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救他一命

救他一命

那晚以後,盧筠清再未見過那名少年,小白卻是一天天好起來了。

一想到他是自己無師自通、救治了小白的見證人,盧筠清就略覺遺憾,但也僅此而已。

沒想到,三年後,又見到了他。

那一日,她正随長兄嚴延之乘馬車前往白石城。

這一年,年僅十九歲的嚴延之以一首青箱詩名動天下,皇帝陛下召他去京師面聖,一番交談後,陛下贊他滿腹經綸、熟悉禮法典籍,有先祖嚴道之遺風,破格提升他為白石城太守。

白石城不大,所轄人口不過數千,卻離京師僅半日路程,是拱衛京師的重要城市之一。

此行,她正是随嚴延之去白石城赴任。嚴延之說,她如今也大了,要去京師見見世面,也要在那裏接受更好的教育。

“我已與範先生去過信了,範先生是我朝學識泰鬥,儒玄雙修,六藝皆精,落月有他指點,定能大有長進。”

盧筠清頻頻點頭,一想到以後再沒有嚴厲的次兄考校功課,她就開心地不得了。

聽說京師繁華熱鬧,羽朝最精妙的畫師、最厲害的工匠、最有才能的詩人都聚集在這裏,當然,還有最美味的點心。

馬車駛離府邸,沖着姑母揮手再見時,盧筠清哭得厲害,但一路走來,雀躍的心情已逐漸占了上風。

這一日,臨近正午,車隊停在路邊休息,盧筠清和長兄用了午膳,給小白喂了水和食物,順便讓它下車撒歡。

或許是在馬車上悶壞了,小白在草地上蹦蹦跳跳,一會兒竟不見了蹤影,盧筠清和桃葉一邊喚着它的名字一邊找,不知不覺就偏離官道,來到了一條田間小路上。

小路一側是規整的田地,另一側則樹立着一排挺拔大樹,遠遠的,她瞧見一抹白色的身影在前方草叢中閃過,便急急追了上去。

“哎,小姐,慢些,小心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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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傳來桃葉焦灼的聲音,桃葉自小在城中長大,走不慣坑坑窪窪的土地,漸漸地落在了後面。

盧筠清也好些年沒走過這種土路了,而且,過長的裙擺和寬大的袖子也造成了不少困擾。

“小白,你給我站住,不許再跑了。”

大概是感受到她聲音中的怒意,小白總算停住,回頭看看她。

盧筠清急走幾步上前,一把撈起小白抱在懷裏。

“……我叫你不還錢,我抽死你,抽死你……”

剛把小白抱在懷裏,就聽到前方傳來男人惡狠狠的咒罵聲,還有鞭子抽打的聲音。

“小姐,小姐,我來了,還好小白找到了,咱們,咱們回去吧。”桃葉氣喘籲籲地趕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等一下,好像有人在打人,咱們去看看怎麽回事。”

盧筠清抱着小白巡視了一周,發現約莫十丈開外的地方,有個男人正奮力揮舞着一根皮鞭,朝他面前的樹幹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身邊,還有三五個家丁模樣的人,個個孔武有力,手持棍棒站在一側。

走近了才看見,那樹幹上竟綁着一個人。只見那人四肢瘦削,被兒臂粗的麻繩牢牢捆在樹幹上,鞭子一下下落在他身上,他雖低垂着頭,卻始終不發一言,沒有喊一聲痛。

他的褲腿和袖子都被抽爛了,裸露的皮膚上布滿斑駁血痕,盧筠清覺得揮鞭的人實在太過殘忍。

“大叔,他犯了什麽錯,你為何要鞭打他?”

聽到她的話,身穿繡花錦服的男人停住手中的鞭子,回頭看向她,他滿臉戾氣,額頭上的汗水在陽光下反着光。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冷開口,“這位小姐,我懲罰自家僮客,與你無關,你還是速速離開吧。”

“他已經被你打出血了,這懲罰也差不多夠了,您也歇歇手吧。”

中年男子面上更是不悅,“這位小姐,我瞧你衣着打扮也是大家之女,怎的如此不懂事?快些離開,莫要多管閑事!”

中年男子說完,不再理她,回轉身去,将鞭子在身旁的一個木盆中浸了浸,又重重地朝被綁的人身上抽去。

鞭子抽在那人的腿上、胸前、脖頸間,當鞭尾甩在臉上時,那人被迫微微擡頭,她看見他緊抿的嘴唇,還有緊蹙地眉頭下,一雙明亮的眼睛。

“慢着。”盧筠清幾乎是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小姐,”桃葉扯了扯她的袖子,“咱們還是不要多管閑事了,快回去吧。”

這雙眼睛,她記得!在為小白治傷的那晚,也是這雙明亮的眼睛,在灌木叢中盯着她。

一時間心如擂鼓!

這正是那晚幫她救了小白的少年。

“大叔,你放了他吧,他做了什麽錯事,我能不能幫忙補救?”

情急之下,盧筠清上前拉住中年男子執鞭的手臂,他不耐煩地一甩,将她推出幾步遠,她踉跄了幾步,差點倒在地上,卻被一雙手臂穩穩扶住。

一回頭,長身玉立的長兄正在身後。

“這位兄臺,為何如此對待胞妹?”

長兄是個溫和的人,通身散發着溫潤儒雅之氣,極少見他動怒,此刻,她卻能感受到他冰冷語氣中的不快。

中年男人又用審視的目光,将長兄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再開口時,語氣已平和了許多,“這位公子瞧着也是位貴人,不瞞你說,我正在教訓自家僮客,公子之妹硬要阻攔,方才擡手,不慎有些沖撞了。”

“落月,他說的,可是真的?”

聽了他的話,長兄先來詢問她真僞,盧筠清便将方才之事和盤托出。

“兄長,這被鞭打的少年,曾幫我救過小白,兄長能不能救救他?”

“既是如此,落月放心,兄長自有辦法。”

身穿月白長衫的嚴延之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

“這位兄臺,朝廷明令禁止私刑,僮客若犯錯,主家只可罰工錢,卻不可殘害性命。”

嚴延之語氣平和,娓娓道來,卻是搬出了朝廷律法,那中年男子一怔,随即臉色一黑,罵道“老子今天真是倒了黴,碰到你們這對多管閑事的兄妹。你們也打聽打聽,在這徐亭村,誰不怕我徐霸,誰敢管我家閑事?你們倆別給臉不要臉,若是再啰哩啰嗦,老子連你們一起抽!”

說着,那男子繼續揮動手中的鞭子,洩憤般更狠地朝樹幹上的少年抽去。盧筠清扯住嚴延之的袖子,仰頭哀求,“兄長,怎麽辦?”

嚴延之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然後,他向前一步,道,“若是普通百姓,你如此作為我自然無法,但身為白石城太守,有人妄動私刑卻不制止,則是渎職之失。”

那人驚愕地睜大眼,瞪着嚴延之,“你說自己是白石城太守,有,有何憑據?”

“墨聞!”

嚴延之的侍從墨聞立刻取出文書,在徐霸面前展開,上面有皇帝陛下的朱批和玉玺印。

“徐亭村屬白石城地界,你說我有沒有權力管?”

中年男子将手中鞭子一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不知太守大人駕到,小人有眼無珠,沖撞了大人和小姐,請大人責罰,請大人責罰!”

這中年男子仿佛會變臉一樣,已換上了一副謙卑面孔。

嚴延之上前一步,執起他的手,扶他起來。

“不知者無罪,快請起來。此事原是舍妹行事唐突,只是我這妹妹心地善良,又愛仗義執言,常有莽撞之舉,終究是我教導無方,還請徐兄擔待。”

說着,對他行了一禮。

這徐霸原以為太守要以權勢相壓,只想着待他走後,再繼續懲罰樹上的少年。沒想到這清俊谪仙般的太守大人,竟親自扶自己起來,又先将罪責歸到自己身上,還對自己行禮,竟讓他心中真真生出幾分服氣來。

“罷了罷了,既是太守大人親自出面,也算是他的造化,來人,給他解綁。”

立刻就有兩個家丁上前,解開了縛在少年身上的麻繩。

少年那明亮的眼睛睨了盧筠清一眼,下一秒,他竟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啊,怎麽了?他怎麽了?”

盧筠清吓了一跳,正想過去看看,冷不防斜刺裏沖過來一個人,哭喊着撲到那少年身上。

“千裏哥,千裏哥,都是我的錯!我錯了,我再也不賭了,再也不賭了!”

這是一個衣衫褴褛、濃眉大眼的少年,只見他跪倒在地,趴在被他喚做千裏哥的人身上嚎哭不止。

原來,他叫做千裏。

“墨聞,你去看看,人怎麽樣了?”

“是。”

墨聞走過去瞧了瞧,回來道,“禀公子,此人只是暈了過去,氣息尚在。”

“徐兄,究竟出了何事?為何要這般責罰家中僮客?”

“唉,說起來,這綁在樹上的,并非我家僮客,哭的這個才是!”徐霸看向哭倒在地的少年,眼中有掩飾不住的鄙夷,“此人叫大俊,是我家中僮客,幹活倒也手腳麻利,只是一味好賭,借了我的錢,遲遲不還。之前有幾次,都是這個叫千裏的幫他還,這次千裏也沒錢了,還不上,大俊又跑了。我正在氣頭上,這千裏卻來找我,說是他要替大俊受罰,日後也會慢慢把錢還上。”

“既然他要講義氣,主動頂罪,那我便成全他了。”

“他欠你多少錢?我來替他還了。”

“不不不,”徐霸連連搖頭,“怎敢勞太守大人破費。”

在嚴延之的示意下,墨聞取來一張銀票,遞到徐霸手中。

“徐兄,先別急着拒絕,聽我說。陛下已于年初頒布了’免僮客令’,各州僮客只要願意參軍,便可免除僮客身份,恢複自由身。此令,你可知道?”

徐霸聞言,低頭悶聲道,“知道。”

“這裏是一百兩白銀,我買下你這兩個僮客,讓他們去參軍,你可願意?”

徐霸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僮客買賣的行情,一個健壯的成年男子,不過二十兩白銀,這還是京師周邊的價格,若是偏遠州郡,會更便宜。

僮客令剛開始推行,還未強制,若真到了強制推行的那一天,哪個鄉紳又能跟朝廷對着幹呢?

徐霸心中迅速計算着,與其到時被迫放棄這些僮客,倒不如眼下收下這數倍于市值的銀兩。

“不可,不可,怎可收取太守大人的銀兩。”

徐霸雖這樣說着,雙眼卻似粘在了銀票上,挪不開眼。他素來愛財,熱衷斂財又一毛不拔,連睡覺時都要将金銀放在懷中摩挲,卻小氣到不舍得給妻子做件新衣服,叫她每季只有兩套衣服替換着穿。

“徐兄,此番我與你買下這兩人,不是以太守的身份,而是以白身……”

嚴延之與徐霸交談時,盧筠清走到那被鞭打的少年身邊,慢慢蹲下。

與上次見面時相比,他似乎長高了不少,卻依然很瘦,兩根鎖骨清晰的支棱在脖頸兩側,左側脖頸處,露出半截鐵鏈文身,那是羽朝奴隸的标識。

他依舊穿着破爛的粗布麻衣,露出來的皮膚布滿縱橫交錯的血痕,竟無一處完好。

就在此刻,鮮血依然不停從傷口滲出,浸染了破爛的衣衫。

“千裏哥,他竟然拿鞭子浸鹽水抽你,嗚嗚,都怪我,嗚嗚,是我對不起你……”

叫做大俊的少年還在嚎哭不止,聽到鹽水兩個字,盧筠清心中也是一驚,眼底發酸。

原來,剛才那木盆中放的竟是鹽水,而徐霸一次次将鞭子浸入盆中,正是要用這鹽水來加深懲罰的力道。

一道、兩道、三道……數不清的鞭痕,或深或淺的傷口,混着鹽的血水,而眼前的少年,直到痛到暈厥,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此刻躺在地上,他慘白的雙唇依然緊抿在一起。

“小姐,醫師來了,藥也來了。”

桃葉按照盧筠清的吩咐,去馬車上取來了藥箱,又叫來了随行的醫師,給這少年清理傷口。

醫師看了傷口後,連連搖頭,“衣服破爛,又浸滿鹽水,再穿就要粘連住傷口,來個人把他挪到樹後,先剝掉衣服。”

大俊和墨聞一起,将千裏擡到一棵大樹後,半晌,醫師終于給他清理完傷口,又換了一套下人的衣服。

另一邊,徐霸得了嚴延之的錢,千恩萬謝後,帶着家丁滿意而歸。

“如今,你們已是自由身了,可想去參軍?”

大俊将暈倒的千裏扶起,讓他靠着自己坐,對于嚴延之的問題,他嗫嚅着,似乎不知該如何作答。

“願意。”

名喚千裏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睜開眼,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

“既如此,我便修書與曾州的盛将軍,你們二人可攜信投于他帳下。來日建功立業,報效朝廷,就有賴二位了。”

說完,喚墨聞取來筆墨紙硯,墨聞躬身以背做案,讓嚴延之寫下書信。

接過書信後,大俊在地上跪謝磕頭,千裏無法起身,便只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注視着嚴延之和盧筠清,一字一句地說,“救命之恩,來日定當以命相報。”

嚴延之雲淡風輕地笑了笑,盧筠清知道,他一定是不在意、也沒有當真的。他一向待人寬和,在海西城中也救助過不少窮人和婦孺。施恩不望報,是他素來的秉性。

車窗外,田野和樹叢漸漸向後退去,那雙明亮的眸子卻好似能穿透草葉和塵埃,執着地望向他們。直到馬車駛出很遠,盧筠清似乎仍能感覺到那銳利的視線。

其實,央求長兄救下他,盧筠清也是存了私心的。她始終記得,游戲裏原主被殺時正在鞭笞奴隸,就想着若能對奴隸好一些,或許就能避免這悲慘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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