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說他壞話
說他壞話
有斐館是一間小小的書店,開在京城一條繁華街道的背面,一塊褪色的木頭招牌下是一個窄小的入口,若是不留心觀察,很容易就錯過。
天色剛剛擦黑,盧筠清就帶着侍女桃葉來此找書。
“小姐,這些書都有關于人魚的記載。”桃葉吃力把一摞書抱到桌上。
“放下吧。”
盧筠清頭也不擡的說,她正埋頭翻書,不時在一個線裝本上寫寫畫畫,做着标記,面前已經擺了三摞半人高的書。
有斐館空間不大,書卻極多,數個高高的書架頂到房梁,每一層都擺滿了書籍。店主是個有點駝背的中年男子,蓄着花灰山羊胡,一雙黑亮眼珠透着睿智,他養了一只紅藍相間的鹦鹉,每次有客人進來,那鹦鹉就扯着嗓子叫“歡迎光臨”,店主則埋頭看書,并不怎麽理客人,只在客人要買書時收錢。
盧筠清喜歡這家書店,書多,老板話也少,是理想的書店氛圍沒錯了。
只可惜這個時代沒有電燈,雖然老板貼心地提供了好幾盞油燈,昏黃的光線始終不太給力。
盧筠清揉了揉發幹的眼睛,擡頭看窗外,窗紙上氤氲起模糊水汽,她才意識到下雨了。雨勢很小,幾乎沒什麽聲音,這條背街上原本人就少,此時更是一個人也沒有,只一片空茫灰色。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腿,又伸了伸雙臂。
“小姐,找到您要的東西了嗎?”
“找是找到了,但是很奇怪。其他的傳說都有豐富的故事和史料,只有這則人魚傳說太少了,沒意思。”
“還有,所有的記錄都集中在近三十年內,”盧筠清看了眼筆記本上的記錄,“最早的一條記錄是正元八年,今上登基的第三年。”
自從裴雲舒邀她一起去瑤光寺看人魚,她就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裏,尤其是裴雲舒說她的姑母,也就是當今皇後當年就曾親眼見過人魚,後來果真當上了皇後,印證了那個“于瑤光寺見人魚,必有極貴命格”的傳言。
盧筠清對“極貴的命格”沒什麽興趣,在這個時代即便坐上皇後寶座,一樣沒有抽水馬桶用、沒有手機玩,還要應對皇帝老公的一堆嫔妃,想想就頭大,還不如做個世家女子來得輕松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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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盧筠清并不知道,千裏之外的海西城,她的姑母盧知意正在費心為她挑選未來夫婿。
眼下,她一門心思想多找些人魚傳說的故事來看,無奈各個書籍的記載不過寥寥數語,內容也大同小異,說是海上的人魚仙子曾在瑤光寺沐浴,之後誕下一枚卵,卵每六十年孵化一次,孵化之時是午夜子時,化而為神,飛天而去,遁入東海,去前會再留下一枚卵,如此循環往複,等待下次孵化。
凡有得見人魚仙子升天者,男子命運一落千丈,女子則将貴不可言。
讀過幾句書的人都知道,這貴不可言,就是隐喻皇後之相。
“桃葉,把這些書放回去吧。”
盧筠清說着,率先抱起一摞書朝裏走去。
“使不得,小姐,使不得,您怎能做這種粗活,讓奴婢來吧。”桃葉說着就要來拿她手裏的書,被她避開。
“坐了這麽久,我也該活動活動了,咱們一起放。”
盧筠清說完,徑直向最裏面的書架走去,桃葉拗不過她,只得匆匆抱了一摞書來,跟上她。
最後一排書架上放的多是異聞錄和羽朝各地的風俗志,各種傳說都在這裏,按照羽朝七州的劃分,一共分了七層。
盧筠清和桃葉各自踩上高凳,往最上面一層塞書,窗外的雨聲漸漸大起來。
“小姐,您那天一下就摔到殷小侯爺懷裏,奴婢覺得,您和他真是有緣。”
“咳咳,”盧筠清輕咳一聲,“桃葉,你別亂說,這事以後不要再提。”
“是,奴婢知道,奴婢只是覺得,這緣分真是妙不可言。托小姐的福,奴婢才有幸得見殷小侯爺和柳公子真容。”
聽到柳季景的名字,盧筠清心中一動。
“桃葉,你覺得,柳公子怎麽樣?”
桃葉歪頭想了想,“小侯爺清俊貴氣,柳公子風流潇灑,各有各的長處,但我瞧着,柳公子更溫柔可親些,小侯爺,似乎不大好親近。”
盧筠清心中暗嘆桃葉有眼光,一眼就瞧出了官配的好。
“我瞧着那柳公子也是極好的,人長得風流俊俏,脾氣又很好的樣子,将來若是嫁給他,定然會被寵上天。”
桃葉睜大眼,沒想到自家小姐對柳公子評價如此高。
“可是,小姐,聽說那柳公子什麽都好,就是太過風流,有許多紅顏知己……”
盧筠清擺擺手,打斷她。
“桃葉,你這就不懂了,人設就是要這樣才有意思,遇見你之前’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遇見你之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這就是攻略官配的……”
盧筠清意識到自己說滑了嘴,硬生生止住,無奈桃葉已經聽見,好奇地問,“小姐,人設是什麽?官配又是什麽?”
“這個……總之意思就是有些人表面上看起來是花花公子,其實內心純情又忠貞不渝。”
“小姐,救你的不是殷小侯爺嗎?怎麽不見你誇他?”
說到殷玄,盧筠清便想起那日崔府的遭遇,不得不說,英雄救美這個橋段雖然老套,但被殷玄救了兩次,他清俊矜貴的模樣已清晰地刻在她心裏。
意識到這一點,盧筠清更不想承認,便含糊道,
“他……也沒什麽好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內裏……”
盧筠清說着,腳下突然一滑,身子晃了幾晃,終究沒有把握住平衡,摔到了地上。
腳下的高凳也一起倒下,發出“哐當”一聲。
“小姐。”
耳邊傳來桃葉驚慌的聲音,桃葉急急從高凳上下來,撲到她身邊。
好疼。
盧筠清趴在地上,疼得皺起眉頭,視線中出現一雙玄色方頭履,上面飾有流雲紋金線,往上,是低調的灰色織錦下擺,再往上,是一襲華貴的紫色外衣,在室內閃着暗淡光澤……
一雙銳利的眼睛盯着她,眼底湧動着晦暗不明的情緒。
糟了,果然不能背後議論人,這不,只說了殷玄一句不好,就被本人聽了去。
殷玄在她面前半蹲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緩緩道,
“你倒是很大膽,我救你兩次,你就是這麽看我的?”
盧筠清立刻從地上起來,站直了身子,桃葉彎腰為她撣去衣服上的灰塵。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她絞盡腦汁得想着說辭,“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對不起,是我錯了。”
反正都被聽見了,索性老老實實認錯吧。
她把頭垂得極低,周圍一片安靜,只有窗外的雨聲連綿不絕。
好半天,頭頂飄來一聲嗤笑,她擡頭,殷玄沒什麽表情,倒是他身後的柳季景,斜倚在一堵書架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原來,當日盧小姐的目标是在下。”
他說着,把玩着手裏的折扇施施然走過來,“可惜盧小姐準頭太低,要是直接落到我懷裏,豈不美哉?”
說着,只把一雙熱情的眸子來盯住她,唬得盧筠清連連搖頭。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盧小姐別怕,在下已經知道你對在下的心意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在下吧,你想要什麽樣的感情?細水長流,還是急風驟雨?”
柳季景說着,又上前一步逼近她,臉上挂着三分漫不經心,四分輕佻戲谑。
“什麽樣的都不要,我對你沒興趣!”
這句話脫口而出,柳季景眼中露出玩味神情,接着,恍然大悟般拍了下手,“明白了,盧小姐愛口是心非的類型。”
他每說一句話,殷玄眼底的晦色就加深一分,盧筠清臉上的表情更為難一分,柳季景瞟一眼這個,又看一眼那個,心中升起惡作劇般的愉悅。
“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說着,盧筠清略一低頭,匆匆穿過兩人之間的縫隙,走向門口。
“等一下。”
身後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是殷玄。
只見他邁開長腿,三兩步就走到她面前。
“這把傘,你拿着。”
門外淅瀝雨聲連綿不絕,他手心向上,将一柄合攏的傘送到她面前。
盧筠清的視線略過那把傘,定格在他平靜的眼眸中,心中有一刻遲疑。
錢鐘書說過,借書是戀愛的開始,一借一還,就多了一次見面的理由,這借傘,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功效?
她本非這游戲世界中人,這裏的男人再好,也不是能共度餘生的真人,既然如此,就不要過多牽扯……
“拿着。”
就在此時,一只有力的手拉過她的手臂,不由分說将那把傘放到她手裏。傘沉甸甸的,比她平日慣用的長一些,顯然是男子所用。她茫然看向他,在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片堅持,不容置疑。
“多謝小侯爺。”
盧筠清說着,躬身行禮,殷玄微微颔首,挺拔如松,他身後的柳季景還是一副憊懶模樣,雙手松松抱在胸前,臉上帶着一絲玩味笑意看着他們。
桃葉接過盧筠清手裏的傘,在她頭頂撐開,主仆二人走出書店。這把傘很大,足夠兩人在下面避開細雨。她們的馬車停在這條小路的路口,若是沒有傘,少不得身上要淋濕。
“小姐,依奴婢看,小侯爺雖然看起來冷冷的,人卻很好,還借傘給我們,真的是又威嚴、又貴氣、又體貼……”
“一把傘就把你收買了,桃葉,你這樣太容易被男人騙了,不行的。”
盧筠清說着,視線卻忍不住鑽入車簾的縫隙,從那裏可以瞥見殷玄那修長的身影仍立在店門口。
她立刻收回視線,後背往後靠,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快到府中時,她忽然想起,不知殷玄他們何時進的店,竟沒聽見那鹦鹉叫“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