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寵愛
寵愛
秋高氣爽,綠葉轉黃,公主府的賞菊宴開始了。
盧筠清前腳剛進公主府,崔以晴後腳也來了,她的視線快速從盧筠清面上掃過,下巴擡高,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
身後的崔以霏對盧筠清點點頭,露出一副十分抱歉的模樣,盧筠清回以一個微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崔以晴固執地當她是假想敵,她也不想搞好關系,能将彼此視若空氣、相安無事,也是好的。
怎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在院中漫步賞菊時,不期然又聽見崔以晴的聲音。
“……看個戲也能碰上兇殺案,要我說,這盧筠清就是個天生的掃把星,聽我一句勸,以後少跟她來往,否則下次怎麽死地都不知道!”
這裏是一片豆綠色的菊花,名字極美,叫“風裳水佩”,碩大沉重的菊花顫巍巍開在枝頭,層層蕊瓣随風微動,清淡菊香彌漫在空氣中,沁人心脾。
不得不說,崔以晴嘀嘀咕咕的聲音,加上蜚短流長的談話內容,很是煞風景。
被她拉住喋喋不休的,正是盛念純。
“此事實在是意外,筠清也受了驚吓,燒了好幾日,怎能說是她的錯。”
盛念純終究厚道,忍不住為盧筠清說話,崔以晴聽罷冷笑一聲。
“哼,當日為了接近小侯爺,她就能做出假裝墜樓之事,誰知道這次是不是自導自演?我聽說小侯爺只身闖入中尉府把她帶了出來,呵,真是好心機、好手段。”
盧筠清越聽越氣,雙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
“崔以晴,說話是要講證據的,你可知那日被殺的六人都是奚族人?你說我演戲,可是指控我勾結異族?若當真如此,我定要請司隸校尉查個清楚明白,你崔以晴,還有整個崔府,都要給我一個交代。”
私下說人壞話被正主撞破,崔以晴本是不怕的,但盧筠清又是提到勾結異族、又是要找司隸校尉,還提到了整個崔府,崔以晴卻不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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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驕縱跋扈,卻也知道,這種無憑無據的事傳出去,終究只會讓父親丢臉。
“我們不過閑聊罷了,你巴巴得過來偷聽,又算得什麽光明磊落……”
盧筠清只覺又好氣又好笑,诽謗別人被發現,不僅不羞愧,反而正義凜然怒斥別人偷聽。主打的就是一個PUA別人,絕不內耗自己,絕!
不過,崔以晴匆匆離去的背景,到底還是透出幾分慌張。
盛念純拉起她的手,
“筠清,你別往心裏去,她自小驕縱慣了,口無遮攔,與她置氣,不值當的。”
盧筠清回握住她的手。
“念純說的是,我不與她置氣,走吧,咱們回去,算着時間,阿雲也該來了。”
今日是十五,裴雲舒一大早陪皇後去瑤光寺上香,之後才能來赴宴。
雖說不置氣,生平第一次被罵作“掃把星”,到底心中不快,回到宴席上,便悶頭多吃了幾杯酒。
面前碟子中的蟹黃,已堆成小山尖,平日愛吃蟹的人,愣是沒了食欲。
身旁桃葉還在用工具剝蟹肉,閃着銀光的工具往一截蟹腿中一怼,一截完整雪白的腿肉就顫巍巍落在盤中,桃葉一一碼好,已擺了足有六對。
“別剝了,我不想吃了。”
盧筠清本想讓桃葉把這些蟹肉吃完,又想起這裏的規矩,主子聚會的場合,下人是不能動筷的,便臨時改了口。
規矩,規矩,時時處處都要講規矩。
想到這裏,心裏更覺幾分壓抑。
北寧公主坐在上首,看出她心中不痛快,正想觑着機會與她說說體己話,忽聽下人通報,說是瑞王帶了一株半人高的紅珊瑚來赴宴。
北寧公主秀眉微蹙,今日宴席明明只請了各府閨秀,可如今瑞王不請自來,又帶來重禮,于情于理,都不好拒之門外。
北寧公主調整好儀容,親自去府門迎接親叔。
瑞王搖着一把灑金紙扇進來,楓葉紅長衫外罩一層輕薄紗衣,正是時下京中年輕公子流行的打扮。
乍一看,确實擔得起“風流倜傥”四字。
盧筠清卻只覺晦氣。
自從來了京城,每次遇見瑞王,都沒什麽好事。
“本王亦是愛花之人,尤愛菊花品性高潔,不流于俗,公主府中的菊花在京中乃是一絕,本王實在不舍得錯過此盛景,今日便不請自來,為賠罪,先送上這株東海的紅珊瑚。”
北寧公主微微颔首,笑道“叔父說得那裏話,叔父是長輩,來侄女府上,侄女高興還來不及,若論起賠罪二字,侄女委實當不起。”
“聽聞’千年珊瑚萬年紅’,這珊瑚紅得這般濃郁,想來定是世所罕見的寶貝,侄女在此先行謝過。”
北寧公主說着,屈膝行禮,被瑞王伸手扶住。
瑞王坐在公主左手邊第一個位置,斜對着坐在右邊的盧筠清,自從坐下,他的視線就時不時掠過盧筠清的臉。
盧筠清只當沒看見,低頭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小姐,這酒雖甜,當心後勁大,可不要貪杯。”
桃葉低聲提醒,盧筠清輕輕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賞花最好的形式自然是在戶外,置身花叢中,邊飲酒邊賞花,可惜秋日風涼,不宜露天宴飲,所幸公主的會客廳極為寬敞,仆從便将盆栽的菊花搬進來,一一擺在宴席中間。
盧筠清從前只見過□□和綠菊,今日才知,菊花還有粉色、紅色、墨色和複色,想來古代的花匠也是極為厲害的。
她盯着一朵碩大的金紅色菊花細看,花瓣呈球形,靠近花蕊的是金黃色,最外層的則是紅色,細看之下,中間似乎還有幾層半金半紅的漸變,富貴雍容竟絲毫不遜牡丹。
盧筠清看得入迷,不知為何,那花蕊中間竟閃現出一張清俊面孔,劍眉星目、高挺鼻梁,一雙清冷的眸子轉向她時,竟漾開一絲笑意。
盧筠清疑心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哪還有人臉,不過是金色的花蕊藏在重疊花瓣間。
她興許是真吃醉了。
瑞王見她看花看得入迷,搖一搖手中紙扇,輕咳一聲,
“嚴太守年少有為,政績卓著,又擅詩文,一首青箱詩名動天下。盧小姐自小養在嚴府,耳濡目染,定然于詩文頗有造詣,只是不知,關于菊的詩文,盧小姐最愛哪一首?”
來了,他果然又要作妖了,盧筠清借着以手撫額翻了個白眼。
“讓瑞王失望了,臣女愚鈍,不擅詩文,不懂得寫菊的詩有哪些。”
席間傳來吃吃笑聲,盧筠清眼角餘光撇見,是崔以晴正在掩嘴偷笑。
笑吧,笑吧,她才不在意崔以晴的嘲笑,不過是不想與瑞王周旋。
京中貴族,向來喜好附庸風雅,這般理直氣壯說自己不懂詩文的,恐怕還是頭一遭。
瑞王自诩飽讀詩書,原想着無論她說什麽詩,自己都能對答入流,暢談一番,誰知對方完全不接話,只得呵呵一笑道,“無妨,無妨,有範名士指點,來日必能有所進益。”
盧筠清沒搭話,崔以晴卻忍不住了,主動插話。
“啓禀王爺,王爺有所不知,筠清呢,小時候跟着婢女在鄉下住了好些年,想來那般貧寒之地,是無暇顧及詩文修養的,筠清也真是可憐呢。”
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沒錯,我幼年是住在鄉下的,沒學過詩文,卻學過打架。若是受了欺負,理論不過,直接動手便是。”
說完這話,席間忽然靜了下來,連桃葉都驚得睜大眼,看着自家小姐。
盧筠清也意識到了周圍的怪異,心頭卻覺得無比暢快,該說是酒後吐真言,還是酒壯慫人膽呢?總之今日怼了瑞王,再怼崔以晴,顧不得其他,只覺心中痛快。
“粗鄙……”
崔以晴還想數落她,被北寧公主出聲制止。
“好了,好好地吃完東西,大家一同去園中賞花,秋風中才可見菊花真色。”
在園中賞菊時,盧筠清覺出腳下虛浮,便叫桃葉扶她到一處亭子裏休息,誰知剛坐下,瑞王就跟過來。
此時再想起身離開,已是來不及了。
“盧小姐可是在躲本王?”
“王爺說哪裏的話,只是臣女愚鈍,言行粗鄙,恐污了王爺尊耳。”
雖然有些頭暈,還是要打起精神應對。規則只有一條,越是讨厭的人,越要說話捧着他。
主打一個沒有感情,全是客套。
瑞王自然聽出她話中之意,風流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
“孤知你冰雪聰明,只要努力肯學,假以時日,定能有所成就。這是孤的墨寶,今日送予你,若有心,可随時來找孤,共論詩文。”
說到最後,語氣已低得近似耳語,十足暧昧。
那錦帕攤在石桌上,散發出濃郁的香豔氣味,盧筠清皺眉起身,根本不願看那錦帕上寫了什麽。
“多謝王爺謬贊,只是這般貴重私物,臣女不敢收。風涼了,臣女先回去了。”
說罷就要轉身,誰料瑞王忽然伸手抓住她袖子。
他原本想抓的是手,可惜失了準頭,只抓住一角袖口,頗為懊惱。
盧筠清想要掙脫,卻發現對方攥得很緊,根本動彈不得。
這下,她是真得有些慌了。
“王爺,請自重!”
“本王看中的東西,必須要得到。”瑞王語氣中透出久居上位者的傲慢。
盧筠清急了,“我是人!”
“人也一樣……”
“她不一樣。”
一道清冷有力的聲音響起,殷玄從亭外走來,他身邊的阿莫一對二,制住了瑞王的兩名侍從。
殷玄三步并作兩步,跨上亭子,一把握住瑞王的手腕,毫不客氣地捏緊。
瑞王的臉瞬間疼成了豬肝色,被迫張開手指,放開了盧筠清的衣袖。
“小姐,你沒事吧?”
方才被瑞王侍從攔住的桃葉撲上來,為盧筠清整理衣袖,又撸起袖口檢查她手腕有沒有受傷。
盧筠清虛弱一笑,“我沒事”。
說着沒事,額上已滲出薄汗,她實在不該貪杯,此刻整個人已有點恍惚,便扶着桃葉的手坐下。
殷玄還緊緊捏着瑞王的手腕。
“從風,快放手,你這是要謀殺親舅啊!”
瑞王疼得面容扭曲,方才風流之狀已蕩然無存。
殷玄手上力道沒有一絲放松,眼神中淬出冰冷殺意。
“今日索性把話說明白些,盧筠清是我看中的人,王爺以後切不可再騷擾。日後,若再敢出現在她身邊,休怪我不顧舅甥之誼。”
說完這話,狠狠甩手,瑞王被他一推,身形晃動,差點摔在地上。
兩個侍衛想要上前,無奈敵不過阿莫身手,愛莫能助。
瑞王哼了一聲,灰頭土臉地離開亭子。
“筠清,覺得怎麽樣?可是醉了?”
殷玄轉身去看盧筠清,見她兩頰升起玫瑰色紅暈,眼神中透出三分恍惚,顯然是有了醉意。
“我沒事,桃葉扶我回去休息,休息就好。”
方才強打起精神應對瑞王,不覺如何,此刻見殷玄過來,忽然放松下來,整個人反而更迷糊了。
好想撲到床上,美美睡一覺。
盧筠清強撐着站起來,扶着桃葉的手向亭下走,卻覺一腳深一腳淺,仿佛踩在棉花上。
“這樣不行,來,我背你回去。”
說着,殷玄在她身前蹲下,露出一整個挺闊背部。
“還愣着幹什麽?快扶你家小姐上來。”
桃葉一哆嗦,立刻把盧筠清扶到他背上。
腦中意識漸漸渙散,盧筠清順從地趴到他背上,只覺得平坦舒适。
見此情形,一直躲在暗處的崔以晴終于忍不住了,從花叢後閃身出來,正色道,“小侯爺,不是我多話,你方才也看見了,盧筠清和瑞王不清不楚,根本不值得你這般對她。有些事,可能你還不清楚,這可不是兩人第一次私相授受,上次在春日宴……”
“住口”,殷玄打斷她,語氣冷得可怕,“她的事,我比你更清楚,何須你妄言。”
被傾慕之人當面呵斥,崔以晴氣得胸口鼓起,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可是,可是,她不過是個鄉下來的野丫頭……”
殷玄微躬身子,兩手拖住盧筠清的腿,調整到讓她舒服又不會滑下來的姿勢。
做完這一切,才擡頭看向崔以晴,他的目光銳利如箭,刺得崔以晴忍不住一抖。
“府上的雲雀都啞了,還沒有教會你閉嘴?”
崔以晴的嘴唇顫抖起來,他,他怎麽會知道雲雀的事?
難道,雲雀的事,與他有關?
殷玄背着盧筠清,徑直走下亭子,走過亭前石子小路,看都不看她一眼。
只在走過她身邊時,停下腳步,冷冷說了一句。
“你記住,沒人可以在我面前說她一句不好。若再有下次,啞的,便不止是雲雀。”
殷玄不比肖別鶴、崔以安之流,他十三歲上戰場,歷大小戰事不知凡幾,他身上有世家子弟的華貴之氣,更有沉郁凜冽的殺伐之氣。
平日裏,他刻意收着,只讓人覺得清冷難以接近,此刻對崔以晴的不悅壓過了其他,周身已泛起騰騰殺意。
崔以晴被懾住,呆楞在那裏,雙膝微抖,待許久之後回過神來,殷玄早已走出了視線。
“柳公子……怎麽……怎麽沒來?”
殷玄以為盧筠清睡着了,沒想到迷迷糊糊開口,第一句就問別的男人。
“你很關心他?”
“那是自然,他可是,官…配。”
“什麽是官配?”
“就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
殷玄腳下一頓。
“和誰在一起?”
“自然是,自然是……”
她醉得神思恍惚,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
殷玄放慢腳步,凝神聽她的答案。
“阿雲。”
說完這句,她忽然伸出胳膊,更緊地摟住他脖頸,臉頰埋在他頸窩間,無意識地蹭了蹭。
頸窩間竄起一股酥麻,迅速席卷全身,又仿佛有無數只蝴蝶拍動翅膀,在胸口飛來飛去。
原來,她如此關心柳季景,是想讓他和裴雲舒在一起。
“獅子,翡翠城堡,到了嗎?”
當真是醉得不輕,竟把他當作獅子,翡翠城堡,又是什麽新鮮的地方?
他決定順着她的話說下去。
“就要到了。”
盧筠清忽然直起身子,向左右看了看,疑惑道,“稻草人呢?鐵皮人呢?”
“快趴好,他們都在前面等着。”
盧筠清嗯一聲,重新趴回他背上。
“等見了奧茲大王,我就能回家了,你也能找回勇氣……”
“我既是獅子,你又是誰?”
“……桃樂絲……嘔……”
得知花園中的沖突,匆匆趕來的北寧公主,看到的是兩人漸行漸遠的身影。
她暗暗松一口氣,對身邊的嬷嬷道,“一個兩個,都是沖着我這未來的小姑來的。不過瑞王一向跋扈,有人治一治他也好。”