何離開了。
徐有寂的身體裏有只妖靈。一開始,連盧九尾也以為那妖靈是桃枝的妖靈。可她後來覺察那妖靈已有近千年的妖力。而桃枝化為人形也不過幾年光景,哪有那麽深厚的妖力。
那日白德松将徐有寂妖靈上的封印破除,記憶卻沒有完全釋放。白德松借用天眼得以窺探到那些連徐有寂自己都無法得知的過往。
徐有寂小時候跟着他爹捉妖,期間被一只□□妖給咬了一口,染了妖毒,命都快丢了。他爹走投無路,尋到最近的妖,斬殺之後取了妖靈,放入徐有寂體內護住他心脈。但他爹那次殺的妖道行不淺,幾乎是将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才拿到了妖靈。
他爹用最後一口氣用僅剩的道法封印了妖靈的氣息還有他的那段記憶,這才讓白德松“人模人樣”地活了下去。
只是那次她爹斬殺的那只妖,是桃妖一族的其中一位長老。
後來徐有寂遇到桃枝不是偶然,桃枝要跟着他也不是偶然,後來半路辭別更不是偶然。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從相遇到陪伴。只是桃枝未料到自己會真的動心,所以中途放棄任務,借故離開。
徐有寂沒有阻攔,自是中來了她的心意。
她自行回桃妖族領罰,被族人關到堕魂道。若不是後來又出了那檔子事,她其實也不會死這麽快。徐有寂斬殺了她們桃妖族的另一任長老,那位長老不同于徐有寂他爹殺的那只,是罪有應得。
何為罪有應得,就是他的所作所為,理應受到這樣的懲罰。
徐有寂撞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吸食一個孩童的魂魄,來鞏固妖力。徐有寂斬殺了他,算作替天行道了。
可是這件事在桃妖一族人的眼裏卻又成了一樁不共戴天之仇,他們派人來殺他。不只是為這個長老報仇,還為十幾年前無辜死去的另一位長老報仇。
徐有寂這一家子害了人家兩條命,一命還一命,他是該死。
可最後死的人卻不是徐有寂,而是桃枝。桃枝從堕魂道逃了出來,以命相護,以妖靈做交換,這才讓徐有寂再次得以生還。
桃妖一族的人收回了桃枝的妖靈,奪了徐有寂大半的道法,終于肯放過他的性命。所以如此這般,徐有寂體內的妖靈仍舊是那位長老的,并不是桃枝的。桃枝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他,徐有寂後來會常常夜夢見她,大抵是緣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說來,徐有寂真的是好命,總有人願意拿命護着他,并且不讓他知道這背後的諸多凄楚。可他最後總歸還是知道了。
昨日來找白德松看病的女妖精将他錯認成了幾百年前死去的那位長老,觸及了他腦海裏一直被刻意遺忘的過去。他想起自己在十歲那年就已經死了一回,那次是他爹取了妖靈救了他。
後來桃枝也是因他而死,并且不曾留給他任何東西。他一直以為她将自己的一縷魂魄系在自己的木劍上,所以一直在等她修成人形。只可惜,她早就死了,原來一直以來,所有的事情都只是自己以為的那樣而已。
其實桃枝早就不在了。
徐有寂最後走了,他說他大概不會回來了。也許可能還會回來,但那時也不曉得醫廬還在不在了。
“他才做了多久的工啊,這就走了,真是白費我一番心思。”盧九尾聽了這個消息,感慨地嘆了口氣。
她說是說舍不得徐有寂這個苦力工,但其實徐有寂心裏也知道。若不是盧九尾跟白德松有心相瞞,他也不會有這幾個月的光景。
這幾個月是他這幾百年來最快樂的日子了。看到木劍抽了芽長出了枝條,他以為桃枝活了,他可以等她修成妖,修人人形,多久他都等,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等到她。在醫廬的每一日,他都帶着希望。
人有希望,活着總歸是高興的。
只是這希望終究是沒了。
他将木劍留在了醫廬裏,沒有帶走。他說若它有一日真的成了妖,修成人形,他希望自己有機會能見見她。
他亦希望,見到她的那日,春枝梢縷,晨香曉翻。
☆、辭別
盧九尾在醫廬呆了兩日後便又要再次出門,臨行前留了錢給白德松。
“下次再遇到讓你給她補魂魄的妖精,直接将它扣在醫廬裏。不然你補一次魂才得一百兩,虧了。”盧九尾苦口婆心道。
白德松高高興興接了錢,轉手就揣兜裏了。“可是她說她攢了好久,只有這麽多,我想幫她。”
“嗯,想幫那就幫吧。”盧九尾聽了白德松的話,眸光一轉,轉口回道。
既是想幫,那自當另說。不要錢都行。
“我這次不曉得要去幾天,你若是忙不過來就關了醫廬休息兩日。”盧九尾擡腳出了醫廬大門,一邊走一邊細心叮囑他。
她知道白德松耳根子軟,心腸熱,別人病歪歪地上門來,他不吃不睡都得幫人家把病看好了。想讓他歇下來,只有關店比較妥當。
“好。”白德松點頭答應,笑的春風拂面。
白德松答應後,盧九尾便準備離去。但是白德松在她轉過身後的一瞬間內,面色卻倏地有些落寞起來,“老盧……”
他忽然出口喊住她,聲音輕飄,像喊魂兒。還有些低沉,聽上去像有百事纏心。
盧九尾回頭看他,但見他神情複雜,欲言又止。她等了等,最後沒再等到他張口。只得暗自嘆了口氣,“你若是有事要離開,出門前記得将醫廬的門鎖了。”
“好……”白德松輕輕應了聲。垂了腦袋,看起來莫名失落。
盧九尾見了他這模樣,一時有些無奈。她反身朝他走去,站定在他面前後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擡手繞到脖頸後,從衣領口裏拎出一根細繩。她再一扯,繩子便從她脖子上斷開,一顆黑色的玉石随即落在她的掌心。
“這個先借你,改天記得還我。就算不回來了……也要記得托人還給我。”盧九尾擡手拉下白德松的脖子,然後将細繩扣在了他的脖子上。
盧九尾用一只手托着那顆黑石,小心翼翼地塞進了他的衣領裏,再用力壓了壓。白德松當時只覺得一股氣流從脖頸處流向胸口,身體像是被灌滿了風,七竅六腑都是通氣兒的。
盧九尾給他的這個東西,名曰三十三重石。三十三重石,是能通天遁地的法寶。凡三界六道,七情六欲,無一不可抵達。這東西原是佛祖的,後來佛祖将它給了八尺。在盧九尾下山的時候,八尺又将它轉借給了九尾。
“老盧,你将這個送給了我,那你怎麽辦?”白德松用手按在胸口黑石印進去的地方,擔憂的看着她。
“這是八尺的東西,我也只是借你的。不是送,你記得是要還的。”盧九尾聽他不自覺就換了字眼,特地糾正他道。她說話時一字一句,特別用力。
“老盧……”白德松見了她這認真糾正的模樣,張口吶吶喊她。
白德松說話時的神情有些這猶豫又怯懦,盧九尾見了一時覺得可氣,但又覺得他有些可憐。她念着往後再見面可能是遙遙無期了,這次便沒舍得說什麽重話。她上前抱了抱他,手一下一下輕輕拍在他的背上,“小松你害怕嗎?”
白德松聽到盧九尾輕淺的問話,原本拼命絞着的一根心弦終于斷了開,他将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有些洩氣地回道,“害怕”。
“怕什麽呢?你可是他們的族長。他們心裏再橫,面上總得忌憚你三分。”盧九尾溫聲細語地安慰他道。
盧九尾認識白德松這麽些年,真是難得溫柔一回,索性今天全給用完了。
“我怕的不是這個……”白德松搖了搖頭。
“唉……”盧九尾聽他否認,再次嘆了口氣。
白德松說的什麽意思,盧九尾自然是明白的。只是白德松真正怕的東西,她也沒辦法勸慰。她只得假意自己理解他,“你若是害怕了,宛海該怎麽辦啊……”
“宛海……我不知道……”白德松聽盧九尾說出這個名字,心中一片惆悵。
☆、入睡生夢
周玉兖上完早朝回來,一腳踏進寝殿,忽見一人站在窗前。那人彎着腰,低頭在窗臺前的臺案上拾掇些什麽。
她兩側的青絲垂下來,遮擋住了面容。周玉兖從門口往裏望,只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支環香。環香正被她用火折子燃了露出燒紅的一端,然後她拎起瓷藍色的爐蓋,小心将環香扔進了面前的琺琅纏枝蓮紋香爐裏。
蓋上蓋子後,又靜靜等了會兒。等香爐蓋上的細孔內飄出幾縷煙來,她才終于将視線從香爐上轉開。可也不看周玉兖,而是着手去做其他事情。
她從自己帶來的木匣子裏取出一只青銅鈴铛,那鈴铛鐘形模樣,上面生了銅鏽。看起來有了些年頭,像是從誰家祖宅地基裏刨出來的。不過舊雖舊,但周玉兖還是能從鈴铛上頭雕刻的花枝攀覆的花紋裏,隐約看出其精巧的做工。
盧九尾一手提着鈴铛,一手撩起衣袍,擡腳便踩在了身側的木椅上。
周玉兖見狀吓了一跳,忙要上前去扶她。可誰知他還沒來得及上前,他身旁的宮人倒先他一步上前去了。
“放肆!哪裏來的刁民,膽敢擅闖皇宮大內!來人,快抓刺……”宮人嘴裏最後一個“客”字硬生生被皇上一個大揮臂的動作給卡在了尖細的嗓子裏。
“你們先行退下。”周玉兖只是罷了罷手,未再說多餘的話。他怕打擾了正在做事的盧九尾。
盧九尾上次入宮,只太上皇身邊幾個親近的宮人見過她。今日這些宮人裏頭大多數是不認識她的,所以眼下見她貿貿然在皇上的寝宮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雖知不是刺客,但也絕非正常人。他們會讓侍衛進來抓刺客,也實屬再正常不過。
只是那些宮人見了皇上罷手的動作,再聽他讓自己退下的話語,也自會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想來是老熟人了。
盧九尾未曾理會周遭發生的一切,只專心做自己的事情。她站在椅子上,爬上窗臺,最後将鈴铛懸起,用一根紅色絲線吊着系在窗棂上。
做完這些後,她這才搭着周玉兖伸過來的手,從窗臺上下來了。周玉兖怕她摔了,手掌用力撐住她胳膊的同時,另一只手直将攬過她的腰,将她從窗臺上抱了下來。
盧九尾那一瞬間雖覺得有些別扭,倒也沒聲色俱厲地将人家推開。她一派從容地用左手執起他攬在自己腰上的手,右手不知從哪裏拽了一根絲線要往他指上繞。如此這般,便已經脫離了他的懷抱。
“你這是做什麽?”周玉兖好奇問。
“入你的夢替你找人。”盧九尾一邊回答,一邊将絲線在他指上繞了十多圈。
絲線從食指繞到小拇指,最後在手掌上橫繞了一大圈。她拽着周玉兖的手腕将他拖到殿內另一側的睡榻上,“你躺下。”盧九尾指着睡塌跟周玉兖吩咐道。
“躺下?”周玉兖一時疑惑。
“嗯。”盧九尾點頭,剛要張口跟他解釋自己讓他躺下的原因,忽然轉念又想到一件事,“你是不是還有公務要辦?現在睡覺,影響到你了嗎?”
她只顧着自己要入夢幫他看人,倒忘了他身為一國之君,公務繁忙。他剛下早朝,想來有一批奏折要批閱,自己就這麽拉着他睡覺,似乎不太妥當。
盧九尾想到此,有些面露歉意。“你若是忙,我可以等一等再幫你。”
“倒也不忙,只是……”周玉兖原想讓她住上兩日再說,沒打算這麽快便讓她着手此事。畢竟要想起以前那些事,他覺得眼下時機不對。
現在他們剛認識,若是現在便讓她知曉實情,難保她不會一氣之下,一走了之。
“只是我現在不困。”周玉兖想了想,最後說出了這麽個沒有水平的借口。
“這個不礙事,我給你燃了眠香。”盧九尾手指着窗前案桌上的纏枝香爐。她剛剛在裏面燃了香,專用來助眠的。
她将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只等他入睡生夢了。
“可……”周玉兖扭頭看着她剛剛“精心”為他生起的香爐,眉頭皺的都快打結了。
“可什麽?”盧九尾将目光轉朝他,神情帶着疑惑,又相當專注。
周玉兖低頭便見到盧九尾眼睛定定看着自己,一眨不眨。她望着自己的眼睛請透明亮,珀色的瞳孔裏正倒映着自己糾結不安的面容。
“沒什麽……開始吧。”周玉兖搖了搖頭,輕輕勾起了唇角。
那是他們彼此的過去,她有權利知道,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麽關系呢?即便是這八百年,他也等來了她。大不了再等她八百便是了。
☆、尋夢
晨間的風還帶了絲涼意,徐徐吹過懸在窗前的青銅鈴铛。清脆的銅鈴聲飄蕩在大殿之中,伴随着香爐裏飄出的縷縷青煙,周玉兖躺在榻上沉沉欲睡。
盧九尾坐在睡塌的邊沿,執起繞在他指上的紅色絲線的另一端,同樣地繞了一圈在自己的掌心。
她用繞了絲線的手大手撫上周玉兖的額頭,仔細将他額前碎發拂去後,再彎腰俯身,将自己的額頭同他的貼到一處。
周玉兖本來昏昏欲睡,眼神都開始飄了,但是在見得她的面容越靠越近之時,陡然來了精神。他張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只見盧九尾眸光低垂,神态溫柔,她将手緩緩從他額頭滑至他的眼睛。周玉兖當時只覺得眼皮子一熱,便合上眼睛,兩眼一抹黑。
微暖的額頭貼了上來,盧九尾身上獨有的清香一絲一縷清晰可聞。周玉兖呼吸漸止,心跳卻越來越快。
“睡吧……”輕緩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像是一股潺潺流水,亦或是攜了幾百年光陰的清風,徐徐吹走周玉兖心中的忐忑和不安。
周玉兖漸漸失去了意識,周身只感受到盧九尾的氣息萦繞着自己。他的身體越來越沉,像是墜落到一個無底洞裏,沒有盡頭。
窗前的風鈴被風吹的叮當作響,一聲一聲傳入盧九尾的耳中。繞着周玉兖和盧九尾手指的紅色絲線,此時發出紅色的滢光。盧九尾直起身子,将手從他眼上挪到他胸口上。
若不是将三十三重石借給了白德松,她眼下也不必用“牽線連夢”這麽老土的法子。盧九尾一邊如夢,一邊暗自埋怨。這交易虧大了,還白讓人占了她便宜。
穿過一層一層的夢境,盧九尾終于見到了夢裏的周玉兖。那日好像是他大婚,眼前四周一派紅火。他穿着一身大紅喜服,房間裏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龍鳳喜燭燃燒時哔啵作響的聲音。
他站在房間的正中間,像個木樁子般杵在那裏。而他對面的布滿紅色帷幔的闊床上,正坐着他的新娘子。新娘穿着金色滾邊的绛紅色婚服,頭上還蓋着紅蓋頭。周玉兖站在那裏遲遲不動,盧九尾見了着急,恨不得直接上前替他将那蓋頭挑開。
可她入的是別人的夢,她做了什麽,說了什麽,別人都無法感知。而她自然也是無法觸摸夢境裏的東西。
盧九尾等啊等,等到周玉兖終于上前,要将紅蓋頭掀開時。視線陡轉,來到了一片空曠的野外。
只見四周綠草茵茵,一碧千裏。好像是皇家的游獵場,盧九尾見到周玉兖站在看臺上眺目遠望着。她順着他的方向朝遠處看,只見一群小姑娘正扯了風筝往前拽,其中有一個跑在最前面,一下子就吸引了盧九尾的目光。
盧九尾見她扯着風筝線撒開蹄子往前跑,仰着頭大聲笑着,腦後的長發在風中飄揚,活像個掙脫了狗鏈子的狗崽子。
她跑的有些得意忘形,所以後來被腳下的石頭給絆倒了。那一下摔的相當重,只聽“咚”地一聲悶響,她整個人臉朝下,腳都給摔的彈了起來。
周玉兖是在她身子開始不正常晃動的那一刻就飛出去的,他下了站臺,策馬而去。不多時便趕到了她面前,下馬站定後卻也不拉她,只居高臨下地瞧着她。
盧九尾見到此處,又是一個箭步沖到那姑娘面前。她心說,這次總該讓她瞧瞧臉了吧。
誰知,那姑娘動了兩下脖子,正欲将頭從草地裏拔起來時,盧九尾的掌心一陣驟痛,她垂眼一瞧,只見手心忽然現出了一道血口。
“不好!小松出事了!”盧九尾驚呼一聲,便從夢境裏醒了過來。
盧九尾在離開醫廬之前,除了借給白德松一個三十三重石,還送了他一顆水珠。水珠裏藏了她的一滴血,只要他将水珠摔碎,不管相隔多遠,盧九尾都能感知到他出事了。她會趕回去救他。
白德松跟她說他害怕,那便是真的害怕。因為他從來不顧忌自己在盧九尾面前的形象。只要是他想說的,他什麽都會說。
每個人都會有害怕的時候,如若自己能在別人害怕的時候幫上一把,盧九尾願意出這個力。更何況,那個人是白德松。
她跟白德松,那真是老交情了,老到自己都不忍心對他有非分之想,畢竟自己是眼睜睜看着他長大的,并且眼睜睜看着他跟他的小相好,相識相戀到決裂。
盧八尺曾說,盧九尾将自己隐藏在內心深處的無處安放的母愛都用在了白德松身上。可盧九尾說,自己那不是母愛,是博愛。她是心地善良,才總是願意幫他。不僅願意幫他,也願意幫他的小相好宛海。
今次白德松将水珠摔了,說明他一定出事了。她才離家不過半日,他便出了事。想來其實是早就出事了,只是他沒跟自己說而已。
盧九尾事出緊急,來不及跟周玉兖告別。只在案上留了一封信,說自己有事情要回醫廬一趟便走了。
而此時,周玉兖仍在夢中,不知盧九尾已離去……
☆、鴛鴦瞳
夭桃樹下,後院堂前,有女子斜倚着樹枝,懶在春風中打盹兒。日光從枝葉間打下來,照的她一身斑駁光影。忽有風吹來,落了一地花紅。
一聲悠遠的嘆息傳入盧九尾的耳中,她再擡頭,便見女子已睜了眼。她手上執着一柄團扇,指尖輕輕描摹着扇面。“尾姨,你這扇子有些年頭了,該換換了。”
女子名叫宛海,是條小蛟龍,也是白德松的小相好。由于兩人相識于八百年前的這間醫廬,宛海便一直将盧九尾當做自己的紅娘。礙于盧九尾輩分又比自己高了不少,她徑自喚她“尾姨”。
盧九尾很受用她這一聲“尾姨”,每每他們小兩口拌了嘴鬥了毆,盧九尾總會幫襯她一把。
“不常用的東西,換那麽勤快做什麽。”盧九尾緩步走過去,從宛海手中接過團扇,側過身來對着日光細細看了看。
團扇确實有了年頭,原本白如雪的絹布已經泛了一層缃色,扇面的三四簇絲線繡織的蘭草,如今也已零落成一兩點蔥青。
“是誰送你的?”宛海挑了眉毛疑聲問。她用雙臂從盧九尾身後繞過半摟着她,下巴擱在她肩上。
盧九尾稍一側頭,便見那宛海正抿唇偷笑,望着她的眸中星光點點,神态半分嬌俏半分妩媚。
“時間太久了,不記得了。”盧九尾用扇面輕拍了下她的腦袋。
“這世上居然還有尾姨不記得的事情,真是稀奇了。”宛海将下巴從她肩上挪了開,歪着腦袋故作不信。
“這世上稀奇的事兒多了去了。”盧九尾轉身眄了她一眼。“你才活了多久,就說這樣的話。”
“我啊,是活的不久,以後也活不了多久了。”宛海低頭笑了起來。唇角勾動,明媚動人。
盧九尾卻從她的笑容裏覺察出一絲自我嘲諷的意味。“宛海,我要怎麽幫你呢?”盧九尾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揪着,呼吸都困難。
是宛海召她來的,她一定出了什麽事吧,不然不會這麽急着召她。
宛海的眼睛是異色鴛鴦瞳,即正常的棕褐色瞳孔上,又分別泛了一層鴉青色和柏綠的光。盧九尾知道,那是一雙能感知過去和未來的天眼。
三界之中,有天眼的人雖不多,但它存在于各類物種之間,蛟龍也不例外。但若是蛟龍長了一對貓眼,那就很奇怪了。宛海的眼睛并不像她的族人一樣自帶威嚴,反而靈氣狡黠。
盧九尾認得,那是白德松的兩只眼睛。
先前盧九尾從空起山回來,便發現白德松丢了一只眼,原本能夠預知未來的柏綠天眼,變成了普通的黑色瞳孔。所以白德松跟她一起呆在醫廬的時候,也只能幫她感知到過去的事情。
盧九尾猜到可能是宛海拿了他的眼睛,因為在這世上能有本事奪了他的眼睛還不讓他去追究的人,便也只有宛海了。
可她沒曾想,這堪堪過去幾個月後,宛海卻又來搶了他的另一只眼。
盧九尾不曉得眼下白德松是個怎樣的情形,但用腳趾頭都能想到,他應該過的不大好。只不過,現在宛海也沒比他好到哪裏去。
“小松他……三百年前被我取了一只眼睛後,一直都在懷疑……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他,還是說接近他只是為了騙他。可即便他懷疑我,最終也還是輕易讓我取走了另一只眼睛。我不能跟他解釋為什麽我要搶走他的兩只眼睛,只是我想告訴他我的心意,想讓他能真正感知到我對他的感覺。”宛海斷斷續續地說着,聲音輕淺,像喃喃自語。
最後她想是想起了什麽,擡起頭來,用滿帶希冀的眼神望着盧九尾,“尾姨,你能不能幫我傳達我的心意?”
“你想讓我幫你的,就是這個?”盧九尾聽完宛海的話語,面上略略露出凝重的表情。
“我一定得死的,不死他們就不會放過小松。可我又不想小松誤會我,最起碼在我對他的這份感情上,不想讓他誤會我。如若他能感知到我的心意,我想他心裏也會釋然許多。”
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