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再回杭州(一)
第51章 再回杭州(一)
下午,我開車回杭州,心情郁悶。腦子裏面全都是從淩晨到我離開發生的事情。攪在一起。
淩晨,他的手環過我身體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東西,但是現在卻都不怎麽記得了。我還能感覺到自己背上的力量,悶油瓶抱着我的兩只手,很使勁地按在我的背上,用力到他的身體甚至微微顫抖。當時周圍很安靜,以至于到現在我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膜上來回震蕩的餘音。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脖子,伸進他柔軟的發裏。那是我這兩個月夢裏常有的情景。
我忘記他是什麽時候松開手的,只覺得那個擁抱格外長。直到我覺得天都快要亮起來的時候,他才慢慢松開手,站直身子,看着我。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以至于一直到後來,我莫名其妙地靠在床邊上睡過去,我們都保持沉默。而我是怎麽睡過去的,卻記不清楚了。腦袋裏如同倒了漿糊一樣混沌,只模糊記得,他一直 醒着在邊上搗鼓些什麽,我還聽到奇怪的嘀嘀聲,能感覺到有白色的亮光晃在我睜不開來的眼睛前面。我也弄不懂,怎麽一晚上不睡覺會睡得那麽沉,所有意識都聚集在腦中,好像感覺是醒着的,卻怎麽都睜不開眼睛。這有點像鬼壓床。
要是我能預知到現在我一邊開車一邊要面對的郁悶心情,那當時我一定就算不停掐自己的肉一晚上也不會睡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雨下得正大。我是被齊蒙古喊醒的。他今天在白大褂裏面穿了一件鮮綠色的襯衫,格外耀目。直接讓我想起了黑眼鏡去爛柯山第一天戴在頭上的那頂帽子,一個顏色。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他半彎着腰,把頭湊在我面前,一臉猥瑣的笑:“ 醒了你朋友呢”我迷迷糊糊眼睛半睜地看着他,大腦還沒開始正常運作:“什麽朋友”聲音都卡在嗓子裏。“躺着的那位。”我看着他一臉無語的表情,腦中頓時空白了一大片,下一句話就卡殼在了那片空白處。
悶油瓶又不見了。
從意識裏面跳出來這句話的時候,我很想站起來,把床掀掉。最終理智還是戰勝了我。最搞笑的是,我去付錢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居然被告知患者已經自己付過了。我轉身一想還有李如風的賬單,那人告訴我他自己也付清了。我真是哭笑不得,他倆還真是幫我省錢,走的時候以不同态度忽視我的存在,居然還不忘付醫藥費賬單。
齊蒙古很生氣。這還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見到他發火。他拎着病歷卡站在前臺,拿它不停敲桌子,聲音擡了八丈高:“哪個醫生給他辦出院的病人是我的,哪個給他辦的!病人要是死在外面是不是他負責!昨天是哪個護士值班!”
我聽見他說“死”的時候心裏咯噔了一下。這個字從個醫生嘴裏順出來竟然帶上了一種理所當然的銜接氣,我聽着覺得心裏不舒服。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到那個護士,我走過去前臺,朝裏面掃了一眼,确實沒看到她在。想起來她昨天那個眼神,估計腦子裏走的路線肯定正不了了。于是,我假裝随意地問了下前臺,結果忽然從桌子另一頭冒出來一個個子很矮,長得倒是很好看的護士。她竄到我跟前,昂着頭看了我五秒鐘,忽然嘿嘿一笑。笑起來倒是挺好看,嘴角有兩個小梨渦,相當可愛。不過這笑,我看得出,明顯就是得到了什麽聽說之後蘊含了說不清的深意在裏面。齊蒙古說的果真沒錯,這裏的護士就是嘴碎。“切,你看見哪個值晚班的一直到這個點還不下班的。”我心說,這邊醫生護士果然同體化很嚴重,說話全都一個德性。“她讓我給你帶個話,确切來說,是你男朋友托她給你捎個話。”她有意加重了男朋友三個字的音,還特地停下來看我反應。我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卻還是一愣,臉即刻就燙了,趕緊把頭往下低了低,吊着眼睛看她。她的樣子很得意,清了清嗓子,故意換了種聲音道:“她說——,他說:回杭州。”
啊就三個字她點點頭,轉身又鑽進了桌子那頭的靠背椅裏面,從這裏看過去,幾乎不見她的頭。
這比失蹤起碼好一點。他曉得叫我回去,就說明他會出現。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罷了,這比得不到任何音訊,對着他轉身消失留下來的那片遙遙無期的空氣要好得太多了。
不過我還是心情郁悶。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出醫院的時候大雨已經轉變為暴雨了。雨點全方位覆蓋了空氣面,幾乎擋去了所有視線。我是閉着眼睛找到車鑽進去的。
我才鑽進車裏,就看到齊蒙古站在醫院大門口,就是我剛才站的位置。有個身影從我車身旁邊突然就沖了過去。是個女人,長頭發。我從這裏看得實在不清不楚,但是光看一個模糊的背影,竟有一種十分奇怪的熟悉感。我看見她跑到齊蒙古旁邊停下來,随便拂了下身上和頭發上的水,就跟着齊蒙古走了進去。
我莫名其妙地被一種說不出的怪感覺堵了下胸口。
Advertisement
我沒做停留,随即就一路聽着暴雨的啪啪聲,開車去了租的房子收拾了東西。房子是中介找的,簽了三個月的合同,壓了兩個月的押金。中介那個下巴上長了一顆媒婆痣的女人,咧着一張大嘴笑着,露出半口發黃的牙齒,指着合同上的一行字叫我看。上面寫着:“如未達三月,押金一概不予退還。”
前面路上又大堵車,這回不知道又是什麽事故。我一路怨念地往回趕,開到半路,居然還要給老子堵車。我心說,這回總不是三叔又在前面雜耍吧。車窗外面的雨絲毫沒有下小的趨勢,悶油瓶不知去向,媒婆痣女人的臉還晃悠在我的腦中,陰魂不散,更加足了我山洪暴發的馬力。我猛地彈起來,開始拼命按喇叭。前面突然有個人把腦袋伸出窗外,手裏抽出一個喇叭式的擴音器,沖着我就喊:“按你妹啊!”說完就把頭縮了進去。我剛搖下車窗,把頭伸出去想回罵兩句,一張嘴就全是水,開口說話的氣勢都被這場雨淹掉了。也罷。
路上一堵就是兩個小時。等我開到杭州都已經快晚上七點了。
王盟在我還開在路上的時候,就打來電話說,有個條子去店裏找我。我一聽立刻一愣。條子!誰他娘不知道我們做這一行,最怕什麽。其實要說怕也談不上。這年頭,一般扯上太白道的事情,多數走點門路還是能擺平的。三叔以前只要聽到有人提條子或雷子就說:“要怕他們就趁早別混!”但是我畢竟不是三叔那種老狐貍,能不惹上他們最好。真要惹上他們,只會平添更多麻煩。我要是還是以前那個不管世事的小古董店老板,來一車條子也不關我的事情。現在不一樣,手裏這麽多東西,來條子可不是什麽好事。三叔的留下來的這些事情,本來麻煩就不少了,再多點出來就怕我吃飽了噎到喉嚨。不過王盟說只來了一個,我想頂多也就是來探探風聲,要是真掌握了什麽确鑿證據,那肯定不會只來一個。
估計今天沒找到我,明天還得找過來。
這一夜我睡得十分不踏實。
我吃了兩顆安眠藥,還是沒能把那個怪夢壓過去。這回場景竟然清晰了一點。我看到一條河,河裏有淩亂的石塊。男孩站在離河不遠的臺階上,沖我揮手。我聽見他飄在似乎千裏外的打着顫的聲音喊我,吳邪。我發誓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喉嚨口,已經快到我嘴邊了。在我就要喊出口的那一剎那,他不見了,夢中斷了。我突然睜開眼睛醒過來,竟然發現有眼淚挂在臉上。我拿手随便抹了抹,怪事。床頭的鬧鐘顯示時間才淩晨三點半。我卻顯然已經睡意全無,打開燈坐了起來。房間裏還是那天臨走時候的混亂狀态,被人闖進來過之後,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只是讓王盟找人過來換了把鎖。反正睡不着,我幹脆起來點了根煙,開始收拾屋子。
突然,我覺得有什麽從身後一閃,透過煙氣掠過我眼角的餘光。我猛地回頭一看,脖子倒是差點扭到,身後卻什麽都沒有。空空如也。只有我自己打開的窗戶,和窗戶上白色透明的窗簾在吹進屋的風裏微微晃蕩。等等,窗戶是不是我自己打開的
不知道是不是家裏被闖了兩次空門的原因,竟然讓我變得疑神疑鬼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帶着熊貓眼去了店裏。
今天杭州天氣不錯。可是我的心思全然不在天氣上。經過一晚上折騰,我已經徹底意識到了,悶油瓶要是不回來,我以後都別想睡踏實了。回來——我怎麽會用這個詞我騰出方向盤上的手,抓了抓腦袋上的亂發。
王盟大清早就站在門口,姿勢怪異。我笑他道:“幹嘛,大清早迎接我啊。你怎麽知道我會這麽早來。”說完就見他朝裏頭努了努嘴,沖我使了個顏色。我立刻反應過來,怕是昨天那位一早就被東風吹過來了。
剛走進去,就見到了一個讓我傻眼的人。這個中年男人看起來官腔十足,尤其是肚子,倒像是懷了五六個月的樣子。這不就是那天在我父母家裏見着的那位大腹男嘛。
叫什麽,陳文德。對,就是他,說是二叔的朋友。
怎麽是他,他來幹嘛他總不能因為我上次沒認出他來,就特地大老遠趕過來,給我解釋他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抱過我的故事吧。這顯然不現實。我剛準備放下來的警覺性一下又重新端了起來。
“小邪,你很早嘛。”他滿臉堆笑地站起來。
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切,你來這麽早,要的不就是這個效果麽。我敢說我要是十點前不出現在鋪子門口,王盟保準給我奪命連環call。不過想歸想,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就算不給二叔面子,他坐着這個位置,日後怕是要請他關照的事情真不會少。
“陳叔叔,你來也不通知我一聲。早說了,我也不會一早讓你等在店裏啊。”我二話不說,趕緊迎了上去。
“哦,沒事沒事。”他笑笑,随即臉上的表情有所改變,“我來是有事情要問你的。”
我心道壞了,不會是上次三叔那個肇事事件還有什麽後遺症沒解決吧。靠!不會是傷者來要賠款或者打官司吧!M的,這下,指不定要賠多少錢的。誰不知道,這年頭,車頭碰到一路上走的小青年,他身上日後所有的醫藥費都要你擔待。就算是腎虧也是你的車頭給蹭虧的。我心裏一陣陰雲,剛想開口說話,就被他擋了回來。
我擺擺手,示意我稍安勿躁。随即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來一張照片。
又是照片。最近讓我心裏發毛的東西真是一樣接一樣。要不是我那小區破沒安電梯,我上下樓是堅決不會走樓梯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了照片。
照片很清晰,不是什麽監控拍的。照片上的人,我有些恍惚。那男人長得很好看,穿着現在這種深秋時的風衣,只是款式有些老了。照片拍得很藝術,角落隐約發黃,看起來像是很多年前拍的。照片上還有一個女人。男人站在風裏,摟着女人,四十五度角面對鏡頭,女人笑得很開心,長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只給了一張從亂發下露出的精致側臉。我猜女人一定是有傾城容貌的,因為她的姿态打動人心,且露出來的那部分包括她高挺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與幹淨而白皙的皮膚。
“你見過照片上這個男人沒有”他用期待的又滿是狐疑的表情問我。
我現在不知道怎麽回答。我的心裏在打鼓,因為,這男人就算不是現在我見到他的樣子,但是他的臉逃不過我的眼睛。我認人的能力很好,絕對不會錯。我見過他,不久前我還見過他。
照片上的男人沒有戴眼鏡,露出好看而澄澈的雙眼。
不會有錯,是黑眼鏡。
我用眼角偷瞄他臉上的表情,這男人藏得深得很。他和黑眼鏡是什麽關系,他要找他,又為什麽要來問我他就這麽确定我認識黑眼鏡
我有意避開話題,随口說道:“喲,這女人好漂亮。”
他愣了一下,看了眼照片,用很低沉的聲音說:“死了。”
我心裏一怔,張了張嘴,卻一時捕捉不到想說的話。
“行了,你要知道了什麽,就打這個電話聯系我。”說完,他塞了一張小紙片到我的手裏,就準備走出去。
“他是什麽人”我對着他幾乎要晃出店門的背影問。
“通緝犯。”他的聲音從店門外飄來。
今天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我就坐在店裏發呆。腦子裏面全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直想到六點不到,我終于坐不住了,決定早點回家。
今天小區的路燈故障了,整個小區都黑乎乎的一片。花花草草在周圍影影綽綽,靜得有點讓人發毛。
我叼着一根煙,剛走到家樓下那個花壇邊上,突然注意到有個人影混雜在右手邊花壇裏衆多樹和花的黑影裏面。
我靜止在那裏将近一分鐘的時間,沒有動。那個人影也沒有動。我有點耐不住,想着要不就直接上樓,要不就走過去看看。沒準,是我眼拙,看錯了,根本就不是人影。好奇通常都要害死貓。
我剛想擡腳開門直接上樓。那個影子突然就晃了出來。
即刻我聽見一聲清楚的“喵”。
一回頭,悶油瓶抱着小賤,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