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半人魚
夜半人魚
“阿雲,還要多久啊,我的腿都麻了。”
“就快到子時了,再堅持一會,我的腿也麻了。”
“這裏好黑,不會沒看見人魚,反而碰見別的什麽吧?”
“怕什麽,這裏是佛門淨地,不會有那不幹淨的東西。”
藍黑的高遠夜空中,寥寥點綴幾粒碎星,越發顯得清冷孤寂,左右的殿宇在夜色中隐去了華彩,模糊成兩片起伏黑影,她們藏身的樹叢在地上投下暗影,糾結的枝桠仿佛無數伸出的手。
盧筠清心裏有點發毛,說好了要來看人魚神跡,可守到現在也沒有一點人魚的跡象,那溫玉泉裏安安靜靜,一點聲音也沒有,仿佛連魚兒都睡着了。
“你別怕,沒事的,我白日裏來過很多次了。”
裴雲舒一邊說着不怕,一邊把她的手握得越來越近。
“嘶~好疼,阿雲你輕一點。”盧筠清小聲提醒她。
“筠清,我……我手上好像爬了個蟲子,你看看,能不能給我弄下來。”
裴雲舒的聲音雖還強自鎮定,繃緊的身子洩露了她的緊張,盧筠清低頭去看她的手,雖然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卻能通過細長的形狀判斷出,那大概是一條馬陸。
一想到這種蟲子密密麻麻的腳,她就頭皮發麻,眼下看不分明,反而好些。
“阿雲,你別怕,我馬上幫你。”
盧筠清拾起腳邊一截樹枝,朝裴雲舒的手背上一撥,還好夠準,那蟲子被挑走,落在了不知哪裏的地上,盧筠清立刻把手裏的樹枝向遠處抛去,盡可能有多遠扔多遠。
就在此時,不遠處的溫玉泉傳來“撲通”一聲。
Advertisement
兩人面面相觑,莫非,人魚要出現了?
撲通。
又是一聲,清晰無比。
兩人對彼此點點頭,從樹叢裏起身,蹑手蹑腳地向泉邊走去。
據說人魚的下半身像一條碩大的魚尾,上面的每一片鱗片都閃着光,能把暗夜照亮。看見了,那泉水中仿佛确實有點點微光,只是這光并不如傳說中那般奪目。
到了泉邊,兩人睜大了眼睛向泉中看去,見水面下仿佛确實有個黑影在游動,看身形比人還要大。
難道,她們真地要看見人魚了?
兩人激動地說不出話,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就在這時,“嘩啦”一聲巨響,有什麽東西從水面下沖出。
沒有期待中流光溢彩、人魚飛天的盛景,有的只是一顆球狀物飄在水面中央,細細看去,那球上仿佛還生着頭發……
“啊!”
兩人終于抑制不住的尖叫起來,是頭,是一顆人頭。
盧筠清和裴雲舒大叫着抱住彼此,叫完才意識到,離此處最近的房中已亮起燭光,顯然是寺裏的師傅被她們吵醒了。
“深更半夜,兩位小姐潛入瑤光寺,所為何事?”
瑤光寺的住持慧琳托着油燈來看,發現了臉色慘白的盧筠清和裴雲舒,一臉不悅的質問她們。
兩人還未及回答,水面上又傳來撲通一聲,三人循聲看去,只看見一道黑影跳入水中,片刻後又出來,手裏還拖着另一個身影。
又有幾個女尼圍過來,借着她們手裏的油燈,盧筠清才看清,從水裏出來的兩個人,竟是殷玄和柳季景。
殷玄全身濕透,發絲上的水珠還在往下滴,柳季景則顯然是喝醉了,被他拖出來時,口中還念叨着含混不清的話。
原來,剛才那顆漂在水面的頭,是柳季景,他脖子以下都泡在水裏,只将臉露出水面呼吸,竟讓她們誤以為一顆頭孤零零的浮在那裏。
“慧琳師太,深夜叨擾,我帳下參軍柳季景白日在貴寺臨摹壁畫,晚間喝多了酒,不知怎麽又來到此處,竟掉入池中,險些喪命。”
“小侯爺既為救人來,老尼自然無話可說,只望小侯爺日後對部下嚴加約束,勿再擾我佛門淨地。”
“殷玄謹記師太教誨,今夜多有得罪,明日定多奉香火。”
瑤光寺本就是皇家寺院,慧琳師太也常去宮中與帝後講解佛法,對朝中衆臣多有了解,如今知道了殷玄等人的身份,也不好多過苛責,便吩咐寺中女尼帶他們去廂房換衣歇息。
那邊,殷玄拖着爛醉的柳季景去了東廂,這邊,慧琳帶着盧筠清和裴雲舒去了西廂。
“兩位小姐皆是高門貴女,竟然深夜潛入佛寺,如此鬼祟行事,豈非有失大家風度?”
慧琳合上門,轉身看向兩人。她是這瑤光寺的主持,一張細長白淨的臉,兩只眼睛頗有神采,飽滿豐潤的唇殷紅一片,可以想見,年輕時定是位難得的美人,只眼角幾縷細紋透露出她的年齡。
雖是質問,嚴厲中亦不乏溫情。
裴雲舒使了個眼色盧筠清,暗示她別說話,自己來。
盧筠清會意,裴雲舒上前撒嬌般挽起慧琳的手。
“師太,您別生氣嘛,我從小就聽過姑母在這寺中見人魚的故事,一直神往,今夜實在按耐不住,就拉着小姐妹一同來。師太一向疼我,一定不會怪我的,對不對?我保證,以後再不做這種事,再不給寺裏添麻煩了。”
慧琳擡起一根手指在她額上輕輕一點,“你呀!”語氣似無奈又寵溺。
随即又板起臉來,“你可知,天命不可強求,你姑母當日際遇,看似無心偶遇,實乃命中注定。而你今日刻意索求,反而不美,命裏沒有的東西,若是強求,只會惹人笑話。”
“是是,師太說的對,阿雲并非想做皇後,只是好奇那人魚的模樣,想要親眼看一看。阿雲以後再也不敢了。”
裴雲舒拉着慧琳的袖子晃了晃,慧琳的表情柔和了幾分,“還好皇後娘娘思慮周全,早就下旨,寺中日落後便禁香客,否則多幾個像你們這樣的女娘,我這寺裏還指不定怎樣雞飛狗跳!”
“夜已深了,折騰了這半夜,你們今日就住在這裏,明早再離寺吧。”
說完,慧琳就離開了。裴雲舒長舒一口氣,盧筠清問道,“你認識這位師太?”
裴雲舒踢掉鞋子,躺到床上,“姑母時常請她去宮裏講經,我從小常去姑母那裏玩,見過幾次。”
盧筠清脫下鞋子和外衣,鑽到被子裏,方覺出累來,回想這一晚,先是蹲守了半天,接着被醉酒的柳季景吓了一跳,再到被帶到廂房中,可謂一波三折,現下終于躺下,一動也不想動。
“其實,崔以晴一直都看不起我。”
盧筠清一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裴雲舒也并沒期望她回答,而是自顧自的說下去。
“她表面上怕我,巴結我,不過是因為我姑母現在是皇後,我父親是輔國大将軍,可是我家根基淺薄,我外祖不過是個殺豬的,父親從前也只是江州一小吏,機緣巧合之下,家中才有了今日盛況。”
“崔家就不同了,崔尚書雖出身貧寒,到底也是世代讀書的士族,憑借功名立足,崔以晴的母家王氏,更是江州四大豪族之一,羽朝還未南遷時,王家已是煊赫世家。你們盧家我也是知道的,你曾祖父盧循九退胡族,功績足以彪炳史冊。”
“而我們家的富貴權勢,都綁在我姑母一人身上,羽朝文人素來推崇清流,當權外戚在他們眼中,都是污濁無能之輩。”
一室幽暗,只有一盞如豆油燈,閃着微弱的光。
裴雲舒的聲音不大,每一個字卻都清晰無比的傳入她耳中,原來,她竟有這樣的壓力。
“所以你在學堂裏比誰都刻苦用功?”
盧筠清翻了個身,以肘撐床,看向對面的裴雲舒。兩人的床連成一條直線,中間只隔着一個窄小的木桌,桌上是一盞油燈。
裴雲舒原本側躺着,此刻也像她一樣,半趴在床上同她聊天。
“沒錯,打從進靜嘉堂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定決心,要叫人對我裴家刮目相看。”
她目光灼灼,透出堅不可摧的決心,盧筠清生出無限感佩之意,暗嘆這才是游戲女主該有的格局,心中對她的喜歡和信任又多三分。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崔以晴,不過是為着父親和姑母,要籠絡世家豪族,以使我裴家的名聲好一些。”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麽多心思,當真是不容易。”盧筠清喃喃道。
裴雲舒噗嗤一聲笑出來,“說我小小年紀,你又有多大?”
盧筠清這才記起,自己如今也不過十六歲,并非現實世界中的二十三歲,便笑笑含糊過去。
“對了,有件事不要嫌我多嘴,你對崔以霏的幫助,很可能适得其反。”
“為何這麽說?”
“她的問題在于性子太軟,被人拿捏,誰又能在她身邊整日整夜地護着?有時候你幫了她,反令她被欺負地更厲害。”
盧筠清沉思片刻,點點頭。
裴雲舒說的對,自從被崔以晴推下水,她對這個女子的惡毒之處已有了更清晰認知。
“那日我見你幫她爬樹取文具,便知你我是一類人,我也曾幫她撈起被丢到水裏的筆,崔以晴不過收斂兩日,過後依舊對她呼呼喝喝。回到崔府,更不知她會怎樣為難以霏。”
今夜,裴雲舒已徹底将她當作自己人,說了好些心底話,盧筠清也不想再隐瞞,便把當日崔府的事說給她。
裴雲舒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
“我知道崔以晴一向驕縱,卻不想她竟把你推入水中,若你不會游水,豈不是會死在那裏?”
盧筠清苦笑,“應當不至于,我若死在崔府,崔尚書名聲就壞了。我想她應當只是想教訓我,若我不會游水,再裝作路過,呼叫下人來撈我。”
“她一向喜歡殷玄,心心念念要嫁給他,不知怎麽竟把你當作情敵了。”裴雲舒長嘆一口氣,繼續道,“這下好了,把你推落水,反而間接促成殷玄救你一次。幸虧你當日蒙住了臉,若她知道殷玄抱走的女子是你,指不定要如何發瘋……”
瑤光寺外,兩道修長的身影投在暗巷中。
“阿嚏,阿嚏,為了找到寺中密室,我今日可是,阿嚏,犧牲良多。”
柳季景一邊說,一邊打噴嚏,步态穩健,哪裏還有半分醉态。
“除了你風流成性的柳四公子,還有誰能做此事而不致人懷疑?不犧牲你,還能犧牲誰?”
“啧啧,小侯爺可真是狠心哪,不過,誰叫我在你手底下做事呢。只是沒想到,竟會遇到這兩位小姐,莫非,裴家對我們的行動已有察覺?”
殷玄眸中掠過一抹暗色,随即搖搖頭,“應該不是,她們倆是單獨行動的,連貼身侍女都沒帶。”
說着,已走到馬車前,立刻有仆從從車上拿了大氅,給兩人披上。
“裴家人捏造這出人魚傳說,把裴氏送上皇後之位,沒想到竟連自家的女兒也騙了。小侯爺,今夜之事,你怎麽看?”柳季景微微偏頭,看向殷玄。
殷玄擡手系上大氅的系帶,“沒人願意跟別人分享極貴的命格,她們二人卻一同前來,可見她們關系匪淺,且對皇後這個位子無甚興趣。”
柳季景越發興致勃勃,“那她們大半夜來此幹什麽?”
“大約是,單純想看看傳說中的人魚長什麽樣。”
殷玄說着,想起在有斐館撿到的一張紙,秀麗舒展的筆跡,記錄着人魚的外形、習性、出沒時間,紙張邊緣有不規則撕裂痕跡,應該是從線裝本上扯下來的。
尤其顯眼的是,紙張右半部分還畫了一個人魚,筆觸簡單幼稚,卻也不失流暢可愛,只是那人魚的頭發蓬松呈波浪形,披散下來垂在雙肩上,頗有幾分異域味道。
不知出于什麽想法,他竟沒有丢掉那張紙,反而折起來夾到了公文中。
“小侯爺,可找到那蒙面人了?”柳季景收起浮浪神态,語氣倏變嚴肅。
“我追他入寺後,他閃入慧琳房中就不見了,慧琳出來招呼我們時,暗衛潛入她房中找人,一無所獲。”殷玄靠在車廂內壁,微閉雙眸,語氣平淡,顯然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
柳季景眸光一閃,“慧琳房中有密室,密室有其他出口直通寺外。”
馬車在漆黑夜色中緩慢行駛,馬蹄聲和車輪聲交錯響起,漸漸隐入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