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血色鴛鴦
血色鴛鴦
屏風外,中領軍史奂對殷玄屈膝跪下。
“今夜幸賴小侯爺搭救,史奂感激不盡。”
殷玄立刻扶他起來。
他左臂和右腿上各有一處傷,傷口雖不深,一直在滲血,殷玄欲傳府中醫生來包紮,史奂卻搖頭拒絕。
“此等小傷,并無大礙,而況史某如今落魄非常,羞于見人,拂了小侯爺一片好心,還請見諒。”
當日氣宇軒昂、衣冠體面的中領軍,如今衣服扯破了數處,散亂的額發垂在臉頰兩側,在講究外貌和禮儀的京城,他的顧慮不難理解。
殷玄點頭應允。
“史将軍,今夜相遇,也算有緣,請容殷某多言幾句。”
“殷小侯爺對在下有救命之恩,盡可直言。”
“既然如此,我便直說了。将軍這樣一次次刺殺,其情可憫、于理不合。史家世代忠勇,皆是天子近臣,不若去向陛下說明情況,請陛下主持公道。”
史奂靜默片刻,随即輕輕搖頭。
“多謝小侯爺為我着想,只是朝堂上下,誰人不知,太後寵愛瑞王,便是陛下有心維護,到了太後那裏,免不了輕輕揭過。”
隔着屏風,盧筠清也能聽出他聲音中飽含痛苦。
“史将軍,容我提醒一句,去歲至今,将軍三番兩次刺殺,瑞王始終抓不到你,你以為是何緣故?”
“是瑞王的人不夠賣命?還是你掩藏的足夠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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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奂沒有說話,眸光深處依舊閃動着仇恨的火焰。
“将軍其實明白,若不是陛下有意維護,你也不會有此機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殺瑞王。”
“既然陛下有意護你,你不妨考慮向陛下求助。”
“若求助于陛下,則一切将按朝廷律法執行,史某不甘心。”
是了,他雖被仇恨的火焰所蒙蔽,在冷靜下來的間隙,也想過這個問題。
“受此奇恥大辱,定要手刃仇人,才能快意餘生。”
“史某願先複仇,再向陛下請罪。”
殷玄走近一步,拍了拍史奂的肩頭。
“史将軍,複仇,是要等時機的。”
史奂擡頭,對上殷玄含有深意的目光,心中一凜。
這位殷小侯爺比他小了近十歲,言談舉止中卻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沉穩,他的目光在暗示他,叫他忍辱蟄伏、以待時機。
“屆時,殷某也會相助。”
史奂一怔,瑞王畢竟是殷玄的舅舅,雖說這對舅甥不見得有多親近,但外甥要幫着外人弄死舅舅,不得不讓人詫異。
殷玄顯然不打算解釋,只淡淡道,“史将軍,殷某向來不輕易許諾,一旦許下,則言出必行。将軍請回府,順便考慮一下我的話。”
當下便有下人帶了史奂出去,給他換一身新衣,重新束起頭發,以防路上再遇盤查。
“為何不勸他和離?”
見人走了,盧筠清從屏風後繞出,走到殷玄身邊。
殷玄微微挑眉,像是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話。
“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提起’和離’二字倒是輕松地緊。”
是了,差點忘了這年代,女子離婚堪比天塌下來。盧筠清還在絞盡腦汁想如何圓場,殷玄已繼續說下去。
“你還不了解男子。”
“若無此私情,和離尚有三分希望,然事已至此,又有哪個男子甘心受此大辱?”
“那……他會聽你的嗎?”
殷玄不置可否。
“史将軍是性烈之人,我瞧着,此事恐難善終。”
一語成谶,第二日,中領軍夫婦慘死府中的消息就在京城中散開。
“是自殺,四尺長的利劍,直接貫穿兩人胸口,把他們夫妻倆串在一起!”
“…… 死的時候兩人都穿着亵衣,血染濕了大半床鋪,早晨侍女發現時,屍體都冷透了,床頭地板上的血都幹了……”
“我聽說那位夫人臨死時手裏還握着一方帕子,帕子上寫着兩行情詩,就是被血浸濕了,看不清字跡……”
盧筠清的心突突得跳起來,幾乎蹦到了嗓子眼,她想拉住一個女同學問一問,消息是否屬實,別是謠傳吧?這才發現手在袖子裏抖得厲害,張了張嘴,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個曾對她出言刁難的、談不上喜歡的美豔夫人,死了,和她一次次複仇、刺殺的夫君一起。
明明是昨夜才見過的人,明明是十幾個小時前還活生生的會呼吸、會說話的人。
盧筠清忽然覺得胸口喘不過氣來,手握成拳死死抵住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支撐住自己。
中領軍史奂,以這種慘烈的方式給出了自己的态度。
但事情還遠未結束。
天子震怒,下令徹查此事,交由廷尉全權處理。廷尉處理的向來是各類刑獄案件,皇帝命廷尉主理此事,已是存了嚴懲瑞王的心思。
廷尉順藤摸瓜,很快搜羅了一堆證據,種種跡象都明确指向瑞王。
不出意外的意外,太後得知了此事,跑到皇帝的寝殿又哭又鬧,要他撤銷對自己胞弟的指控,最後甚至以絕食相逼。
本朝以孝治天下,若是真逼病了太後,對天子清譽亦有損。
左右為難一番,最終還是從了太後,讓瑞王閉門思過一月。
此事在民間流傳中,幾度失真,最後演化為史夫人身患惡疾,不久于人世,史将軍對夫人癡心不改,甘願以死相随。
史奂以利劍貫穿夫婦二人胸口的行為,也被美化為一種能使兩人來世再做夫妻的異域傳說,甚至數年後,還有羽朝某地某城的年輕情侶因遭家族反對,效仿此法殉情,以求來世結緣的事情發生。
當然,這已是後話。
回到當日,史氏夫婦慘死,緊接着瑞王被軟禁,京城中流言四起,人們茶餘飯後都要繪聲繪色的交談一番,但一個月後,當瑞王被放出來時,大衆已經把此事忘得七七八八。
人們的注意力和話題又轉到了新的事物上。
作為見過當事人的半個親歷者,盧筠清不由嘆一口氣,這般情形叫她想起了從前的世界,在那裏,人們也是一窩蜂似地追逐熱點和八卦,咀嚼透徹後就丢掉,就像吐掉沒有味道的甘蔗渣,然後再一頭撲向新的話題、議論新的人物。
何其相似。
就這一點來說,古代和現代,游戲和現實,似乎也沒什麽差別。
一只修長的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
她的注意力被那骨節分明的手吸引,總算回了神。
看見她空茫的眼神找回了一絲神采,殷玄不由苦笑。
“自從史将軍去世,你便像失了魂魄,動不動就神游。”
“是嗎?”盧筠清不自覺地問,殷玄看着她,慢慢點頭。
“沒想到史将軍會采取這麽慘烈的行動。”
“大約是被那份情詩刺激了,”殷玄說,“據我所知,史夫人死前捏在手心裏的情詩,是瑞王寫得。”
“瑞王當真害人不淺。”
她大大的眼睛澄澈無比,眼尾微微上挑,圓潤的肩頭随着車身微微晃動,雙手交疊,鄭重地放在膝蓋上。
提起死去的史氏夫婦,她透亮眼珠中滿是悲憫,說起瑞王,則寫完厭惡與鄙夷。
這是一雙不懂得掩飾情緒的眼睛,大多數時間,她會注意整理面部表情,以使自己保持名門淑女的儀态,但細微情緒卻總在雙眼中一覽無餘。
這不是一雙美得多麽突出的眼睛,卻仿佛會說話一般,讓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車子在盧筠清的小院門口停下,下車後,盧筠清仿佛想起了什麽,又折返回來,叩了叩車窗。
殷玄掀開車簾看她。
“以後,你,那個,不要再到靜嘉堂門口,找我了。”
明明是一句簡短的話,她卻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來。
殷玄秀挺的眉毛高高揚起。
“為何?”
“我怕被人撞見,說閑話,于你我清譽有損。正好,明天我的馬車也修好了。”
她雖沒有這裹腳布式的避嫌思維,但身處這個多數人都在意男女大防的時代,她不得不為兄長和姑母考慮。
畢竟,在靜嘉堂裏,崔以晴已經故意扯着嗓子說了好幾遍“有傷風化”、“勾引人的狐媚子”、“不要臉、不檢點”了。
她雖沒指名道姓,但每次說這些話,必是當着她的面
,就是刻意說給她聽。
說也奇怪,她那輛壞掉的車子,修了一個月才勉強修好。期間叫書劍去租馬車,找了好幾家車行總是碰壁,不是車子都被人租了去,就是年頭久了正在翻修。
仿佛全京城都找不到一輛閑着的馬車。
“有人說你的閑話?”
殷玄的聲音中透出冷意。
盧筠清不想與他細說女子間的龃龉,便搖搖頭,只說沒有。
殷玄卻從她眼中讀出了相反的答案。
受了委屈,卻不想告訴他,顯然是有所顧忌,且與他不夠親近。
殷玄心頭一陣發堵,掀起簾子下車來,走到她面前。
“我後日有事,要回一趟紀州。”
盧筠清愕然,擡頭看向他,他高她一頭有餘,離得近了,視線堪堪到他胸口,只有仰頭才能對上他的視線。
“明日要去進宮面聖,原想着自宮中回來,再來與你辭行,今日索性提前說了。”他原計劃從宮中出來後,去靜嘉堂門口候着,送她回家,再動身前往紀州。
“之前是我思慮不周,使你徒增煩惱。你方才所提之事,都聽你的。”
“你放心,此後再不會有人說你閑話。”
這話說的暧昧,叫她臉頰一陣發熱,又聽見他說,“明日我會叫阿莫來送只鴿子,日後若有事,或受了欺負,只管飛鴿傳書給我”。
“你……何時回來?”
終于忍不住問出這句話。
殷玄唇角翹起,語氣不覺軟了三分。
“少則七八日,多則半月。”
第二日傍晚,殷玄沒有來靜嘉堂外,第三日也沒有,盧筠清松了一口氣,內心又泛起小小失落,于是自我安慰,只是不習慣而已。
幸好,有新的事件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殷玄入宮那日,崔以晴沒來學堂,接下來幾日,學堂裏都沒見到她那張趾高氣揚的臉。
直到數日後,她才重新出現在靜嘉堂,慘白着一張臉,一整天都罕見地一言不發。
盧筠清後來才知道,崔以晴養的一只伶俐的雀兒不知怎地突然啞了,發不出一點聲音,崔以晴生氣摔死了那雀兒,當晚又看見長着三尺長血淋淋拖地舌頭的鬼魂在她窗外飄蕩,不停用長舌舔舐她窗口,喚她出來聊天。
崔以晴慘叫連連,數日夜不能寐,神思恍惚,吓得母親王夫人慌忙請道士來做法。道士在崔府連做七天法事,直說她口業太重,招來了無間的長舌婦,特來尋她聊天。今後只有謹言慎行,方能清淨。
此後,崔以晴再不敢大放厥詞,着實安分了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