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爛柯山(九)下

第29章 爛柯山(九)下

我眼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全部都是屍體。

屍體層層疊疊,堆成了一座座,不規則的隆起的小山丘。只有我們現在所站着的這塊地面還算是幹淨一點,屍體堆得沒有那麽密集。我知道那些淹沒在濃霧裏,暫時看不見的地方應該也是相同的情況。這裏說是亂葬崗,恐怕形容的程度還不足夠,這都可比南京的萬人坑了!

我強忍着胃酸頂到嗓子眼的惡心,眯着眼睛掃了一圈。這裏的屍體大多都是幹屍或者腐爛程度極高的屍體。隐約能看到在那些腐爛的臉孔上,有些辨識不清的蟲子在鑽進鑽出。還有就是白骨。

而離我最近的地方,卻有一具新鮮的屍體。我掰了掰小花的探照燈頭,把光全都聚到眼前這具屍體上。屍體很新,應該剛死沒有多久。他身上的軍綠色衣服在探照燈頭下發白。他死的時候應該很痛苦,臉扭曲得已經畸形了,眼睛瞪得很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嘴角微微上揚,帶着一絲詭異的笑。這表情讓我直接聯想到了胖子先前出現幻覺的時候,笑得也是如此詭異。我不禁心髒發寒,假如當時沒有李如風,可能現在面前就要多一具肥屍了。

即使屍體的臉已經變了形,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我蹲下去用手電光照了下他的左眼。沒錯,是他。我非常肯定我認識他。他叫阿保,是樓外樓的跑堂。據他自己說是以前曾經替別人幹過收保護費的活兒,所以有了這麽個名字。我拿樓外樓當食堂那麽久,他一直都在,從來沒離開過。他左眼的眼皮上有一條疤。我以前曾經問過他,他說是在一次收保護費的時候被人用啤酒瓶砸的。他并非是那種能留給人特殊印象的人物。我記得他無非是因為他整天在我眼皮底下轉悠,我有時候一個人去吃飯無聊了也會找他聊個天。在我眼裏,他是再簡單不過的酒樓跑堂。

看來,一切有着簡單表象的人或者事,內裏都是個謎。在你解剖開之前,永遠都不能妄下論斷。

“我艹,天真,這他娘場面也忒大了!怪不得外面沒見亂墳堆呢,原來全市死人全扔這兒來了!”胖子從濃霧裏露出了半個身子在熾白的燈光底下,看起來就像被砍了半截。

“咦”他蹲到我邊上,看了一眼阿保的屍體,一臉驚訝的表情,“這人我認識!”我心中自然覺得他去因為去樓外樓的時候見過他,可能對他還有印象。誰知道并不是。胖子說,他對這人極其有印象,因為這人去過巴乃。阿貴他們的村子并不是什麽旅游的景點區,突然去了個奇奇怪怪的人肯定會引起注意。這人是帶着高級照相機去的,說是去取景,要回去做旅游雜志。胖子本來也沒怎麽留意他,那時候他已經百無聊賴,正打算從巴乃離開回去北京,所以當時他就算心生懷疑,也沒閑心去管。胖子會記得他是因為在幾天之後回北京的飛機上,又見到了這個人。

“你一定要信我,這人就坐在我前面,事情就是當着我的面發生的!當時我們的飛機遇上氣流,晃得很厲害,安全帶指示燈亮着,機艙裏面沒人走動。這人他突然就從位置上站了起來,空姐才走到他旁邊,他就和現在這樣睜大了眼睛捂着胸口,直着倒了下去。碰巧飛機上有個醫生,立刻就去看他了,好像說是什麽突發性心肌梗塞。那天正好天氣非常糟糕,飛機又一時找不到地方迫降。沒多久我就聽說那人沒得救了。難道這是他雙胞胎兄弟”

我問胖子,他之前跟我去樓外樓吃飯的時候,難道沒在裏面見過這人胖子立刻發誓說,見過是小狗。如果見過他肯定記得,一個死人假如出現在酒樓做跑堂,他肯定要去問的。我想他說的也有道理。那這個事情就玄乎了。胖子沒見過他倒是沒什麽,畢竟他要刻意躲開胖子也不是什麽難事。問題是,假如胖子真沒搞錯對象的話,那麽死在飛機上的阿保和死在這的阿保,到底哪個才是真的阿保呢或許這樣問不科學,應該說,他死了之後是怎麽又活了過來,現在就死在了這兒

為了确認身份,我特地檢查了一下他的臉,确定沒有用人皮面具。他身上有個黑色的背包,這個包我覺得挺眼熟。仔細想了想,突然記起來,這包好像和雙兒的那只是一樣的!

對了,到了這裏之後,雙兒和她的貓就都不知道鑽去哪裏了。李如風也不在。我心裏忍不住懷疑,這三個人是不是一路的。

悶油瓶從阿保的屍體上把背包拿了下來。他打開拉鏈,朝裏面看了一眼,就伸手進去,取了一本黑皮子的日記本出來。他随手翻了兩下,停在了一頁上,忽然擡頭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頭,就把日記本甩給了我。

我翻開那本日記本,裏面立刻飄來一股氧化的金屬味道。這味道極為熟悉,但我一時竟記不起來在哪裏聞過。日記本前面一半都記得很滿,後面一半空白。但是被記錄的一半,幾乎沒有任何文字。從第一張開始就是空間圖,我仔細看了幾頁過去,越看越覺得,這些空間圖畫的就是這裏。圖被記載得十分詭異,我學的建築,竟看起來也覺得相當費勁,層層疊疊,就像俄羅斯方塊。全都是重複的規則和不規則的空間,半重疊在一起。唯一能清楚看出來的是,這裏有無數個口子,變換莫測,卻都是通向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房間的。但在這個空間上面,還有一層與其重疊,樣子非常不一樣。他畫上了一個很重的記號,幾乎都戳破了紙。旁邊寫了個“門”字。我想會不會這個就是出口。

到這裏,他空了兩三頁,随後又是空間圖。看得出來,從這兒開始,就已經不是在記載這裏的空間了。我翻了幾頁,圖畫得異常淩亂,被塗改得十分嚴重,有些紙都被筆戳破了,幾乎沒幾頁能看得清楚。大概翻過去十幾頁就斷了。

Advertisement

我剛想合上,卻在五六張空白頁之後看到了字。字并不多,好像他原本要開始寫日記的,但不知道什麽原因,只寫了這麽點:

杭州,第三年第一天。線索很不齊整。之前找到的線頭全都接不上。在這裏呆了這麽久,卻好像依舊毫無頭緒。吳邪還在追查,但他手上的線索也不多。我到底要不要向上頭申請,放棄這項任務假如年底再什麽都沒有,到時候藥性發作,上頭肯定不會再管我。那我活着還不如死了好。

然後是一片很大的空白。翻頁之後又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字:

今天那個人出現了,我要不要現在就報上去

這一頁的最底下,用紅色的筆标注了幾個特別紮眼的字:

不死藥。長生藥。鬼玺。麒麟。麒麟。重生門。

嗯他為什麽寫了兩個麒麟這多餘的一個麒麟讓整個紅色的一串字看起來特別不協調。心說是不是他忘記自己已經寫過一遍了,才又多寫了一遍。

這個人一直說上頭,報上去。這詞兒形似黨員作報告的專用詞。看起來他像是為什麽組織在做事。難道是裘德考不對,裘德考已經死了。他這樣的口氣也許三年前還可能會是裘德考團隊的一員,現在顯然不太可能了。而且他提到什麽發作,我不禁想起了陳文錦和霍玲,心頭立刻掠過一絲寒意。難道這個阿保其實是當年那支考古隊的一員其實這個理論很可以成立,但是我的第六感不給我贊同的感覺。

至于不死藥和長生藥,暫且不說。他竟然知道鬼玺的存在,那這個阿保牽扯得就深了。那個人出現了,應該是指小哥。那麽麒麟呢,是不是也是指小哥

重生門。這又是什麽

簡簡單單幾個字,就愣是生出來這麽一大堆的問題。我的頭又昏了。這些問題好像都是必須解決的,又像是不到時間也浮不出水面的,讓人揪心地癢。

突然間,悶油瓶一把把我拽了起來。我還不明就裏的時候,就看到胖子也跳了起來,退後了好幾步,直接踩在了身後一具幹屍的身上,他也就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沒管。

我看到小花直接掏了把槍出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遇上這種事情,我總習慣先去看周圍的人。因為我知道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事,看看周圍的人會讓我感覺比較安全。

比如現在面前,阿保的屍體居然坐了起來。我覺得他那雙死灰色的眼睛居然又開始發紅,像僵屍片裏面常演的一出,下一步可能就要站起來了。而悶油瓶已經拔出了他的刀,擋了半個身體在我前面。我看着他的後背,忽然覺得他的肩膀好像比我的還要寬,這種肩寬的男人生來就是衣架子,穿西裝應該會很好看。

扯遠了,這麽緊張的時刻我居然在想這些。

我也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讓我這樣淡定。害怕好像一下子離我遠了。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精神分裂。在多少的變故和死裏逃生之後,卻發現最可怕的并不是這些怪物,而是走着走着他們就全體不見了,剩下我一個人。我看着這些熟悉的臉上各自緊繃的表情,心裏尤為踏實。

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在,而我并不是只有一個人。那就好了,沒什麽可怕的。

阿保的屍體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站起來,他坐了五秒鐘之後,突然張開嘴,從嘴裏吐出一股黑氣,随後又倒了下去。不過倒下去倒不知道是不是自然現象,因為他剛從嘴裏噴出那股黑氣的時候,小花就開了槍。阿保的腦袋上立刻多了一個窟窿。槍響在四壁震懾起了非常大的回音,來來回回繞了很久才慢慢消失。

我記得曾經有次,我坐在那張老位子上,吃完了飯,一個人喝着茶。阿寶走過來給我收桌子添茶水的時候問我,等的人有沒有等到。我笑笑回答說:“還沒,不過總會等到的。”我當時還想,這小子情商挺高啊,說話還帶點感性的調子。想起來就覺得好笑,原來他小子是在套我話呢。我等的人确實等到了,不管他身後的謎團是不是變得更大,畢竟他活生生站在這裏。我看着阿保頭上那個黑色的大窟窿,忽然覺得非常心酸。我記得他說:“我不喜歡杭州。我們北方人在這裏找不到歸屬感。”我對這句話印象很深刻,因為我自己太喜歡杭州,所以總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會說出不喜歡杭州的話來。于是問他為什麽,他笑着說“天氣”。都說北方人的魂受不得潮濕,可惜,這南方的山裏霧氣這樣重,他死在這裏,身上沾染盡了水汽。他最終都沒能逃出去。

到底有多少人要死在同一條路上。這條全是謎,卻解都解不完,解都解不開的路上。這些真的是有意義的嗎

我擡起頭來的時候,發現悶油瓶正看着我。或許他心裏并非這樣空白,但是他的臉始終都是不好使的顯示屏,看不出任何。我忽然很想摸一摸他那像貓毛的頭發,那種柔軟度對我來說有很強的誘惑力,有很好的聊以慰藉的功效。我幾乎就要情不自禁地朝他的頭伸出魔抓了,誰知道他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外加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明白,這裏頭的深意是什麽。

我突然看到一團黑色的東西幾乎貼着我的左臉掉了下去。

“喵——!”

是雙兒的貓!它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我一低頭,居然看到它那一雙綠眼睛在燈光下泛着白光,死死地盯着我們,背上發亮的毛全都豎了起來,連尾巴上的都是,同時龇出尖厲的牙齒。一副就要撲上來的樣子。

不對,他的對象不是我們,只是一個人,是小花!

我突然發現,貓站在阿保的腦袋邊上,那姿勢就像在保護他的屍體,而眼中的憤怒和仇恨,又像是要撕碎小花。我倒是不擔心小花,畢竟這只是一只貓,不是一只老虎。頂多是臉上挂幾條紅印子罷了。但這讓我在心裏有了個懷疑,遂脫口而出:“這貓難道不是雙兒的”

“呵呵,我可沒說它是我的貓。帥哥,貓送你了,你慢慢享受它的爪子吧。”眼前忽然就冒出了雙兒,只見她彎腰一把抓起那只黑貓就朝小花扔過去。小花是很愛惜小動物的人,她看來對這點十分了解。就聽見“啪”一聲,是什麽落到了地上的聲音。——她的計劃十分成功。是槍。

黑眼鏡再拿槍撿起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的後腦勺現在被一把槍口頂着。我幾乎能聞到空氣裏那股火藥腥辣的味道。可能是剛剛小花開槍之後沒來得及散的,可能是這把頂着我腦袋的槍随時要走火的警告。我的心情其實沒有多少起伏,只是在被槍口頂上腦袋那一秒有些許驚訝,之後這種驚訝也一并消失了。我的心情很平靜。心髒跳動的節奏也很正常。可能是因為它之前也吃過一槍,在腦袋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完全受到了腎上腺素的操控,随随便便就讓它挨了一槍。現在算它報複我,讓我無知無覺。沒有恐懼,死的時候也不會有絕望。

“把東西給我拿出來!”我感覺她說話噴出來的熱氣很有穿透力,能穿過寒霧直接撞擊到我的頭皮。我看到她手裏拎着剛剛被悶油瓶翻完之後扔在地上的阿保的黑色背包,她用力地晃它,不停地晃過我的身體右側。

直覺告訴我,她是沖着悶油瓶說這話。

悶油瓶現在就站在我面前。我還恍惚覺得他的手前一刻放在我頭上的溫度和熱量。但我不知道會不會下一秒就腦漿崩裂。我這時候很想沖他笑一笑,雖然我迫切地想知道他到底藏了什麽讓這彪悍的女人直接發瘋,竟以要殺她的相親對象作為威脅,但是假如不是什麽該拿出來的東西,我希望他能把它放放好。這麽多謎一層層壓下來,到了這個時候,已然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境界了。如果馬上我要腦袋開花,我只希望悶油瓶給我個眼神,讓我知道我起碼死得其所。這時候我又忽然想到上衣口袋裏還有塊玉石,心裏一沉,這怎麽辦,總不好現在突然掏出來扔給悶油瓶吧。

于是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沒有給我任何暗示,任何眼神。我驚訝于這一刻我在他眼睛裏所看到的東西。相對于我超乎尋常的鎮定,他們臉上的表情反而顯得十分誇張。胖子的驚恐之色都堆積在他的肥臉上,而悶油瓶的卻全裝在了眼睛裏。

他就用這種眼神直直地看着我,将手緩緩摸向後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