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奴隸和狗

奴隸和狗

夜色漸濃,明月高懸,盧筠清提着一只小竹籃,蹑手蹑腳地走出房間,向後院走去。

這個時間,姑母已經散完步回房,開始喝茶讀書;姑父照例在丹房中求神問蔔,推演第二日的運勢;次兄的房中亮着燈,一定又是在練習書法;長兄的房中則飄出悠揚的古琴聲……

很好,大家都在忙,沒人會發現她要做的事。

離開她住的小院,走過一條栽滿竹子的青石板小路,推開竹制的籬笆門,就來到了後院。

再穿過新栽好的兩排果樹,她走到了牆邊。

一只白胖的小狗正趴在地上,見她到來,不像平日一樣跳起來迎接,只是尾巴無力地輕晃了一下,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她。

盧筠清覺得,它一定是在無聲的求助。

盧筠清蹲下,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幹的,還有點熱。在原來的世界,她家裏養過狗,她知道健康的狗鼻子都是濕漉漉的,一旦變幹,就意味着病了。

這是她從門口撿來的流浪狗,撿來時還是只沒睜眼的小奶狗,被母狗遺棄在草叢中。次兄嫌它髒,命下人扔出去,長兄見她哭個不停,就做主留下了它。只是規定只能養在後院,不能帶進房間。

如此,她已經很滿意了。

盧筠清給它取名小白,因為它又小又軟,渾身雪白,抱在懷裏會蜷縮成一團。次兄譏笑這名字粗鄙,長兄卻說大道至簡,這名字簡單卻貼切。

最近幾天,小白明顯失去了活力,不愛吃也不愛動。盧筠清檢查後,發現它腿上有一道傷口,就派人去請獸醫,可這城中唯一的獸醫已于前日返鄉,月餘才能回來。

熱愛占蔔的姑父為小白蔔了一卦,說它命中當有此劫,若是獸醫回不來,則是它狗命該絕。

盧筠清對姑父那鋪了一盤、歪歪扭扭的粟米粒持懷疑态度,姑父若真有此神力,皇帝陛下應該請他去做太史令,聽姑母說,那是他最向往的官職。

既然不能指望獸醫,她決定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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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竹籃中掏出蠟燭點上,借着燭光,盧筠清細細翻看小白的傷口,這一看不要緊,她整個人悚然一驚,差點把蠟燭丢在地上。

只見小白右腿腿根處的傷口,足有三四厘米長,遠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可怕的是,因為天氣炎熱,傷口不僅發炎化膿,還生了蛆。

燭光映照下,傷口裏數十只蛆蟲在不停地蠕動。

不能再拖了,必須馬上救治!

她強忍着胸中的惡心,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這裏沒有消炎藥、抗生素,卻有人用的藥粉,雖不知效果如何,也只能試一試了。

盧筠清起身環顧四周,見不遠處的樹下有一只木桶,是下午給栽樹的人喝的,她走過去瞧了瞧,還有少半桶,應該夠用了。

她咬着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木桶一搖一晃的提過來,細細的鐵把手勒得掌心生疼。

“小白,你忍着點,我這就來幫你。”

她拍了拍小白的腦袋,或許是感受到她的情緒,小白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乖乖地任她把它翻了個身。

現在,它的姿勢從趴着變成了側躺着,右腿朝上,正好方便處理傷口。

盧筠清用一只手從下面擡起小白的下半身,另一只手則用盛滿水的瓢去沖洗它的傷口。

數十只蛆蟲随着水流沖到了地上,她怕沖的不徹底,又舀了幾瓢水,重複清洗幾次。最後,又拿起蠟燭仔細檢查了一遍,果然,還有幾只殘留在裏面。

她深吸了一口氣,從竹籃裏拿出一塊布包在食指上,然後把食指探進那傷口,将剩下的幾只蛆蟲挖了出來。

盡管隔着一層布料,還是覺得無比惡心。她甩掉手上的布,用土把剛才沖出來的蛆蟲和這塊布一起埋起來。

整個過程中,小白都十分安靜,沒發出一點聲音,也沒有動一動。這傷口足有一節指頭的一半深,或許,它已經疼得失去了知覺。

接下來,就該上藥了吧。

她拿出剪刀,剪掉傷口附近的毛,正打算把藥粉撒到傷口上,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這樣不對。”

還有人在這裏?

她渾身一凜,立刻循聲回看,只見身後灌木叢的繁茂枝葉間,一雙明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這樣不對,得先割掉腐肉,才能敷藥。”

他一邊說,一邊直起身從灌木叢中走出來,待走近了,她才認出來,這正是下午在後院栽樹的少年。

從閣樓上往下看時,她以為他們差不多高嗎,此時才發現,對方比自己高了半頭。

“你……你偷看多久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下午落了工具,師父讓我來找。”說着,他揚了揚手中的一把小鏟子。

見對方并無惡意,她放下心來。

“你方才說,要先割掉腐肉,該怎麽割,你會嗎?”

盧筠清為難地看了看手中的小刀,這是一把裁紙刀,刀片細長輕薄,她只用它裁過紙,卻不知該如何挖掉傷口腐肉。

“你這個不行,用我的吧。”

少年說着,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來,取掉刀鞘後,刀身呈漂亮的弧形,猶如夜空中的彎月。

即使是在晦暗不明的燭光下,也能看見刀身發出的寒光。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挖,挖地深了,怕傷了它;挖地淺了,又怕不徹底。”

少年沒說話,只是蹲下來,一手拿着那把弧形小刀,一手提起了小白的右腿。

大概是畏懼陌生人,小白的腿無力地蹬了一下。

“小白乖,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

盧筠清又輕輕摸了摸小白的腦袋,低聲安慰它。

少年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去割傷口的腐肉,他的動作幹脆利落,很快就把傷口處理幹淨。一些灰灰白白的腐肉碎屑掉落在地,他手上也沾染了些,但他看似乎毫不在意。

“好了。”

他提起小白的右腿,又仔細檢查了那處傷口,篤定道。

盧筠清立刻把準備好的藥粉灑到傷口上,一遍、兩遍、三遍,直到藥粉把那洞一般的傷口填滿,她才停手。

“專治畜生的傷藥?”少年盯着她,他一直沒什麽表情,臉上也髒髒的,一雙明亮的眼睛卻讓人移不開眼。

“不,這是人用的,我想着人既然能用,狗肯定也行。獸醫來不了,我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你做得對,若再拖延一晚,這只狗的肚皮都要被鑽穿了。”

“剩下的藥,能給我嗎?”少年似乎猶豫了一會,才說出這句話。

“當然,你都拿走吧。”

他幫忙救治了小白,盧筠清十分感激,半包藥粉自然樂意奉上。

他接過藥粉包,珍而重之地疊好,低頭放到懷裏。

遞藥包時,她觸碰到他的手指,粗粝而幹燥,她低頭看去,只見他手上有許多髒污,就連指縫中也有一些污泥。

長兄和次兄的手,都是白皙而修長的,漂亮、幹淨、柔軟,與他完全不同。

“你來這邊。”

“幹什麽?”少年不解。

“給你沖洗手。”盧筠清指指他的手,這雙手剛幫小白清理了腐肉,必須立刻清洗一番。

少年猶豫了片刻,然後順從地伸出手。他比她高半頭,需要微微弓起身子,才方便她幫他澆水。

水淋到他手上,他兩只手快速地互相搓洗,灰色的水流淌到地上。

沖洗了好幾遍,直到用完了所有木桶裏的水,盧筠清才停手,只可惜這裏沒有澡豆和皂角,他這雙手真應該徹底清洗一番。

“你等一等,我找找帕子。”

盧筠清直起腰,放下水瓢,正打算去竹籃裏找帕子,卻被他出聲制止。

“不用了。”

他擡起兩只手,在身上随意地抹了兩把。

其實,在鄉下住時,陳仲明和他的小夥伴們也常這麽做,但自從來到姑母家,這種行為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但凡飯後不漱口、或者衣服沾上飯粒,都要被次兄訓斥,更何況是這種有損貴女做派的事。

她視線向下,看到了一雙露出腳趾頭的破草鞋,不止草鞋,他的衣服上也有許多補丁,卷起的袖口也破破爛爛的。

衣服明顯不合身,大了許多,腰間用一根布帶系了起來,更顯他腰身細地出奇。

他的兩頰也明顯地凹進去。

姑母常覺得她在鄉下那幾年吃盡了苦頭,也曾感嘆嚴家家道中落、顯赫不再,她不止一次告訴盧筠清,她像她這麽大的時候,身邊足有四個貼身侍女,可憐盧筠清如今僅有桃葉一個跟在身邊。

但跟面前這個少年相比,她們的日子顯然說不上差,即便是被樨葉藏在鄉下的那幾年,盧筠清也從未嘗過饑餓的滋味。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少年再次開口:“你在看什麽?”

語氣中多了一絲戒備和冷硬。

看着他瘦削的身材,凹陷的兩頰,鬼使神差地,盧筠清脫口問道,“你吃飯了嗎?”

他用那雙明亮的眸子盯着她,沒有說話。明明是十來歲的少年,眼神中卻透着淩厲,含有審視意味,還有些說不清楚的晦暗情緒。

無論是游戲裏還是游戲外,她都沒見身邊人露出過這種不友善的眼神,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些害怕。

就在這時,她聽見他的肚子傳來一聲類似咕嚕的響聲。

緊接着,又是一聲。

兩人都愣住了。

一絲潮紅漫上他的臉孔,盧筠清猛然想起,竹籃中還有兩個糯米團子,是下午桃葉放在裏面的。

“給,快吃吧。”

她把兩個用竹葉包起的糯米團子遞給他。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伸手。就在這時,後院的入口處傳來響動,像是籬笆門被人推開的聲音。

“來不及了,我得趕緊回去,你快吃了吧。你幫我救了小白,這是你應得的。”

少年依然沒動。

“小姐,小姐,快回去吧,二公子快練完字了,若是被他發現你偷溜出來,可就麻煩了。”

籬笆門那邊傳來桃葉刻意壓低的聲音。

情急之下,盧筠清一把拉過少年的手,把兩個糯米團子塞到他手裏。

“再會。”

她匆匆忙忙收拾東西,提着小竹籃離開,臨走前,似乎聽見一聲低低的謝謝,那聲音不太分明,又或許只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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